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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河湾以西
柯真海



很难说是巧遇。在往后一段不算短的日子里,有两匹马早早地从下河湾寨子撵过西边这条路上来,与一匹从以冲来的青花马在大垭口汇到一处,然后朝以那的小菁去。隔着山梁唱山歌,在雾中通过山歌交流与寻找。这种交流,不像电影电视里的人那样做秀或者一本正经,而是把心里的爱恋唱得山回水应。河川里一首山歌唱翻山梁来,这边河坡头的一首山歌便回应过去。

挖棵牡丹顺墙栽,花高墙矮现出来;
蜜蜂见花亮翅膀,花见蜜蜂自然开。

郎是半天花蝴蝶,有翅飞来无处歇;
借妹花园住一夜,不动枝来不动叶。

像寻找伴侣的青年男女在歌场上对歌一样,纯朴之中深藏着出人意料和巧妙的含义。唱山歌的时候,往往有岩鹰在河川上盘旋。这种空旷静寂的早晨,如果没有雾,东面射出的阳光照过来,被河边岩崖分明地剖开成斜斜的上亮下暗两面,暗淡的一面在马蹄,光亮的一面在马背以及马背上的人身上。到大垭口,光与暗影汇成一片暖白,再也无法区分。路边很多鸟雀飞起来,山歌此伏彼起连续不断。几匹马在山梁上走出剪影的形状之后,渐渐靠近。彼此伫立一瞥,然后合在一处。

下河湾连接着以冲的山路春夏两季一直藏着秘密。

杏花每天早出晚归,林金宝心里明白,她是在为林家的添香火。他虽然绝口不提那个让女人脸红心跳的字眼,心里却不是滋味。

这婆娘,人一天天精神起来,心事却越来越不可捉摸。初春独自撵马赶场很晚才回家之后,这段日子她老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常常一个人坐在晾坝前坎的石榴树脚发痴,又跑到风雨桥头去张望。偶尔哀声叹气,好像有很重的心事,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他猜出女人的一半心事,却不知道女人是在为谁发痴叹息。他私下里把寨上勤快的、聪明的、山歌唱得好的男人逐个搜索出来,却没有发现女人和其中的哪一个相好。外寨的呢?他与她一同赶场的六年里,没有看见她和别的男人有过牵扯,能与她说上一句两句话的,顶多就是她娘家族里的人。

但她娘家族里的人已经好久没有来他家了,也没有在寨子上看见过他们。六圭河水即将淹到四方田,落脚田只剩下不到半亩大,下河湾的牲口全往西面的河川放牧。乡里干部来催促搬家,人们都很忙碌,要撵马去小菁驮煤卖,还得把家当分批驮到移民新村去,同时还要砍完划定被水淹没的竹子,树子。在移民新村附近买到耕地的人家,忙着这边还得挂着那边,这边的麦子油菜还没来得及收割,那边又得开始春耕,活儿缠人。往年再忙再累不用两头跑,杏花娘家族里兄弟姐妹隔三差五地到她家里走一趟,割两天麦子打两天菜籽,翻犁一绺田地,有时还帮她耙育苗的秧田。

娘家人好久没有来走动,走得动的都到城里扛活去了。河对岸的寨子里已经没有壮劳力,有的拖家带口去城里找营生,有的贩卖毒品被关进监狱。因为贫穷,他们既不学手艺,也不建新房,上边让移民他们便把家撇下。可是,杏花娘家的族里人不会走光吧。每回林金宝要问杏花,她却把脸一默好像明白汉子要说什么,一声不吭地回避开。林金宝当然不会勉强她说出心事,她要是和她娘家寨子上的后甥暗行走婚事,即使让她怀崽以后还藕断丝连,他也认了。

杏花在床上慢腾腾地翻着身子。

夜已深了。

早晨起来,杏花又要撵马上路,被林金宝拦住。他好像等了她一夜,眼窝陷下去很深,射出来的目光,却亮得刺眼,让她不敢正视。她就望着他的两支拐,两支拐撑着他瘦小的身子,腰与臀都拖拉着,姿势像前肢立着后腿蹲着的看家狗。杏花胀红着脸,感到紧张,她从来没有看见他这个样子。她打破沉默叫了一声:“金宝!”

