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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河湾以西
柯真海



寨子向东排着数十栋房屋,板壁瓦顶,土墙茅盖,房前屋后都栽着竹子。寨上的汉族人家多姓林,还有刘姓吴姓两个大族,是清初康熙朝随吴山桂征剿水西兵败后避居下来的军汉的后裔。另外几个姓氏是土著。下河湾,又叫林家寨,是个林姓家族人丁兴旺的大寨子。

林金宝家三间木板壁的瓦房,前年秋天重新翻盖过。他家的竹林,是下河湾最茂盛的一蓬。竹子是爷爷栽下的,林金宝和他阿爹的胎衣都埋在竹林里。在六圭河畔,背篼、撮箕、席子,许多家用器皿都得用竹子,有人家必有竹垅。竹子容易盘活,挖一篼带根的竹母,离地三尺坎断,用牛粪或青苔封住割口,栽到土里,不用浇灌也能长出竹笋来,三五年便长成茂盛的竹林。家用的背篼、撮箕、箩筐以及其它竹器便都有了。有手艺的人家,还打竹器卖,既添补家用,也支撑人亲客往的用度。下河湾木匠多,篾匠也多,汉子人七岁便开始学剖竹,篾分青篾黄篾,竹分钓鱼竹、荆竹和青竹。钓鱼竹多用作背篼、背架、箩筐和篾席,荆竹多用在筛、甑筚等竹器上;青竹却是搭配用的,比如扎灵堂的净门,立跳花坡的场地,有时把米泡好,装入竹筒放到水里煮竹筒饭。竹筒饭是下河湾饭食中的佳品,剥开竹筒便清香四逸。

打竹器通常在晾坝上。夏末至初秋,打竹器的人多些,林金宝一年四季不停歇。六年来,无论春夏秋冬,天晴在竹林脚,天不晴在蹲口上。天放亮起床,洗漱过后开始动篾刀,早饭由杏花端到手上。篾匠活之外的家务事,全由杏花一双手做。

六年来的忙碌,杏花既累又乏,累到骨髓里了,乏到骨髓里了。从家里到坡地,从下河湾到茶店,她把骨髓里的气力都抠出来。许多时候,晚饭没做熟她靠着墙就睡过去了。下地,赶场,放马,喂猪,割草,砍柴。正需要男人滋润的她忙得脚不停手不住,人却出落得鹤立鸡群,寨上男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那些燃烧着火焰的目光似乎能把她烧焦。她怕夜晚来临,怕被林金宝抚摸得她炽情如焚。

六年了啊!六年前,男人是儿马一样的汉子,每夜都要把她死死地抱到怀里,把她脱得一丝不挂的身子贴着他的身子。煤油灯一吹熄,他就迫不及待地头一拱,咬住她的奶头。她躺在他宽敞温暖的怀里,软绵绵的身子被他有力的胳膊箍住,连梦也兴奋得要飞起来似的。那时候,他一上床就有豪气,有作人丈夫的感觉。清早起来,进门出门他都要哼哼山歌,走路也连蹦带跳,站在寨人面前胸挺挺头昂昂。可是,一切就是这么回事,不管他是否愿意,要想拽住昨天,也许只能在梦里,也许在梦里也拽不住。

那是个阴雨淅淅沥沥的夏夜。

林金宝半夜起来上茅厕,走到厢房边就惊嚷,哎呀,寨西口怎么赶起场来了!下河湾西口的河川里突然在�?濛雾雨里现出一条熙熙攘攘的街道来。比下河湾�?踊勾蟮囊桓鲂≌颍?稚系娜舜┳徘宄?说囊路?K?永疵挥屑??庋?墓耪颉P踊ㄅ?偶?ヒ赂??吹氖焙颍?词裁匆裁挥锌醇?K?仕?遣皇强椿ㄑ邸P∮昀锓绨盐泶档猛?悠峦芬贫??睦镉兴?档哪亲?蚪郑克?嗳嘌劬Γ?制??热猓?獠徘逍压?矗?蛞脖锘厝チ恕K??值厮担?仪籽劭醇?模?趺椿峥椿ㄑ郏∧闼餍员鹚?耍?栈鹬笮┬孪史拱诘铰房冢?盏吨剑?灰?腥?S游颐羌椅奘拢?霸露??宋夜??翘炀颓胝盘?槔创蚋霰8!P踊ㄋ担?木驼庋?现兀?阕苁前咽虑橥?道锵搿?

