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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体张晓刚与欧阳江河的对谈
欧阳江河/张晓刚

张: 我觉得很多的问题探讨在我此前的创作中体现得差不多了, 通过家庭的观察, 中国社会内在的变化, 我觉得已经呈现得差不多了。我很想再深度的挖掘、从个人的角度挖掘, 就是中国特殊历史背景下的一种人格或者一种新的结构。我觉得每个时代会造就每一种新的结构, 也会造就不同的人格。对比西方, 比如说我们看美术史的时候, 看西方美术大师的时候, 你会被他感动, 但是你觉得他很遥远, 不会把他看成一家人, 你是一种学生心态。但是你会感动, 你为他人格某种东西感动了。当你了解他的文化越多的时候, 你会越被感动。到了今天开始你自己要创作的时候, 好像就往往脱离开这个情节。原来好像我们就是背着书画画, 就是没有真情实感的体验你的生活。我们的生活是不艺术的, 而西方是艺术的。比如说画什么风景, 马上你就背俄罗斯画家的风景, 到后来是背欧洲画家的风景, 画人物也要去背。这个观念的转变是九三年的转变。

欧阳: 非常彻底的转变。

张: 有了这个基础, 我想, 继续往下走会怎么走呢? 因为大家只是一个开始, 实际上觉得《大家庭》是我的一个品牌, 对我个人来讲只是我的一个开始, 它只是我的某一个方面。其实我最感兴趣的就是人的一种心路的历程。就是这个时代, 通过我这个人体会到我们生活在一个和传统、和未来都断裂的这么一个时代里面, 成长起来的这一代人。比如说我是中国人, 但我对传统了解很少, 我还没有台湾人、甚至没有某些西方人了解我们的传统, 但是我又学油画的, 我又受的西方的教育, 我对西方的了解带了很多别的东西。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所以后来我到美术学院来看我从小到大的经历, 我受的教育, 我们被哪些文化所影响。从头看我们受的是苏联的教育, 到后来受西方现代主义的教育, 到后来进入全球化。从对传统的排斥, 到开始重新认识传统, 然后到今天或多或少受它的影响。但是有一个核心的东西是什么呢? 我觉得跟我们前边几十年的教育有关, 跟我们的政治经济文化背景有关。既然是这个样子, 我为什么要回避它呢? 我不想活在一个假想的状态, 我不会假想我是一个什么什么东西的追随者, 我也不愿意把自己假想成西方国际当代艺术家, 我愿意更真实地活在我经历过的现实里面, 我从这中间找这种文化背景。这种文化已经是几十年的文化, 它已经有很长时间的寄生在这里。想到这个问题, 其实反而有一点放松。我们说我们是社会主义的一代人, 从出生到长大受教育, 整个的根基是社会主义根基, 虽然现在大家不提社会主义了, 一提社会主义似乎就过份意识形态。我们由此进入很模糊的角色, 一方面我们想接受新的东西, 像反传统什么的。另一方面我们也有很多的矛盾, 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人太矛盾、太复杂。这种矛盾、复杂、这种文化的一种结构关系, 我们的一种心理结构可能和很多西方艺术家都不一样, 他们理解不了。这样一种很矛盾、很复杂、很暧昧的心态, 我觉得很多人理解不了。包括现在的年轻一代, 他们面临的是市场, 我们当时面临的是没有市场。从开始是假像的一些我们的偶像, 西方现代主义的偶像, 然后慢慢的跟他们告别, 回到真正的现实去挖掘中国的资源, 然后塑造自己, 把个人的情感加进去。这个过程经历了二十年的这么一个搅拌机似的搅拌, 然后回到女孩那样一种很清纯的姿态, 我想表达这里面的复杂性, 说起来难度比较大, 但是很有意义。

欧阳: 这个时候你做的工作就不仅仅是一个画家的工作。这个工作有点像一个知识考古学者, 一个文化记忆的标本采集者的工作, 它甚至能体现一个思想家、一个作家的综合功能。比如说这个三联画, 饱满而带有震撼力, 这画叫什么名字?