林金宝看着她,看见她开始起皱的眼角,他的心有点软了,但他还是问:

“不逢场天也要去小菁驮煤吗?街上的家也没有多少事值得你不停地跑呀。”

“……”她一动不动地僵站着。

“那边又没有土地!即使有土地的人家,也只需两头轮换着,不用成天都跑来跑去的。”

杏花把身子转过一边,望着别处。

“你撵马出门去做哪样?你说呀!”

“驮煤放到那边,逢场天卖。”

杏花顶男人一句,声调完全变了,脸也变了。嫁给他这么多年,她还从来没有顶撞过他,就像他也从来没有阻拦过她一样。

一阵河风扑上来,杏花借势赌气撵马下路口。做丈夫的没有追上去阻拦,他已经追不上女人撵着马蹿下路口去的脚步。他拄着拐立在晾坝口,身体僵直地望着女人消失的寨路,仿佛女人的身影仍然走在那里。

水的浪头声从河湾里传过来,很响。这声音不像林金宝听惯了的熟悉的隆隆的声音,而是以一种类似拍击岩隙的空洞朝他袭来。他慢慢地挪动脚步,他能感觉到两条腿在不停地哆嗦。菜籽收割后田野空荡荡的,天气还透着凉,早晨吹来的河风还夹杂着贴身的寒冷。他那时对回屋还是下路口去,正犹豫不决,正想着要不要把家族里兄弟们请几个来砍竹子,却又放不下杏花私下里的那个人,想打发个族里兄弟暗中打探,又怕真弄清楚了事儿传扬出去。他就这样犹豫地站立许久,终于一步步移下路口来,走向他父母合葬的坟地。

日头当顶的时候,林金宝在坟前坐下来,坟四周一片岑寂,如同陷在空山里一般。那河水流光,恰似一片天国的渺茫。展望着远处,他并非要望什么,只是这么呆呆地望。

——阿爹阿妈,我不能延续林家的香火,你们不怪我吧?

——我要与杏花把日子过下去,你们保佑她走夜带个崽回家……

坟头四周的草这时在河风里唿唿响,一轮轮倒伏,坟拜台前的柏树在林金宝身上投下荫黯的影子。在这个季节,新草已经长茂盛,黄黄的枯草却还未倒苗,他坐在那里,腰以下被山草淹没着。到这时候他倦极了,往下缩了缩身,斜靠在坟头上眯着眼,一如肩膀靠着肩膀,彼此靠得很近。这样就可以听见一些声音。他似乎真的听见了一些声音。

端午过后,大坝截流,河水一天天地往上涨。

杏花暗地里请向春福把移民新村的房子装修过后,已经收拾妥当,可林金宝说还得等竹子砍完以后,他们才搬过去住。但这日渐上涨的河水能等到房前屋后的竹子砍完吗?竹林里的鸟雀虽说还没有飞走,可是,斑鸠已经离开寨子飞上河岸岩崖的野竹林。河湾后边那几处坟地,进入五月以来,每天都有鞭炮响,每响两回便有一座坟被迁走,让人心生诀别的背井离乡的空落。那几处坟地是下河湾人搬迁最割舍不下的地方,最不忍离弃的地方。想到也许一觉醒来,眼前的一切就在水底,那被水淹的坟地就是自己家族得以兴旺的风水宝地,这一湾水将覆盖祖祖辈辈耕种的田地,毫无疑问,这座普通的河边寨子,这座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寨子,原来真是他们心里的牵挂。

这天清晨起来,杏花热猪食喂过猪,便撵着两匹骒马和新生儿马去河湾西放牧。杏花发现自己昨天割草的那段河堤,只一夜,几乎就淹没了。河堤上的路已经改道,日渐宽阔的河面掀起的波浪,已经开始摇摆路边的芦苇和茅草。原来长在路边的莎汤果林子,现在都在水里泡着,依然青枝绿叶。梁家菁被河水淹成一片堰塘,菁沟流泉的浅水中浮着一堆一团乌珠一般的蝌蚪,马从被浅水淹没的菁沟路蹚过。杏花把鞋脱下来插入挎着的篾箩,沿水浅的后坎割草,忽然惊飞出两只秧鸡,秧鸡卟一下跃起,展开玫瑰红的羽翅,划一道弧线扎进十丈外的草丛。

