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河湾以西
柯真海
一
淡淡的紫色映照到河川里,天便亮了。杏花把竹器捆到小骒马的鞍架上,转过身来,望着竹林脚地上正剖着篾条的男人林金宝,说:
“滚米团在扣碗里,记着吃,买卖做成我便回来。”
男人坐在竹席上,一边做手上的活,一边看着杏花走到石榴树脚,解下拴在树上的马辔绳,把马牵到晾坝前的梯坎边,一句话也没有说。老骒马打着响鼻,立定在晾坝口,男人于是缓缓地歇下手上的活,深提了一口气,涌出一股莫可名状的酸楚。
寨子,座落在三县交界的六圭河边一片梯田与岩坡合围的坝子上,树与竹林间的房屋依稀可见,土墙茅屋,吊脚楼,木板壁黑顶的飞檐瓦房,五十来户人家。寨子朝向河湾,风大,雾雨多,房屋门户打得严实,屋檐盖得低深,檐梁上挂着一扎扎苞谷、成串的辣子、叶子烟,檐下的蹲口供房主雨天坐下来编竹器打草鞋。寨子中间有一座简易的鼓楼,鼓楼与河湾渡口由一条青石路连通,路边田里油菜抽苔起苞。天气变暖,绿茵茵的油菜地浮起一层微黄,香味浓得胀鼻,显然,这是个民族杂居的河边村寨。
踩着晨雾濡湿的寨路朝渡口走,杏花小巧的身子在麻柳树、李子树、阎王刺蓬和竹林间时隐时现。她不过河,渡过河往北上大方,往东走黔西。杏花要到茶店去赶场,赶茶店场不用过河。
尽管日头还没有冒出山尖尖,河雾也还很浓,山坡啊树木啊,河水啊马帮路啊,都还披着一层朦胧的湿润之气,但河川东面桃花一样灿烂的那缕彩霞,让人宽心。
是个很好的赶场天啊!
正月底二月初,六圭河还没有涨桃花汛,这时的河水最清澈。河里清澈得看不见水,河岸边的山啊树啊,船啊水碾房啊,云朵啊,还有天的倒影,都沉在河湾潭里。跟寨上那些爱收拾打扮的小媳妇一样,杏花撵马来到河边,她把身子倾向水面,在河水里映照,修长的身影在河水里一晃一晃的。
过完正月间,往年此时得抓紧农闲赶场,备办农具肥料,买菜籽点种房前屋后的菜园。下河湾没有土特产,要换春耕用物得卖粮卖菜卖牲畜,喂马的人家撵马到15公里外的以那镇小菁去驮煤到茶店街上卖。有手艺的人家,篾匠卖竹器,木匠卖木器,石匠打石筑墙。正月十五,乡上来人挨家挨户喊开会,不让种地了,要移民。寨人赶场做买卖赚钱,是想到移民区置一亩半亩地,或者近市行商做点小买卖。撵马的多是汉子,一路打哟嗬唱情歌,粗野得没边儿。杏花的男人伤了腰,她连崽也还没上过身,腰像扬柳的条儿柔柔软,汉子们多看几眼她也脸红心跳。鲜嫩得熟透了的樱桃样的女人,天不亮赶着两匹马爬坡过水,自然有许多不方便。
但家里等钱用,她不方便也得撵马出门去。
天空露出浅白色的时候,林金宝就起了床,他对杏花说,要不我骑马跟你一道去,路上也好做个伴。杏花没有答应。腊月二十三那天,小骒马在老鹰岩滑蹄,男人从马背上摔到坡地上,杏花不放心再让他骑马赶场。她说,在家忙你的吧,我把竹器寄存在表叔家,驮煤回来一并卖。杏花说完话,私下里却有些心虚。小菁她走过无数回,但毕竟有自己男人跟着,野汉子不敢近身。第一次独自上路,她担心自己走到半路就没有胆子了。
爬上河坡头时,杏花试着在老鹰岩的坡梁上吼了一嗓子:
“哟嗬——山齐梁子水齐沟——”
杏花的心嘭嘭跳,眼睛四下张望。两只岩鹰远远地飞来,从昨晚的夜色里挣脱。飞在前面那只,背负早晨的朝霞,翅膀张开,迎风翔在河川上空。
撵路的人多起来,有男有女,杏花心里的虚劲渐渐退去,身后的阳光开始变暖,一种舒畅的感觉渐渐代替了孤单。
