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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是贞洁的
周 晗            

8

我的性格让我不会作出明显的外露的表达,在我的心念要我作出动作和表情的同时,我就用更强大的理智抵制它。我只能怀着一种温柔、细微和半明半晦的希望,深陷于冥想中。我精心谋划着要和她谈论的话题,搜索枯肠,斟词酌句。时不时跑到镜前端详自己,酝酿着成熟稳定的表情,还在电视中揣摸着那些情场老手炉火纯青的作态。这些都成了我孜孜不倦、刻苦练习的功课。我的性别似乎发生了倒错,变得小女人般柔弱和多愁善感。我无微不至地垂询、衡量、测算着她传递给我的那些微弱的信号,像给一篇简洁的文告涂满了眉批脚注。

镜子里是个阴郁、愚昧的半熟少年。

他的脸与常人有很大的差异。东南沿海的居民一般面目模糊,而他的头发稀薄、眼神幽淡、鼻梁挺直、唇线分明,但我从不以为他英俊。他五官的线条太坚硬,显出不愿与人和解的执拗和蛮横。他的眼神是闪烁不定的,不时迸射出憎恶或疑惑的神光,显现出他偏执的性格,似乎与他血液的倾向性有关。

他的表情僵硬麻木,眼睛里也绝不可能荡漾起柔情似水的眼波,相反还残留着明显的孩童气,这些都和身体里快速滋长的腺体一样,让我深深地自卑。

他看来是我还是确实是我?

我觉得他不是我。或许,他是我的一个影子。

我看着他,像看着一片萧杀的心田,和一个将要被癫狂毁了的生命。

9

当我再见到她时,她的衣着整齐,原本略显苍白的脸泛着红潮。我们还是远远地坐着。我原本就不擅言辞,当我们僵坐着时,一种类似暧昧的气氛就在房间里滋长出来,我们都显得心神不宁。夏天里我们更容易觉得慵懒,有时即便是说着话时,也前言不对后语。她的神情心不在焉,似乎是沉溺到个人的遐想中。

她天生有一种沉静安详的世故,对我客气而庄重,言词仪态非常谨饬,俨若女王御宇。在她面前,我像是臣子般谦恭卑怯、游移畏葸,老是担忧出乖露丑,难得心安意惬。我找不到在哪里发生了梗阻。她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天赋,即便以微妙的、不言的方式,也能传递给我令人诚服的轻柔和充满支持的情愫,然后又以神秘的保留,耸立起分明而冰冷的界限。我僭越不了天堑似的阻隔。

她掌控着大局,让我身处屈从和被支配中。

我们越熟悉,就好像越没有结合在一起的可能。她常常茫然、心事重重、精神分散和漫不经心,视我为不存在似的,去洗衣服、看书、换电视频道,有一回竟然是半躺在床上,说自己不舒服,肚子疼。当我显出关切的样子,她却闭着双眼,不予搭理,当我是无用的附件。我强忍着屈辱离去。

我不断吞咽着自己的酸楚,然后牛一样地反刍它。

我无比清醒地发现,我已陷入万劫不复中。在没有见到她的时候,我的每时每刻都是在对她的思念中度过的。即便在乱梦中,我也不停地唤出她妖娆鲜嫩的身姿。我在清晨醒来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立刻去见到她。我茶饭不思,百事不举,弄得心力交瘁。

梦想在云朵一样地翻新。我需要一架望远镜,观察她的作息起居,也需要一架显微镜,观察她内心隐秘的起伏。

她对我有无限的吸引力,也无限地难以企及。

我见到她奶奶几次,竭力扮出一副诚实、单纯、显得腼腆的嘴脸。但我从这个老太太的脸上得到了这样一个信息,她轻易识破了我的假天真。她不喜欢我,甚至嫌恶和不屑一顾。

我每天八点钟出门,横穿整个城区,在她家盘桓约两三个小时,再折返回来。

对她的思念是一台内燃机,毒辣的日头根本阻挡不了我。

从我天天出入章柠檬家后,已无暇顾及我的朋友。蝉声飘荡的午后,按照惯例,我正要出发去她家,但在门口被许立新、朱永红堵住了。

“你都干啥去了?影都没了。”许立新热切地拍打我的肩膀。

我们混了一下午。奇怪的是当我用痞腔痞调和他们故言乱语时,我并没有过多惦记她。在街上的小饭铺吃喝过后,夜幕降临后的城市依然闷热得像个蒸笼,许立新提议去游泳。

我一揭去衣裤,就迫不及待地投入水中。

黑夜里的河流寂静、宽展,我在侧身滑行时才能感到起皱的水波液体的风般的抚摩,仰躺着时,水面平静得似乎能在上面睡着。喝过酒的赤条条的我觉得全身燥热,一个猛子扎进月光般温凉的水下,我憋气长久地在深处潜游着,像长出了鳍、溅满了鳞片般摇头摆尾着。当我探身浮出水面,泼喇喇地快速游向岸边,挥动的双臂运行得飞快,像同枷锁搏斗一样激烈。

我坐在岸边喘息,借着堤岸上的灯光,发现许立新臂上有一块瘀紫的伤痕,问:“怎么搞的?”