晨光里的河川,湿润比一年四季任何季节都重。湿润由夜雨与河雾而来,浓雾沿河川滚动,河坡头和寨子在雾里时隐时现,直到雾气最后终于贴着坡梁翻越而去,太阳在山顶冒出来。

下河湾人把太阳出山叫做扛日头。扛日头时寨子上看不见太阳喷薄而出的情景,寨子在山脚,对门的坡梁高耸入云,能看到山顶太阳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最开阔的地方是河湾西的河川。站在河坡头看西边河川,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广阔。河水,河川,山路,波浪般铺向天边的群山,以及半坡上的人家,因河水上涨充满神奇。比山峰更远的还是山峰,转瞬,太阳和山峰,给人千山万壑如涛潮煮着火球的壮观。

以冲的向春福,在扛日头时出现在杏花的视野。他骑在马上,面朝东边的河川而立,面前的脚地铺开宽展的河水,仿佛伫立于一片火海的边缘。麻布衫子,麻布长裤,像史诗《牛角冲的战争》里壮实的英雄,被霞光照亮的脸,轮廓清晰,仿佛镀了一层铜。

杏花被近于神的形象迷住了,她和她的马们在双龙滩的河滩坝子上愣怔着。向春福在河坡头唱山歌,打哟嗬,她喊了声“驾”,撵马沿坡梁路爬上山垭去。

“杏花,鸽笼带来没有?”向春福在山梁上问。

“你看。”杏花把手里的鸽笼举过头顶,扬了扬,脸上绽放着喜悦激动的表情。向春福拎着一对用手巾包着的白鸽子,鸽子脚爪和眼圈血红,圆圆的眼睛仿佛血红色的宝石。

向春福把鸽子放进鸽笼。

杏花接过他的银簪时,手虚虚地颤抖,她垂下眼睑,默不作声,脸上忽然泛出微微红晕,窥视着他脚地的目光也有些慌乱。一只野兔从脚地麻柳树蔸的草窝子“卟”地跃起,吓得她发出一声惊叫,腰身打闪。一直盯着鸽笼的向春福,抢手往她腰眼里一揽,杏花便斜斜地被搂进他怀里。她的脸刷地红到脖子。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她连忙一扭腰,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他强健的胳膊箍抱她更紧,她的惊恐慌乱很快变成激动,胸脯起伏,他散发着汗味的胸脯终于让她晕眩,她手心里很快生起一层细茸茸的汗湿。

过山风在河坡头呼啦啦地响,他们的马恋人一般地走在坡地上,悠闲地吃着太阳坡上的草。

杏花的舌头被霸蛮地吸吮住时,她不由一阵痉挛,随即身子酥软,心脏也一阵紧似一阵地颠狂,晃晃欲倒,几近晕厥。不一会儿,她突然感到胸腔里嘣塌般地发出一声轰响,像山洪动摇河坡头的坡梁形成泥石流的瞬间,激情喷薄而出直达登峰造极。而此时,晨曦已经离河东崖顶三竿高,阳光温暖地泻在她的脸上,河坡头的山弯里偶尔有几声放牛娃崽的山歌。

躺在一堆松毛和牛毛毡草上,杏花显得慵困缱绻,偶尔眨一下的眼睛里有火幽幽地燃烧。向春福凝视着下河湾寨子,阳光朗照如泻,寨前的河水一片金光闪烁,愈望愈让他目眩心畅。他转身过来,坐到杏花身边,说:

“你实在叫我舒服。”

她凝望着他,神情痴痴地,两眼润湿闪亮。她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只是抿了抿嘴。泪水忽然溢出她的眼眶。她闭了闭眼,风吹过身边的林丛,树叶声簌簌如菁沟流泉。

雾罩散去。杏花望着天空。老鹰在蓝天里盘旋,几只山雀子腾起降落,鸣叫着驱逐老鹰。河川里放牧的人开始一拨拨地密集起来。杏花依然仰躺在松毛和牛毛毡草上。她问向春福在歌场上怎么没有相好的女子。他一只手撑到她身躯另一边的坡地上,眼睛盯着她望一会儿,说:“老天爷专门为我留着你啊。”

杏花沉默一阵,向春福站起身来。伸手拉她的手,说:“杏花,你真的很让我舒服,你招赘我吧,我愿意养你和你的汉子。”