翻过大垭口,马帮路与公路合道就显得平坦,杏花的脚下也快了。不多久,渐渐地就看见对面半坡梁子上立着一道黑瓦木板的飞檐,那便是茶店街台子上那座庙。庙不高,门楣上镌有“吴王庙”三个字。杏花撵着马,她用衣袖擦一下眼睛。晨光里的茶店小镇,街面房屋的翘檐隐隐露出来,在已经散得如纱一样轻一样薄的雾里,愈发缥缈辽远。
杏花来到街口,敲开表叔家的门,把竹器寄存下,撵马穿过茶店街朝以那的小菁去。
路上行人稀稀拉拉,撵着马,多是到以那小菁驮煤来赶茶店的。撵马汉子带着装水的竹筒和干粮袋子,马蹄染了一层赤色泥,是大方县鸡场方向跟马的远客。杏花的两匹骒马蹿入马帮,马群略有骚动,有一匹公马甚至追在老骒马尾根上嗅。杏花惶恐地跟在马帮后头。
杏花眼神乱颤,似乎一定要把两匹马从马帮里分开,却怎么也接近不到老骒马。抬眼盼顾,撵马汉子十几双眼睛在她身上溜来溜去,上千把小锤敲击着她的胸口,汗水像甑口的汽水冒出来,把她额头上的留海湿透。
杏花不得不放弃起初的想法。跟着马帮走,低着眼皮,全当是同村同寨的赶脚人。走得半道,马与人都合了群,一路唱着山歌到以那小菁。驮煤往回走时,她脸上终于露出了轻松。
回到茶店的时候,吴王庙前的杂树林子已经拴着许多马匹。庙的廊檐新用土漆漆过,庙门开着,吴王的塑像一声不吭地坐在神龛上。吴王,即清朝康熙年间看上水西宣慰使、水西彝部苴穆安坤的小妾俄尼诺黛,强娶未得而发动征剿水西战争的吴三桂。他一声不吭地坐在庙里,一坐几百年,屁股下已经抹上一层暗绿色的光晕。杏花娘在世的时候,每回赶场都要跪在塑像前磕头,杏花怯怯地站在廊柱旁作陪。后来,破四旧的人把塑像推倒,杏花娘这才断了跪拜的念头。
杏花没有在庙门口停留,她从庙的一侧绕过去,径直走上茶店的正街。
沿上节街青石路,杏花牵马朝正街走。她有一双长腿,屁股丰圆弹性,扭着的腰与屁股的摆动非常协调,走出小媳妇最美的身姿,很撩汉子人的目光。来到铁匠铺,穿插在人流的缝隙往煤市去,嘴里喊着“马撞背啦”。街边小吃摊上坐着不少吃小嘴的年轻女子。杏花一路走过去,眼神羞羞的,似乎回避的打算都有了,却不得不牵着马挤在人群里往前走。六年前,林金宝拽着她,走到龚家凉粉摊前便歇下来,问她要不要吃一碗凉粉,喝一杯红颜色的糖精水。如今,男人腰以下开始痿缩,她怎么摸捏他都没有感觉,性情变得越来越忧郁。
杏花站下来,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找赶场人稀疏的地方走马。
茶店乡虽说是个山里小镇,据说却是当年吴三桂驻扎军队的营盘。这里地势平坦,四周河流断隔,群山集约,自明朝初年起,这里就依山势筑营盘。一条主街道自北直通南坡,两边有宽窄不等的岔道。岔道尽头的小坝子,是同类货物的集散地。主街道过车走人,街两边对排着小吃的摊铺。赶闲场的,背背篼的,也有撵马喊“马闯背”的,挨肩接踵熙熙攘攘。临街的房屋几乎是前店铺后住家的格局。早晨卸下门板,开门做买卖,夜里扣上门板,回后屋吃饭睡觉。门板漆成土红色,用毛笔在门板中间写上大写的数字。店铺与居室之间,通常是个四方小院,院中栽几株花红树,配植三二十根钓鱼竹或者荆竹,热可以乘凉,冷凭借挡风。小镇是从织金上大方走黔西的过境之地,时常有客商过往,也确实是出小买卖的地方。
也有老辈人说,小镇并非当年吴三桂驻扎军队的营盘,那营盘应该在下河湾以西或者清水塘附近。没有月光的夜晚,偶遇雨稠风密,一个朦胧的小镇便在夜黑里现出来。街道旁边屋宇绵亘,檐廊衔接,由东南向西北沿山冲推进达二里之遥,街市上人欢马嘶熙熙攘攘,有时甚至能看见打着旗幡向镇外奔跑的兵勇。老辈人说,看见小镇的人,不死也得脱层皮。林金宝出事的头天夜里,他也曾看见过朦胧中的那个小镇。