“女人留下的。”许立新叼着咽吹嘘道,“那女的是在舞厅里认识的,就坐在角落里直勾勾地盯着我,我请她跳舞,把手放到腰上,她软软地倒向我,我就知道这是个烂货,当夜就把她带到披云山脚下的草地上给做了……”

许立新的眼睛里飞扬着神采,他把烟头掐灭了,咳了一下,用力向河里吐了口痰,说:“知道吗?女人给弄高兴了,她们就发疯,就会死劲地拧你,抓你。”

我和朱永红听得一惊一乍的。

“那个女的呢?”朱永红问。

“谁呀?”

“农技校的那个。”

“她?谁会找她,小姑娘搞起来又累又没劲。”

浑身湿溚溚的我打了个冷战,继而,心里掠过一种捉摸不定的伤感情绪,这使我烦躁不安。

我压根就是个面对猎物却不敢上前的胆小鬼,像无躯体的幽灵般软弱无力,只会在白日梦里漂浮。我为什么要和她保持一种隐晦的、若即若离的关系?她算什么?装扮得像只纤尘不染的小鸟,其实也只是人尽可夫的贱货罢了,还显摆什么矜持、孤芳自赏、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是臭脾气。许立新对性爱的细致入微的描述,以及我当时读到的叔本华的《生存空虚说》的若干章节,让我对女性充满了蔑视。而女人也只愿臣服于勇猛的男性,想想项羽、拿破仑、希特勒吧,具有征服欲、强硬的男性,才对女人有致命的吸引力。

我的色胆鼓胀着,对她起了勃勃杀机。

我满脑子下流的念头,敲她家的院门就有些惊心动魄的感觉。

门开了,是一张苍老又甚具威慑感的脸庞。

“你找柠檬吧,她这几天都不在家。”老太太出乎意料的和善。

我在邮局用黑色摇把话机接通了她家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听,当听到那个苍老的声音,我迅速挂了电话。

这六、七天里,她卧室的窗子一直严严实实地捂着窗帘。我急急奔赴着,又丧气回来,像只发了疯似地搜寻骨头的狗。

晶莹透亮的雨漫天倾落着,仿佛要轻敛下来,又急迫起来。雨丝在暗夜里斜着,瓦檐在雨丝里斜着。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凛凛映照着檐沟下如注的雨线。我心酸眸涩地站着,满心是交集的思虑,牵扯着纠结的怀伤,生命的哀愁就这样浸透了全身。

我有了强烈的被遗弃感。她的不告而别,说明她根本就对我满不在乎。这是对我的蔑视。我深感屈辱。我像是身处于无物之阵里,单方面地挥舞拳脚,死缠烂打,而她冷眼旁观。

我已经服下一剂唯心的毒药,陷入了旷日持久的煎熬中,走不出鬼撞墙似的无奈,但我不求疗救。我根本无力掌控情感的脉动流变,心像被重物击中,深深地凹陷进去,我感觉到了透不过气的郁闷和尖锐的疼痛。像有子弹打进了身体,伤口在发炎、化脓、溃疡着。她掳走了我的一切,却如弃敝履地撇下我拔脚走了。我不能不憎恨她,不能不刻骨地憎恨她。

这个肮脏的毒妇!

我像吸血的水蛭般欲罢不能,这使我有了种童年的委屈,无助令我脆弱难当。她俘获了我,只有她才能松开网扣。我躲不开造化的摆弄,只是个可怜虫。

我想我有权利去发泄一下。

10

我们坐在舞厅的深处,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舞厅里嘈杂、喧嚣,再加上空调制冷和排风不够,人身上的汗臭味、腥膻味和烟味混杂在一起,空气像被一块巨大的抹布包裹得那样肮脏而糜烂。

年轻人的舞步显得夸张、生硬,而几对上了年纪的舞者甚是舒展、优雅。

我始终正襟危坐,心底满含怯意的空虚。许立新让我下到舞池去,我心惊肉跳地拒绝了。我是如此害怕,心想要是真的下去,肯定像被剥光了似的。

许立新搂着一个年纪很小的女孩在舞池边邯郸学步,并不时偷觑着身边两个神秘的粗俗女子。

我似在迷惘落寞时低头团缩着使劲猛吸着烟。

一会后,舞曲换成了更轻柔的慢步,那个旋转着向四周发射各色光团的大型闪光球已经熄灭,只留舞池顶棚处的两盏柔光灯。他们仿佛蓦地消失了,把我孤零零地抛下。暗灯在我的脸上倏忽闪过,我像是崩溃了的鬼魂般苍白。