林金宝心惊胆颤的站在厢房墙边,西面的河川这时已经没有镇街,被烟雨笼罩着。杏花听到他哼哼,转过身子把手伸到他腰间。她感觉到他的身子在颤抖,想安慰他,却又不知道怎么说。他忧虑地说,杏花,你别乱说话啊,老辈人说那里是当年吴王的营盘,一万多人冤死不得超生,偏偏我今夜魂魄有点飘撞上。见到那东西,不献饭烧纸不打保福恐怕是不行的。

杏花听到男人惶恐的心跳,她感觉得到他是怎样的恐惧。

灶孔里烧起柴火,锅碗瓢盆一阵响动。雨停的时候月亮薄得像一张圆圆的纸,杏花和林金宝在路口摆下新煮的饭和一刀腊肉,还有两杯米酒。见林金宝表情那么严肃庄重,杏花从献饭献酒到烧纸,做得都非常虔诚,每一个细节都一丝不苟。

第二天逢场。林金宝一大清早起来撵马去以那的小菁,刚爬河坡头便遇到走山(滑坡),磨盘大的滚山石从半坡上滚下来,几乎压断他的腰……

吃草药,在床上养了半年还站立不起。冬月十五那天夜里,杏花和林金宝鸡叫二遍也不能睡去。没伤腰的时候,只要杏花伸手抚摸,林金宝便立即会有感应,她几乎不用去触碰他便能把夫妻间的事做得淋漓尽致。但是,那夜她反复地摸捏,他那东西一直像条僵蚕。后来他翻过身来,一只手伸到她的敏感部位,说你想我睡你是吧?她说没有。怎么会呢?他说你骗不了我。你下边都湿了。她出了一身汗,他越急越不行。他哀叹说,我完了。她说,不会的。今天不行,明天,一月不行一年,我替你留着的。

第二天,林金宝还是不行。越希望做越做不成,他无法让心思指挥那东西。杏花的手从后面握住他的东西,一直轻轻地握着,但他一直背对着她,他的脸,被窗外溢进屋来的月光映得模模糊糊,似乎还哭过,哭声在鼻腔里,呼噜呼噜像吸挂面。

杏花靠一双手支撑着这个家。三十三岁以后,眉角渐渐地出现鱼尾纹,她对男人的渴望也越来越强烈。她要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她,甚至想过让他把手指戴上薄薄的胶皮套,插入她细腻温润的生命之门。她觉得她这个做婆娘的,自己汉子不行,让他抚摸或者把手指戴上避孕套进入,也不是什么可耻下作的事。可是,当她真这样忐忑不安地给他说时,他恼怒地骂她下贱,骂她骚货。

杏花可怜他,不得不任由着他的性子。自从被骂下贱骚货以后,她就不再主动把身子靠近他。她老想着总有一天他会好起来,会像伤腰之前那样成为一个比儿马更雄壮的汉子。然而,有时候她也想,如果他真的医不好,真的从此不行,以后的几十年怎么过呢?她即使不往那方面想,可是他却老是要想着那方面的事,他的眼睛里越来越多的是怀疑,是绝望,是死亡的气息。自从她独自去赶茶店场,他白天脾气怪,夜里一动不动,从入睡到起床都那么僵硬地侧躺着,把一个虾米样的背对着她,很少与她说话。

