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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体张晓刚与欧阳江河的对谈 欧阳江河/张晓刚 张: 这个是我曾经住过的房子。 欧阳: 这里有我们共同的美, 我们的理想和幸福。我们生活了十几年的幸福, 现在看来基本上就是监狱的感觉。现在让你在里面住十年你肯定要疯掉。 张: 这是很伤感的一幅画。 欧阳: 真的很伤感。我有点回避这个画。我觉得这幅画还是有一点点甜蜜的东西。比如这个沙发。 张: 这幅画其实我想画一点点甜蜜感。因为这个摆放的位置就是很甜蜜的。但是摆放了危险的东西, 电灯放在不该放的地方。 欧阳: 这画太伤感了。我感觉刚刚才离开这里。画很抽象, 有观念的东西。这幅画在观念和真实的中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和消除点, 观念消除在真实里面, 真实消除在观念里面。互相否定, 互相确认。这画起的什么名字? 张: 还没有起名字。 欧阳: 你把烟囱画得这么肯定, 除了风景、事物、意识形态、历史记号以外, 还有没有其他的暗示? 张: 其实画家最重要的还是一种感觉, 比如这种感觉很强烈, 你就把它画进去。因为还没有画完还有一些东西不好说。最重要的还是烟囱, 有可能还有其他的东西。 欧阳: 烟囱这个东西, 社会主义大工业时代的产物, 说立就立起来的东西, 包括我们刚才谈到的喇叭, 可以让我联想到管理, 很奇怪的。 张: 烟囱更像一种权利。 欧阳: 直觉的东西。 张: 我特别看重的东西, 光靠直觉是不够。我还要进行稍微理性的分析、归纳等, 这一步经常会花很长的时间。我会判断, 但是判断的过程也是一个直觉的办法, 只不过是掺杂了很多的经验在里面, 在这里面会比较慢, 一旦确定了它的意义以后, 我就会去画。 欧阳: 作为一个艺术家, 愉快是贯穿创作的整个过程, 还是某些特殊的过程你会特别愉快? 张: 有些过程特别愉快。比如说找到感觉的时候, 想像要画一个什么东西特别愉快。或者是快要完成的时候, 其实绘画的过程很多时候是在工作, 就是制作。但是这个制作不是要很感性的因素, 有理性、技术的成份, 是为了表达感性, 有这么一个过程。然后是最后快要收笔的时候。我觉得一开始和最后才是艺术的成份, 中间很多的时间是技术的成份。但是图片不一样, 图片就是整个时间过程。 欧阳: 图片我觉得这里面包含了很多密码还没有解码。你自己也还没有非常清楚的表示出来。 张: 我只能说一个简单的观念, 就是我刚才说的公共资源和个人之间的矛盾关系。但是我们一聊, 我发现过程的东西有点意思。 欧阳: 有很多层次, 从白到黑, 中间有很多的灰, 不同深度的灰。 张: 我对现代诗歌很有兴趣。每个有写作习惯的人可能有一种共鸣。但我感兴趣的又不是纯写作, 它和图像有关系, 它是一个混合体。可能今天这个时代就是混合体, 很难单纯的说, 因为现在作家都不是手写, 也是在打字。 欧阳: 痕迹都不在了。你这个作品其实真正的主角可能就是痕迹。想的痕迹, 把这个想法用文字表达出来就是痕迹, 这个痕迹不是留在纸上, 留在印刷品里面, 留在图像里面, 痕迹本身它是你的作品的重要构成性要素。痕迹, 张晓刚词汇表里的又一个词根。你看天空下的这个喇叭, 与其说是喇叭本身, 不如说是喇叭留下的一种暗示和痕迹。包括这种突然出现的鲜艶的颜色, 是非正常的, 不是颜色本身, 而是颜色被抹去前的痕迹。还有这幅画里的烟囱, 它是一个没有冒烟的烟囱, 和冒烟的烟囱又有不同。作为痕迹的烟在那里呢? 光也是更多作为痕迹存在。不是光本身。类似的创作会持续多长时间, 你自己有一个大概的展望吗? 张: 估计还要两三年。我现在要找两个平衡点, 有两条线在走, 一个是完全依赖画实物, 一个是完全靠想像。但是想像有时间想到后边会重复、会空, 我现在找两者之间的切合点, 我也找一些图片的资源, 然后把想像加在这些资源上。 欧阳: 也就是改造。创作本身就是改造的过程。因为图片是一个静物, 你是记忆的采集者, 但你不是在积累, 你是在创造, 这有很大的差别。 张: 对, 它有一个再感受、再体验的过程。包括文字对知识, 实际上是再体验。为什么叫抄书呢? 读书和抄书的状态是不一样的。我们都有这种心理, 比较喜欢的书要抄, 其实是自己给自己的思想起到禁忌的作用。到后来可能是大段大段的抄, 实际上在抄的过程中是另外一种阅读方式, 这种阅读方式也是通过手在做。我原来抄过很多书, 比如说艺术方面的, 大段大段的抄。在抄的过程当中是再感受, 再体验的过程。这个时间就花很多, 比阅读慢, 但是体会更深, 因为中间可能还会加进你个人的理解在里面, 我觉得这种方式在今天可能没有了。 欧阳: 抄书这种方式绝对没有了。