我在公园的葡萄架下坐了半晌,才见到许立新领着两个女孩晃荡着来了。许立新大大咧咧地向我介绍那两个女孩,命令其中的一个坐到我身边。

坐在我身边的女孩很高大,年龄也比我大。她的打扮和我们学生没什么大的区别,不过穿了条比我身上的牛仔裤更瘦更直观的体形裤。

我还是显得较镇定。我从小就难得有意外的礼物使我惊奇,这培养了我冷漠的天性,甚至有些阴暗,这使我学会置身其中又身处其外,目睹不幸而漠然处之。直到现在,我对身边发生的变故大多能平静接受。

许立新领着另一个扎一把小刷子的女孩去了公园深处,我心下骤地紧张起来。天早已黑透了,黑黢黢的树杈间透过迷蒙的光,这种隐蔽又暧昧的气氛令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我们坐得很近。她架着的一条细腿幅度很小地颤动着,手上把玩着串钥匙。她的这种满不在乎怂恿了我。我们开始谈话,对我的询问她回答得很爽快。她甚至毫不讳言地告诉我她连初中也没毕业,但我对她没有一点的不屑。

我问她有没有工作。她说没有,在社会上混呗。

我很奇怪她的这种轻佻的态度并没使我厌恶,而是让我感到很坦然。对我来说,这种女孩是不容易接近的。她们快快乐乐地生活着,同飞扬跋扈的男孩子交往,也同男人不明不白地纠缠,这让她们有了神秘感和诱惑力。

我向她那边挤了挤,她默许了。

我们都不再说话,屏息静气地僵着身体。我终于打破了僵局,说:“你的手指挺漂亮的。”

她作兰花指状展示了下她的手指,又收拢回来,侧脸迅速瞥了我一眼。

她的反应鼓励了我。我有点着急地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腰肢。她微倾着身体靠向我。她的面颊贴到了我的脸上,摩挲了下又躲开了。我把这当作是对我的撩拨。我的脑袋一下子晕过去了,湿润的嘴唇向她的脸上拱去。

我身上的血脉贲张着,欲望把血管塞得满满的,神智早被淹没了。

被我压在角落里的她用力把我推到一边,厉声喝道:“你发什么疯?”

我顿时醒了过来,只见她龇牙咧嘴地单膝跪坐着,揉着受伤的臂膀。

站起来后,她恨意难平地剜我一眼,快步离去。

我呆若木鸡地坐了半晌,回过神后,我晕乎乎地去找许立新。在公园的深处,见他们两人正襟危坐在长椅上,我有了得救的感觉,兴奋地喊了他一声。

许立新抬头看到是我,不耐烦地喝叱道:“你做什么?别来这里烦我。”

我忍辱而去。

到了公园门口,犹豫半晌,我还是决定等许立新出来。

我坐在石椅上,像废轮胎一样泄气。

后来,许立新和我贼一样地上了座破旧的工厂宿舍楼,许立新领着我敲响二楼拐角的一家房门。很快门开了,一个比我明显大两三岁的女孩迅速地让我们进去。这个家实在是太过邋遢,墙壁也是黑糊糊的,脏乱得如同废物仓库。

那女孩坐到床沿,直视着许立新问:“干什么?”

她的嗓音清脆、响亮。

许立新捅了下我的腰肢,我急忙掏出包“红梅”烟塞到那女孩手里,那女孩撕开烟盒,取出根烟,许立新上前给她点上了,随后他在我耳边说:“我在门外等你。”

当房间里只剩两个人时,我显得出奇的平静,女孩看也不看我,迅速撩起裙子,褪下短裤,摊平四肢,说:“快点,等会我哥回来了。”

我很快感觉到了抽筋似的颤抖的快意。期间,她的嘴里始终叼着烟,表情有些散漫,有一种迷途的感觉,睁着双天真无邪的水汪汪发亮的大眼睛。

结束后,我觉得得该对她温柔点,就用支撑身体的一只手去摸她的脸,她一把推开我,站到地上找内裤。

回家途中,我觉得风吹得凉嗖嗖的,我像是泼溅了大半桶水的木桶,一走动就会晃荡出声响。回到家后,正在一场重感冒煎熬中的我母亲又数落了我两句,我闷声不响地睡了,身体既发热又发冷,我觉得是病了,心里浸透了牲口一样苦难的情绪。

我看到了重又打开的窗户,亮着幽微的灯光。我听到了断续的琴音。她的弹拨显然还很不熟练,但我竟觉得婉转曼妙,仿佛看到她在琴弦上勾拨挑压着。琴音如私语,抑郁、凄婉,直流入心,又作变徵之音,令我震颤莫名。我隔墙侧耳,突感愁肠欲断。

我怎么了?我被愤恨、不安、凄苦、焦躁所纠缠,感到了一种离奇、非凡的痛苦。我活在风暴里,怎样才能回到那明净碧翠的世界?

我开始直面这个事实——忘掉她。从此,我将看破红尘,沦落江湖。

这念头一槌一槌地砸进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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