张: 还没有起。还没画完。

欧阳: 上次来我没有看到。

张: 这里有阴暗的风景。

欧阳: 你最近两三年来一直在思考和寻找的元素性的东西, 在这幅作品中有一个总的呈现和升华。比如说画里出现的远方其实是一个很近的远方, 但又确实是一个真正的远方, 给人无限遐想。然后是一条路的出现?

张: 河。

欧阳: 这个河不是自然的, 而是已经被社会改造过的, 功能化的河。

张: 这正是我想说的一个主题。

欧阳: 关于被改造过的自然?

张: 对。在这幅画中, 我想要表达的重点就是它被改变了。

欧阳: 被功能化了, 在一个特定的时代。

张: 或者是意识形态化了。或者是被人类理想化了。

欧阳: 人定胜天?

张: 对。把自己的理想揉进去了。

欧阳: 包括画面里的这个高音喇叭, 这是中国公社的一个典型产物, 现在已经完全敛迹了。这个特定时代的产物, 只有几十年的寿命。喇叭的半圆的高度, 你有意画得比山还高。山那边还有什么东西? 山顶上?

张: 也是喇叭。

欧阳: 喇叭代替了树。这个风景有深意。铅灰色的天空, 铅灰色的大地, 远山有一点点起伏, 几乎没有自然的痕迹, 所有的自然都被改变过, 被意识形态化了。整个视野有点像眯缝起眼睛在看, 清晰度是通过神经和手术刀在传递, 是那种高科技的清晰效果, 但是聚焦有问题。

张: 没有焦点。

欧阳: 连散点透视都算不上。风景本身不置身于任何透视关系之中。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意义上的清晰的东西了。但又传递出了高清晰的感觉, 几乎是触手可及。

张: 还没有画完。最后是喇叭奔跑。

欧阳: 人造的清晰, 自然本身又变成背景。

张: 就是一个虚幻的东西。

欧阳: 包括很多既是绘画技法, 又是思想性的产物。某种深含寓意的东西。

张: 可以这样说, 是我理解以后的幻想。这种性质的东西从二○○ 五年开始出现在我的创作中, 到二○○八年, 大家都接受了, 我想深入下去找那个感觉。找到的是失忆的记忆, 这个主题里面首先是一种失忆的记忆, 一种状态, 后来慢慢变成了矛盾的一种生活。我想把这种生活的状态描述出来, 所以画了很多过去使用的物品, 包括墨水瓶、笔记本、桌子这些东西。

欧阳: 你有写日记的习惯吗?

张: 有, 很多。通讯不发达的时代, 晚上的生活都是这种状态, 大多数都是读书、写作, 写信。

欧阳: 你现在这些创作, 是否与你多年来写日记的习惯有关?

张: 我会回到这种状态。写日记的过程是不会告诉别人的, 写的过程就是一问一答, 可能有一个假设的对象。比如说写信是写给一个特定的朋友。所以写东西是一个自我交流的过程。

欧阳: 问题是要防止自我交流的过程变成纯粹的自言自语, 然后变成公众的产品。尤其你作为成熟的画家, 不可能让书写的具体内容被过度阐释, 毕竟是一个美术作品。更要避免过度自恋, 因为自恋是成熟的艺术家所要回避的事情。我觉得你是不是加入了自我虚拟、不确定这样一些因素?

张: 肯定有, 包含很多因素。我相信人不可能是完全孤独的, 他总是生活在某一个舆论里面。我真是的面对我自己吗? 实际上可能是真实地面对舆论。为什么会出现图片作品这样的东西呢? 具体起因是有一次黄燎原做展览, 要我参加, 但是又不准我画画, 我就做了摄影图片作品。

欧阳: 那是哪一年?

张: 二○○五年。不让我画画, 我还能做什么呢?