三月三随着成片的油菜花到来,下河湾的三月三要开歌场,开歌场的场地离寨子不远。

林金宝大清早起来,拄着两支拐站在蹲口。他喊:“杏花,砍几根竹子下来,我要打个筛子,吃过早饭去赶歌会。”杏花被已经来临的三月三山歌会激动着,她边答应边走出门来,鼻孔里哼着山歌,在檐壁上悬着的刀夹里拔出篾刀,然后穿过坝子,探着脚进竹林去。她这棵竹上摸一下,那棵竹上摸一下,用篾刀背轻轻拍一下竹子,凭拍出的声响判断竹子老嫩。杏花识竹的技巧是林金宝教给她的。腰伤以后,林金宝进不了竹林砍不下竹子,他每天打竹器要用的竹子都由杏花砍。起先,杏花砍的竹子不是老了就是嫩了。林金宝对她说,“老竹声脆,空;嫩竹声沉,浊。你把篾刀背在竹半人高的地方轻轻拍几下,砍下来准是你要砍的。”她反复试过几次,终于找到巧门。

“砍老的还是嫩些的?”杏花在竹林里问。

“砍两根老荆竹,砍一根嫩青竹。青竹是歌场要的。”

杏花答应一声,选好一根老竹就开始砍。林金宝坐在竹林脚的半张竹席上,呆呆地看着杏花,一直看着杏花砍下三棵竹子。杏花把砍倒的竹子修枝断冠,把两根荆竹掮到竹林脚,把青竹掮到晾坝前的路口。做完这些事,她抱柴进灶房,烧火煮猪食做饭。

筛子已经打得一半。

林金宝坐在竹席上,头一直低着,眼睛盯着两片跳跃着的篾条,他像一座纹丝不动的塑像。杏花从灶房出来,心里波起浪涌,疼怜的潮头一浪盖过一浪。她想,原本儿马一样粗野的汉子,怎么就垮掉了呢!她想给他打气,说他一定能治好的话。但是,想起与向春福的事,她的底气就不足。然而,在下河湾过日子,要撵马驮煤,她就避不开与向春福同路,避不开向春福对她好,避不开林金宝要子嗣的愿望。这样尴尬的处境,她脸上扭曲着一些复杂的表情。

杏花走过去,把猪放出圈来,把草撒到马槽里。她突然想起向春福无意中说的偏方,觉得可以和自己的汉子商量一下,反正下河湾找别的难,找牛牯的卵蛋却不难,只要赶上湾子里骟牛,只要碰上孙骟匠那把柳叶刀轻轻一旋,那两枚晶莹如鹅卵一般的奇妙之物,也许就能让林金宝恢复起男人的雄壮来。然而,她担心提及那方面的事又惹怒他,她因此不得不把要说的话吞咽下肚。她上前来,挨着他坐在半张竹席上。她没有立刻说出心里的话,绕山绕水一会,慢慢地说得接近了。终于,她把偏方有意无意地对林金宝讲出来。林金宝没让她讲完,铁青着脸,把篾刀狠狠地砍向竹席。刀口砍入的席面立刻发出嚓的一声,半块刀片插入泥里。抽出刀来,刀片带出的泥土散落在竹席上,像一堆猫屎。

杏花有些害怕了。她忐忑着,说,“你这又何苦来呢?”

林金宝脸扭曲着,阴沉沉地说,“我不想再听到这类混账话。”

杏花愣了一下,终于还是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说,“我们不可以放去的。又没有哪个医生说过你医不好的话。”

林金宝说,“可是,也没有哪个医生说能医好啊。”

杏花说,“哪怕是死马当做活马医,我们都不应该放弃,不是吗?”

林金宝说,“你把我看成哪样了?糟蹋我啊。”

“不做就不做嘛。不是同你商量么?”

