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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是贞洁的
周 晗            

11

我坐在角牌凳上,低头专心吃我的晚饭,我母亲东拉西扯地唠叨着。她对我的告诫几乎都是在饭桌上进行,而我已学会不卑不亢、无关痛痒地沉默,权作耳边风。

那天我母亲郑重地谈起本市一个年轻人因救落水儿童而被溺毙的事。她告诫我遇到这种事千万不要管。我说你想我会逞这英雄吗。

这时,我听到两下轻轻的敲门声,我母亲问了一下,见没人声,疑窦丛生地去开门。

是章柠檬,一个人站在了门口。

当时我就迷眩过去了,像看到耶酥从墓里走出来一样吃惊。脸飞快地红了,像被上了油漆。

她是怎么找到的?

“你找谁?”我母亲问。

她有几分困窘,但还是显得大方、得体,她叫了声阿姨,回答说是找我,又补充了句,“我们是同学。”

她的解释显得画蛇添足,我母亲的态度则由惊奇马上转变到热情,亲热地招呼她坐下。

“阿姨,你们先吃饭吧。”她微笑着说。

我重又坐下,一声不响地闷头大口吞咽完晚饭后,边咀嚼着边涨红了脸,请章柠檬到我的房间里坐坐。

我们家是木结构的畚斗楼,前高后低的二楼低矮而逼仄。章柠檬高一脚低一脚地踩着咯吱作响的木楼梯上楼。一进我的房间,触目是惊人的杂乱,鞋子袜子短裤罐头瓶易拉罐扔得满地都是,简直就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大垃圾堆。床上的被子从来没叠好过,像是刚刚激烈运动过。我慌乱地一边拉开张椅子请她坐下,一边整理着地上的杂物。

我坐在床沿,用眼睛偷觑着她,一碰到她的目光就飞快地躲开,羞惭得像个生瓜蛋。

“你怎么找到的?”

“以后告诉你。”她狡黠地笑笑。

“好不容易找到的,这里的弄堂七转八弯的。”她一副天真无邪的神态,眼睛闪闪发亮地注视着我说,“我前天晚上回来的,来你家就是为了告诉你。”

“噢。”我隐隐有些兴奋,但还是显得局促,不时地察看着虚掩的房门,谛听着我母亲的走动声。我母亲也突然变得小心翼翼了,听不到她洗碗筷的声响。

“你去哪里了?

“南京,我爸爸妈妈那里。”

她降贵居就地微服私访,并对我家的破落和寒酸毫不在意,这使我渐渐活跃起来,打开了砖头一样的单卡的老录音机,让她听我刚翻录的几首新歌。

一会后,她向我告别。

“我送送你吧,这里路很难认。”

“找到你家也真不容易。”她含笑说。

她向我母亲告别。我母亲堆着笑容让她以后再来玩,透出几分巴结,那热情虚假又做作。

“你妈妈人挺好。”

“嗯。”我帮她推着自行车,在又斜又长的弄堂里慢慢走着。

“南京好玩吗?”

“我爸妈忙着做生意,天又热,我不想把脸烤熟了,就没出去过。”

章柠檬后来问我去过南京吗,但我连火车也没坐过,就矜持地回答说没有。

她告诉我夫子庙、秦淮河的一些香艳的典故,“才子佳人”这句成语的由来,以及李香君、柳如是等人的事迹。虽然有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的说法,但我对她的描述颇心驰神往。

“你住了几天?”我明知故问。

“一个星期。我爸我妈不让我回去,说要留到暑假结束,还想让我以后到南京念书、工作。但我不习惯那里,太热,吵了两回才回来。”她看了看我,又说:“我爸妈总催促我去他们那儿,我实在挡不过了才去的,走得急,也就没告诉你。”

我细细体味着,心花怒放。

这一段长达十余分钟的漫步,是我这一生走过的最甜蜜、最浪漫的路程。

我谨慎地向她告别致意,极其依恋地目送着她在街上消失。

我推开了虚掩的院门,轻敲了两下房门,就听见轻盈的脚步声。她打开门,让我进来。房间里洒满清晨的阳光,沾着晶莹的水滴的塑料花也秀气宜人,一股炒蛋和煤烟味在开窗的室内弥散着。

一切都和我的预想吻合。

我站到窗口。窗外是敞亮的天空,魁伟峻拔的高楼耸峙在高低错落、起伏连绵的屋脊间,如浓雾倏然消散,乍然云开见日,天高地远,万物如洗,令人心旷神怡。

我像是信徒找到了天堂,脑子里像开了天窗般透亮。

她的衣着整齐,想是一早就梳洗打扮过。而我在她的立柜前停留过,镜中的我头发是新洗过的,眼睛也很明亮。我用力地刷过牙,并剪净了指甲,浑身上下都一丝不苟,无懈可击。

我朝她笑笑,她的脸上也挂满笑容。我们的神态都很单纯,不含有复杂的情感。

真像是隔了陌生的一世。

我们远远地并拢着腿坐着,很少说话。我偶尔说一两句,她似乎专注地倾听着,当两人都静下来,她就向我报以温馨的一笑。没有比这更销魂的了,空气里都充满了关怀和依恋的氛围,我深深地陷溺进去了。

在这个柔曼温情的时刻,我问:“你怎么找到我家的?”

“许立新来找我,我问他才知道的。”

“噢。”我答应着,心里有种很复杂的滋味。

“这两天他总到我家找我,我懒得理他。”她瞅着我,认真地说,“你去告诉他,让他别来找我,好吗?”