走过铁匠房,老骒马闪了一下蹄,待稳住身,煤市便踩在脚下。
杏花牵马来到一棵柳树底下,脸上浮一层细细的汗沫,她用手帕抹额头,站到树下,树枝拂着她的脸。瞅四周,看准卖茶水的女人,她便上前去买茶水喝,顺便与女人搭话。女人跟着她过来,卸下煤驮子。谢过女人,她取下麻纱袋子,伸手到里边薅搅几把,拍拍马脸,把麻纱袋子从马嘴笼到马头,马便很安静地吃袋子里的草料和碾磨成细糁子的黄豆面。
街道上人挨着人,做买卖的蹲在街道边,卖煤,卖鸡,卖白菜萝卜、叶子烟、辣子,卖沙锅、鼎罐、土碗、瓷碗、撮箕篾席。贵毕路开通以后,时令菜不分季节地摆到乡场上来。卖椅子的,用棕绳子缠住椅子靠背,四把椅子便集围在一起。卖石蚌的,用青藤或棕叶拴住石蚌的一条腿,石蚌还是不住地爬,很艰难地爬出一尺来远,立刻又被绾着裤脚的后甥拽回脚边。这些卖土货的,多是六圭河两岸的山里人。他们吃过早饭就往街上赶,太阳当顶的时候做成自己的买卖,怀里揣着钱又开始另一种内容的赶场。山里人收摊,做门面买卖的才会真正地热闹起来。山里人口袋里有钱,小心地揣着,这家铺子称半斤糖,那家小店买一条毛巾,或买肥料或配马蹄铁,事做完便坐摊吃小嘴,又都很小心地防着捏得汗湿的钱别被三只手抠去,还老提醒自己不要被街上人“下了汤锅”。
杏花也很喜欢逛街。等卖完竹器和煤,她要好好地去逛一阵。可是,怎么卖呢?十来个撮箕和三百来斤煤摆在那里,旁边的几驮煤都被买走了。
“下河湾林家的撮箕小菁的煤呃——”
这句闷声短促得像是自言自语的话,于杏花之口说出来似乎也太艰难。她飞快地瞄四周一眼,脸上便飞起一朵深厚的红晕,胸膛里汹涌起伏。旁边卖煤的汉子喊,小菁的煤,要买的快来买啊,保管烧起来没有臭味又熬火!杏花暗地里瞅他一眼,心想,要是自己的男人在就不愁了。但是,直到买主买走卖煤汉子的煤,她始终没有大声叫卖的勇气。
终于有一个人走过来,杏花眼睛一亮,却想,怎么会是他?
偏西的太阳从街道上空泻下水白的阳光,煤市已经没有几驮煤,旁边的木器啊竹器啊,也所剩无几。杏花心下急,脸上却是有意无意的样子,站在树条子下面。买煤人走到煤驮前,仔细瞅一阵煤驮。他弯下腰,用铁爪钉敲下汤圆大的一块,然后走出树荫,对着阳光仔细地看,然后放到街道上拍碎,又仔细瞧一阵。街上人买东西,鬼灵精怪,精明得很,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他们明处和蔼暗里奸滑。程序走完,这才伸直腰,似乎真要买,抬起头来却没有看见煤驮的主人。喊一声:
“哎,这是哪个卖的煤?”
问上门的买卖啊,杏花因为他是收费站的人,曾经当着她的面强行收过林金宝的竹器,她竟没有胆量上前去招揽,躲闪着两只眼睛,就像为相好纳着千层底布鞋的少女被兄嫂发现,似乎逃的想法都有了。
“我的。”杏花两颊绯红着应了一声,汗水“滋”的一下冒出来。
买煤汉子显然是没有听见,又用更大的嗓门喊了一声:
“喂,这是哪个的煤驮,卖不卖嘛?”
“卖。怎么不卖呢?”答话的却是坐在杏花煤驮旁边的后甥。他也是卖煤的,这情景,他已经看了一阵子。他热情地笼络住买煤的汉子,把杏花从树荫里喊出来,用磁磁的目光看着她。他的出现让杏花很诧异,连一句谢的话也堵在嗓子里了。
杏花终于抬起头,喊了一声,“王站长!”