杏花摇头。“不!我离不开他……”杏花说,“可是,我真的很想看到他不是现在这样……”杏花想说不能看到他家绝后,但她不希望他知道自己汉子的隐私。她说,“我和你这样,已经对他很不公平……还折磨到我了。你不了解的……”

泪水忽然又溢出了杏花的眼眶。她轻轻地闭上眼睛,她似乎已经非常地缱绻,非常地累。

踩着柔软的牛毛毡草,向春福朝一片长满野毛栗、野榛子和金丝桃的草坡走过去。人在杂树野草里走,腿被遮没了,手被遮没了,肩膀掮着脑袋在杂树端移动。她看不见他时,那片杂树摇晃着,听得见他用手拨开杂树的唰唰声。草坡上每走一步脚下都会滑,手拨着野毛栗树,脚踩不到草坡的泥土,隔着一层滑软的松毛和牛毛毡草,没有响声。

杏花衣服穿齐整后,心里渐渐上来一丝惆怅。她心里空荡着,突然间被掏空似的。她拔下银簪握在手里,这是向春福送给她的信物。杏花还没有接受过林金宝之外的男人赠送的饰物,在花坡和歌场上遇到的相好赠送的,她也没有接受过。何况,这不是一根普通银饰,是向春福的娘留给他的,按风俗,这只能是向家的儿媳妇才可以拥有的啊。

躺在草坡上,杏花大脑里有一种重压,一种舍不去放不开的抉择在心里产生的情绪。

太阳当顶的时候,暖融融的阳光垂直照下来,空气中弥漫着菌类植物的馨香。似乎,还因为这样的天空下刚刚结束一场深入骨髓的性爱,阳光比往日更明亮,过山风比往日更暖和,身子下,那一层一层的松毛和牛毛毡草也更柔软。杏花站起来,一朵云滑过头顶,太阳便藏到那朵羊状的棉花云里。两只雪白的鸽子从天空飞过,鸽哨在河川上空呜呜响。待她仰头去看时,两只鸽子已经飞到梁家菁上空,朝以冲飞去。

太阳滑到以冲上空,下河湾寨子里冉冉地升起柴烟,河川里有女人喊放牧娃崽收牧。

山歌从寨子上传来。下河湾只有林金宝才唱得出这么悠扬的山歌,他焐在锅里的饭菜也该热了吧。他只算得半个男人,但没有受伤时也是儿马一样的汉子,儿马一样的血性,常常吹着木叶唱着山歌撵马赶场,赶一场给她买一样东西,夜里一吹熄灯就缠她身子。好强壮的汉子啦!杏花怀念他野蛮地放倒她的日子。山歌声越来越清晰,跟过山风与河涛声一路飘到河坡头,非常地辽远。

白布包头白布装,妹你好像玉兰香;
劝妹风前不要站,十里吹来九里香。

罩子下山不回头,屋檐滴水两面流;
跟哥不说断心话,日子长长在后头。

彼此用山歌呼唤。

杏花撵着三匹马沿河坡头缓缓地下到河堤路,走进寨子。

首先响起的是骒马的脚步声,接下来是儿马随嘴捞嚼路口菜园栏上的破碗花藤蔓,?彽椒坎嗟南担压邓げ鹊没├不├惨徽笏欤纸鸨γ挥刑繁阒佬踊ɑ乩戳�

杏花撵着三匹马上晾坝。林金宝已经喂过猪,一只金黄毛大公鸡埋着头咯咯咯地围着猪食盆转身打鸣,三只母鸡正蹲在盆边栽着头立着尾巴啄食,石榴树脚两只刚开叫的公鸡朝猪食盆探头探脑窥视,却畏着大公鸡,不敢近前。

杏花撵马进圈,拿撮箕盖住猪食盆,见林金宝坐在竹席注视她,便走过去。她刚走到竹席上,他突然张开双臂把她腿抱住,她腿一软便滑进他沾满竹絮的怀里,滚在竹席上。

“你还知道回来啊!”

林金宝狠狠地一把捏住她的奶子。他眼睛都有点儿瞪酸了,一串热泪滚下来。杏花的泪水就唰唰地流出来,他压在她身上。她把眼睛轻轻地闭合了,只有纤巧而抿紧的双唇,如同蚂蟥一样柔滑细腻,在他的感觉里一阵阵翕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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