“你这是拿刀子往我心上戳,流出血来再抹盐。”

“不同意就算——饭菜做好了,我们吃饭好不好?”杏花说着,把一付拐递到林金宝手上,伸手去扶住他。他借助她和拐站起来,她发现他已经泪流满面。

吃过早饭,杏花把一个撮箕盖在猪食盆上。她撵猪进圈,把草撒在马槽里。林金宝拄着拐站在檐前的蹲口上。

踩好的歌场就在河湾滩的沙坝上。林金宝骑着小骒马掮着竹子,杏花牵着缰绳,夫妻俩走在叶脉似的寨路上。这个三月三逢着晴朗,天气暖和,林金宝在马背上舒服得哼起山歌。河川里山歌此起彼伏,唱山歌的人藏在野竹林和杂树林子里。杏花低着头走一阵,抬头,突然发现不远处站着向春福。他看她的目光有些怯怯地,但燃烧着火。她的心狂跳起来,脸上微微泛出红晕,感觉尴尬,便把以目低垂下来。

杏花的心比出门时更乱。她害怕被林金宝看出来,她努力迫使自己平静下来,于是牵着马朝歌场去。来到主事寨佬面前,把牛角酒壶递过去。她向寨佬行礼,寨佬便也还礼。寨佬旁边的一个后甥两手扶抱着芦笙,寨佬身后立着旗杆,旗杆上悬着被太阳光照耀得鲜艳的红绸缎幡。那匹红绸缎幡在河风里飘扬着,像一匹甩摆着的彩霞。

河岸的树上拴着许多马匹。这是六圭河截流前下河湾最后一次开歌场,人气自然比以往更旺。杏花收回牛角酒壶,牵着马同林金宝一道退到一棵大柳树下去。

铜鼓一阵阵地被敲响,人群一阵阵散开,又一阵阵聚拢。芦笙吹得后甥队伍起浪生波,妹崽们的银饰随着脚步踩踏以及身体的摆动响成一片。

寨佬请林金宝扎赛台的时候,杏花被小月婵拉进跳竹杆舞的场地。那是个已婚女人和未婚女子同跳的舞蹈。她刚站稳脚,打竹杆节拍的女人就动手打起来,舞步踩着竹杆点子的节拍。跳舞的人既开心,也专注,就像城里的孩子们跳皮筋,起脚落脚,嘴里轻声念着跳舞的词儿,稍有走神,分合着的竹杆便会夹住脚。杏花的竹杆舞跳得干净利落,她与一个穿银饰的女子面对面,不停地换着脚步,胀红着脸,不一会额头便起了汗。

竹杆舞跳过两场,杏花跳出场来,她到河边的井里去打水,随手掐匹叶子衔在嘴上,吹出一阵开场调,随后就唱山歌。

好花红,三十六朵共一蓬。
三十六朵共一树,哪朵向阳哪朵红。

河川的麻柳树林子里,山歌声此起彼落。

歌场一开声,就有一拨接一拨的年轻男女抢着唱。起先在歌场边上,后来扩展到河川的麻柳林子。最热闹的时候,河坡头的马帮路与河对岸的野竹林里歌声此伏彼起,这边唱了那边和。一个人唱山歌,身边有一群人吹着木叶替他(她)伴唱。林金宝扎好赛台,亮开嗓子便唱起来。

想妹想得闷沉沉,请个画匠来画人。
把妹画在芦笙上,手抱芦笙怀抱人。

林金宝的歌声应山应水,一亮嗓子就与众不同。杏花的目光随着歌声聚集到他身上,他的目光向她看过来,她移开脸望了望浅绿馥郁的河川,回身转头望定林金宝唱出一嗓子:

新来阳雀奔大坡,新来鲤鱼奔大河;
新来阿哥不得伴,陪哥逛月唱山歌。

年轻的女子们一个不让一个的山歌歇落地接着唱。日头西坠,河边的沙滩和堤岸上多是帐篷,进出帐篷的是作为父母的中年人,吊锅里煮着竹筒饭,清香四溢。从帐篷的垂帘望去,可以看见河对面襞皱纵横的山腰上抹着夕阳,而帐篷四周已经渐渐黝暗下来。后甥妹子结对往河坡头的林丛隐藏,山歌表达谈情说爱的成份,杏花才牵着马驮着自己的汉子往家里赶。下河湾以西的河川里,这时山歌声四起。天黑下来的时候,河沙坝里燃起一堆一堆的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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