买煤汉子的脸不经意地闪一缕慌乱,接着就笑起来,哈哈哈的。杏花站到煤驮前,这一步迈得似乎非常艰难。她讪讪地笑过,按行市做成买卖。杏花与王站长过不成秤,她请卖煤的后甥帮忙看秤,秤杆忽而翘得高高的,忽而又坠下,秤砣往下滑。落下来,险些砸着后甥的脚。
后甥一闪,说:“你这是要我翘起秤砣砸自己的脚呀。”
杏花赶紧赔不是,脸很热,红得仿佛要掉下一层桃花胭脂来。结果,后甥从杏花肩膀上接过抬秤杠子。煤过秤后,后甥不失时机地对买煤汉子说:“王站长,再买驮煤去吧,是以那小菁上好的煤,烘烤烟煮饭都很熬火,保准没有臭味。”
后甥的煤又硬又黑亮,阳光照在上面打折射,他一双眼睛闪着期望,言语诚恳。当着杏花的面,王站长就是不想买,也要买了,买了还格外高兴。过完秤往回走的时候,他嘴里还哼着“沙啦啦的杨柳哗啦啦的流”。
送煤回来,杏花已经替后甥收拾了驮架子。
后甥说:“大妹子你一个女人家,驮煤撵马的活路本该由汉子人做。”
“我男人在家……”
“男人待在家呀!你起早摸黑赶几十里山路,他放得心?”
“……他病着。”
“噢……你男人病啦!”后甥的表情一下变得讪讪地。把空驮子抬上马背,又问:
“哪寨的?”
“下河湾的。”
“下河湾的?那你认得林金宝喽?”
杏花惊讶地把头抬起来,说:“是我男人。你认得?”
“啊呀!”后甥惊讶地叫起来,朝后退半步,“杏花,原来是你呀,我早就该想到的。我家住在以冲,你猜我是哪个?”
这还用猜吗,杏花从后甥说家住以冲并叫出她名字的那一刻就猜到了。杏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既尴尬又惊讶过。“春福,你是向春福!”
向春福点头。他又笑,笑得粗糙的嘴两边露出几沟河川来,很豪气。
向春福家住在下河湾西边的以冲,同杏花家隔四个坡梁,两个人从来没有见过面。杏花还在娘家的时候,向春福的父母曾经托请杏花远房二姑上门提过亲。二姑说起以冲的向春福,夸他饲养的马肥壮,一匹能驮两百斤的驮子。夸他人勤快,做得一手木匠的绝活,在以冲是响当当的汉子。当着向春福,二姑又会夸赞杏花,夸她会侍弄菜园,喂养牲口,烘烤烟种分葱手巧心灵。曾经是过话中的男女,那时坐在自家蹲口上,想着对方的模样,开始了想象里的春情翻涌。偶尔,山梁上的后甥唱山歌,河边洗涤的女子也听得见。后来,春福的父母先后得绞肠痧死去,他成了寡崽,曾经有过的那些关于杏花的遐想,被无助和自卑扼杀了。杏花走进歌场,认识另一个能干的后甥林金宝。
不知不觉地,阳光已经只有一半照到街面。离开煤市,向春福和杏花把马拴到乡政府后院的冬青树上。他们走回街市,走过唯一的一家照相馆的玻璃橱窗时,杏花便放慢放轻脚步。她喜欢看橱窗里的相片,喜欢那些留在瞬间里的微笑,喜欢相片上女子们身上的衣服。后来,她走进照相馆,埋头翻看影集里的样照,小心翼翼地翻看,很犹豫地选择。她嘴角微展,心里幸福得甜美。后来,照相师走过来,眼睛一亮,说,你俩照出的结婚相保准能贴到橱窗里!杏花很难为情地站起来,丢下向春福转身奔到街上来,潜进旁边的小百货店。
向春福一脸惊愕地站在相馆里看着逃出相馆的杏花。
照相师一脸不解的表情。
最终,杏花买了个照片上女子胸前戴的那种蕾丝花边的奶子套,粉红色的,要了大号,然后便像做贼一般地从小百货店里溜出来。无拘无束的奶子在她胸前颤动,浑圆,饱满,即使穿着夹衣,也能感觉到里面如小兽一般的跳跃。
向春福追上来请杏花坐摊,两人便相跟着来到秦家臭豆腐烙锅摊上。
起初,杏花很放不开,只自顾自地埋着头吃臭豆腐。吃到散场,她吃掉向春福两块钱。向春福也吃,他还喝了半碗苞谷酒。同坐一张杨梅树条凳,散场时两个人也没有说上几句话,但似乎他们从里到外都感觉到紧张与舒畅。
每逢赶场天,向春福和杏花必撵马去小菁驮煤,还一同在茶店煤市卖煤。后来便一起坐摊吃小嘴,像歌场上的相好,杏花因此竟然对向春福生起浅浅的依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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