欧阳: 这是给你的限定。

张: 对。也是一种挑战。不让我画画, 那我就拍照片, 我总要找一个跟我有关的吧。我要写, 写什么我也不知道, 但是当时我有一个状态, 我在画画之外有一种状态, 看电视越来越多。大多数时间都在看电视, 而且瘾越来越大。每家一个、两个电视机, 甚至三个、四个, 也是一种人类离不开的生活方式, 就跟网络一样。我生活中看电视越来越多。但是我不断的调频道的时候, 其实可能脑子里也在想这些东西。这种状态我觉得很有意思, 一方面我们受到公共媒体的狂轰乱炸、处于种种看不见的包围之中; 另一方面也在走神, 我在想这个走神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能就是一种负面的东西, 这个东西表面看就变成了一种矛盾。走神的时间是一种很私密的状态, 是和公共媒体灌输的东西的一种对比, 演变成很矛盾的状态, 但是两者好像又离不开。比如说你把电视机关了我可能就不走神了, 我就做自己的事情了。但是你在电视机开着的情况下, 你又可以走神。反复打开电视看, 其实你在想其他的东西, 你可能处于休息、冥想的状态, 但是你又要借助看电视。我觉得很多人处于这个状态, 很有意思。所以我干脆把这两个东西结合在一个主题上。看电视时, 我“ 啪”“ 啪”“ 啪” 地拍。开始似乎没有选择很放松地拍, 拍下来一看, 我觉得所拍画面全部跟我有关, 表明了我的兴趣所在。

欧阳: 还是有下意识的成份。

张: 对。下意识的、预见性的。这个时候我把自己不相干的一些文字的东西和公共的东西放在一边, 把它留下来, 形成这几步。

欧阳: 这些作品在视觉上聚焦的这种模糊性是故意的?

张: 故意的, 以此来反衬文字的清楚。

欧阳: 所以图像本身反而是背景。

张: 但是你远看也看到图像。它提供的信息只保留了一些电视里面的符号。主要是突出它是公共图像的背景, 另外就是提供文字私密的信息。你看得懂看不懂不重要, 内容形式不重要, 主要是公共和私秘这两种不同性质的信息放在一起。

欧阳: 我觉得你在构图上传达了一种很巧妙的操控和平衡感。

张: 这是一种本能, 一种对形式语言的本能。

欧阳: 比如这个墨水瓶, 它已经不是来自电视画面。像这样一种电视以外的图像, 它是唯一的吗?

张: 不是。我也会拍摄一些真实事物。我的想法是把图像和文字结合在一起, 而且文字必须要手写。如果是事先说好了, 把它拍成照片, 我觉得就没有意思了。就让它处于一种即兴状态, 让它不可复制。

欧阳: 手写文字在作品里面所起的作用是非常值得深究的。中国当代艺术家中对中国文字感兴趣的不在少数, 但是他们主要是对文字本身的结构、构成、写法感兴趣, 不少人是把汉字作为一种构成和纯符号来对待的。但你不是这样, 你是把文字作为一种语言, 就是让文字作为内容直接起作用。这样来处理文字, 我在当代艺术家中还从来没有看到过。文字本身一方面可以真的作为文本来阅读, 它的内容跟图像背景构成互文关系, 另一方面手书文字从整体看也是形式和图像的一部分, 包括它的颜色, 包括它形成的板块和造型。更有意思的是, 内容本身里面还藏有反差和张力, 比如文字的内容是在抄书, 但你一边抄书, 一边对所抄内容又表达出当场的即兴的感受, 这之间就造成了一种对话的、或者非对话的关系。这里面有多层次、多声部的对比关系, 它们直接用文本的形式呈体出来了。无论是形式上的、还是内容与形式之间不寻常的关系, 甚至内容与内容的层叠关系, 以及形式和形式, 文字层面的形式和图像层面的形式, 等等, 他们相互之间彼此折叠和打开。这个作品里包含了知识分子意义上的复杂性。至于手写文字的具体内容, 它一经你的手, 被你书写, 就从自身被隔离出来, 比如这个作品里的杰伦. 凯特, 你为什么要手写这些? 书有成千上万本, 你为什么选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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