“好的。”我爽快地应允她。

我骑着我的破自行车回家,全然不在意晌午灼人的烈日,在临近家门的巷口,我被许立新截住了。

“你都去哪里了?”他有些焦躁,眼巴巴地望着我。

“我刚搭上个女的。”我作出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引逗着他的好奇心。

“谁呵?”他用探究的眼神看我,透出几分卑怯。

我含笑不答。

我每天清晨赶过去与她相会。临近中午赶回来,两三点钟再去,消磨一两个钟头再回家,每天两次,像巡逻队员。我们已是稔熟的朋友,都解除了心防,有了依恋和怜惜。我慢慢地开始倾诉和表达,尽管心余力拙。我们谈流行音乐。那时似乎没几个歌星,也没有包装,有的只是传唱着的歌曲。台湾校园歌曲已不时髦了,张明敏等的假声假气的口水歌也很快就腻了。我们也谈《欢颜》、《魂断蓝桥》和《罗马假日》,也谈许文强、丁力、郭靖和黄蓉。当然,还有三毛的撒哈拉。似乎我们都在看同样的书、听同样的歌。

在充斥着中古风格的风花雪月里,我的情感是永远也丰满不了的羽毛。

我不会说奶油一样的话语,更不会扮出丝丝入扣的微笑,就滔滔不绝地向她描述老师、同学,还有电影、小说,把我们干过的坏事渲染成义举,把几个憎恶的教师贬斥为弱智、好色。并假装遭受打压、身处绝境,以此来增加我的荣耀。我是多么热衷于扮演那些逆反的、冲动的、为所欲为的,又是自由的、诗意的、忧郁的角色,而我早在不自觉中与我投胎转世的形象感同身受地融为一体。

我一边吹嘘着自己,像开屏求偶的孔雀般爱炫耀,借以掩盖内心的虚泛浮浅,一边悉心揣摩着她的情绪。毕竟,她的反应牵掣着我细微的触觉。我注重表情、音色、修辞的搭配,借以炫示英雄气慨和勃勃野心,组装起一个焕然一新的自我。也许我已经超越了自我。事实上,在自我动员的状态中,我难以辨认自己是谁了。这时,我掌握了分身术,一个是演员,一个是秘密的观众。如果感动她了,她的泪水也将滋润我的眼睛。

这是多么绝望的营生。

我向她剖腹倾诉着,告诉她我很早就识了不少字,三岁时被母亲抱到单位里上台朗诵了一段毛语录,小学时因家庭成份问题成不了红卫兵,全市文艺调演时头裹白毛巾、鼻插假胡须表演秧歌剧,初中时看了《少林寺》差点离家习武。我 “竹桶倒豆”地热烈说着,在夸大和渲染后,寻求着共振的内心明显有些虚弱,积贮的一种势能其实也是求援式的。

当然,我还修改了我偶然得到的出生证件。我怎么可能告诉她我母亲在那个年代里不合时宜地怀春,她被一个流氓侮辱并制造了我。我的母亲从未结过婚,可能永远不会。我甚至在上学前都还是“黑户口”,是个非法存在者。我只告诉她,我父亲死了,我从未见过他。

我虚构着家史,那些秘密是永远不会孵化的蛋,我打死也不会把老底抖擞出来,破坏这晶莹耀眼的恋爱关系。

对她,我始终是藏着尾巴的狐狸。

她总在倾听着,从都没有判断,但她富有知音感的眼神是润物细无声的,点点滴滴都浸润了我。她也会委婉地谈自己,谈自己是如何向她那严厉的奶奶争取到一个带锁头的抽屉,谈她与父母的隔阂,也谈衣服。她曾在我面前展示新装。她炫耀着,像个胜利的示威者,这唤起了我心底一阵尖锐的轻蔑和妒忌。我对她有种邪恶的记恨,仿佛面前的她是个水性扬花、人尽可夫的娼妓。

凭我的这份阅历,我贮存的话题很有限,也没有什么立场,很多观点也是人云亦云,我也还没学会以暗示和迂回的方式表达,最多像杨朔体散文那样托物言志一番。于是,我和她从刚相处时的饶舌、碎嘴,因不堪胜任而间歇性地沉静下来,偶尔也颇为困惑沮丧,亲密总是混合着陌生。但我仍然渴望和她的相守。和她一起度过的每分每秒里,情感的油脂润滑了我,我忘却了烦恼,连内心深处一星点的躁动也没有,只余一股死心塌地的温柔。

我瞥见过她穿紧身衣时隆起的胸部,只觉得别扭,赶紧把眼睛移开。

我显得纯真圣洁,仿佛真的具备了良好的操行修养。登徒子蜕变为一个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我的伪善和说教也是从小在一种虔敬中培养的。

怎么了?我的低级趣味和攻击性哪里去了?

我轻而易举地叛变了自己,对自己根本就缺乏足够的自爱。我快乐地编造着,毫无愧色地把一些道听旁说的奇闻轶事栽赃在自己身上,把所受的侮辱一笔勾销。我活得多么干净漂亮,这样的愿景难道不真诚吗?我不断地否认自己,这难道不是一种夙愿和诉求?

我不必充任自己的证人,真实只是我随手丢弃的一张稿纸。于是,在她面前,我成了一个刚诞生的孩子。

这就是我成为高尚的人、纯粹的人、有道德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有利于人民的人的原因。

我还是深深地顾忌她奶奶,一般只在白天去她家,并且尽量选择她奶奶在早上和下午出去的那段时间。她奶奶在遇见我时似乎熟视无睹。她对我明显的偏见和轻视,使我不再尽力对她扮出一副讨好的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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