现在什么都是打印的, 写作, 连自己书写的环节都没有了, 更不要说是抄别人的。 张: 比如说我喜欢看手稿, 每个人写出文字来的时候, 对字的感觉是有另外的含义的, 是感觉不一样的, 写大字、写小字是感觉不一样的, 真的有另外的含义在里面。我到南京看一个大画家××的展览, 里面有一个展厅专门陈列他的手稿, 包括他写的检查。那太精采了, 因为他有的字写得很公正, 有的字比较随意。写了以后又改, 用红色的笔加另外的字, 他这种痕迹的留下, 本身就是一种有意识的事件。 欧阳: 所以已经不叫文字。 张: 它已经超出了文字。 欧阳: 就像你所说的它叫痕迹。痕迹有很多种痕迹, 比如说阅读的时候是观看的痕迹, 写下来的是书写痕迹。写的痕迹里还有改动, 有颜色的变化。当代解构理论很讲究这个概念, 称之为擦去、厚涂。 张: 这个过程其实反映了很多的东西, 有很多的含义在里面。但是同样的内容的文字你用不同的方式的时候, 其实感受是不一样的。还有你重复的写的时候, 感受又不一样的, 它已经超越了文字本身的内容。我最早有一个题目叫做《书写的记忆》。就重新回到书写, 因为现在都不写字了, 重新再来书写的记忆。后来打算叫描述, 有两种描述方式: 一种是图像的描述方式, 一种是个人的描述方式。把这两种描述方式并起来产生的这些。像这些我还没有找到一个词, 颜色是里里外外, 不管画风景还是室内, 其实关注的是被改动的面, 但是你喜欢的这幅画是加进了很多个人的成份, 实际上是对记忆的一种筛选和重新组合。 欧阳: 找到修正比, 寻找公共的东西、真实的东西、自然的东西。我在考虑这一幅画是一个经典范例, 寻找一种什么东西呢? 它可以是观看的产物, 任何风景都是观看的产物。但是观看是被你的意识修正过的, 改造过的一种观看。也就是当我们观看时看到外面的东西, 但你把内心的记忆和内在的意识、被压缩过的东西完全释放在这个“ 外面” 之上。这个过程说简单一点是观念化的观看, 说复杂一点是重新编码过, 但是这个编码器是什么呢? 这一点很重要。我们看优美的东西, 说它好美呀, 像诗一样美, 当我们说美得像诗一样的时候, 我们看到的风景已经被内心深处的所谓诗意预先规定了, 比如说被“ 风定叶犹落, 鸟鸣山更幽” 或者“ 落木千山天远大, 澄江一道月分明” 这样的诗句所规定。优美的古诗已经把我们对风景的理解改造过了, 所以我们说“ 美得像诗一样” 。你画一幅画的时候, 你说这个画里面有诗意。我们对真实的风景发出感叹和编码的时候, 风景本身已经被古人的画、文人的山水画改造过了, 被古人的诗句改造过了, 我们看到这个画的时候已经参照了我们内心的一个记忆, 我们内心的编码器就是古诗、古画。但我发现你有所不同, 你不是用美来搀杂古诗、古画。我们刚才讲到你的身份、你所局限在其中的、被塑造成的那个特殊人格, 既不是西方也不是东方的, 那样一种集体无意识的、社会主义时代的东西。美, 那个时候我们就认为这个就是美, 水坝就是美, 烟囱就是美, 梯田、邮局绿、一米二的等高线就是美, 这床、这灯、这桌子、这带点土气的沙发就是美。打量这一切的, 只能是被这种意识、这种品位、这种观念、这种价值观、这种立场和这种日常的记性改造过的目光。所以我从中看到某种精神上的深度伤感与悠悠乡愁。不用我们这种被改造过的意识和眼光, 它出不来的。正像我们现在看中国风景出现的是水墨画的目光, 西方用的是油画目光。同一种风景大家看到的可能很不一样。 张: 比如说科学家看风景, 他可能看另外的角度, 他可能看到自然的一些东西, 比如说天要下雨了, 看天空、看夕阳说明天可能有雨, 角度完全不一样。诗人看想到的可能是诗句, 传统意义上的画家看到的是色彩和意境这些东西。我想还有没有其他的方式, 我在老画报里面看到了另外一种观看的方式。 欧阳: 一种社会学的风景, 档案的、整理过的风景, 文化记忆的风景, 有着胶片质感的、不带数码味的风景。它已经进入失忆但你想把它唤起、使之回魂。想给它吹进一种招魂气息的东西。 张: 它会变成另外一种美学观, 这种美学观已经不是我们熟悉的美学观了。它是我们所说的社会美学, 或者是意识形态美学, 它是这种美学观念在看。 欧阳: 里面真的带有一种招魂的、祛魅的感觉。真的这几幅画都有一种回魂的东西在吹拂, 在缭绕, 似乎想唤起什么。比如说, 唤起一个像来世的今生今世。这几幅画有很大信息量, 内涵丰富。它们唤起我三十年前、四十年前生活的真实记忆, 一种生活状态的立即的惊醒。从遗忘的黑暗深处, 某种东西被全部唤起, 当时好像没有感觉, 现在的感觉强烈得就像是一个人死了两次。招魂般的东西, 这两次死亡的重叠, 没有经历过我们这种生活的人, 就唤不起。 (一) (二) (三)(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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