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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是贞洁的
周 晗            

5

我体内培育的毒素虎视眈眈,常常从隐秘的泉眼涌出,它是我随身携带的起爆器,不堪一击的我根本无力控制它的作崇。我被狂野汹涌的欲念不停地折磨着,淫荡的幻想孤独而热烈。我的身体虽是白璧无瑕,但早已和无数女人同床共枕。这必然把我导入生理膨胀和精神萎缩中,像一株快速生长的植物栽培在一个狭小的花盆里。我的脸色苍白、虚弱不堪,惊恐、焦虑、自惭形秽又暴躁易怒。我忍辱负重地紧紧守护着耻于言传的秘密,把自己关在壁垒森严的堡垒里,并且拉起了吊桥。

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否会盲目疯狂到不惜毁灭。

6

期末逼近了,为应付考试,每个人都苦着脸攻读,我也赶紧整理自己的心绪,颇为专心地复习,以免多门功课挂上红灯,遭我母亲的斥责。语文和政治我仅复习了一遍,这两门功课我靠胡诌就能通过,而其它的我只能指望作弊。

我准备着作弊用的一应物件,这已成为习惯,成为准备考试的一部分。就像准备笔和纸一样,兜里揣着心里就有了底。

我为作弊找了个堂皇的理由:学习是为了考试,考试是为了继续学习。

夜自习时,我等布置考试范围的老师一走,就飞快地溜出教室,跑到校门外买了包烟。校门外没有闲逛的学生,我在墙角撕开烟盒,掏出一根点上了。

他就在此刻晃晃荡荡地走到我面前。

我认识他,他是这一带有名的二流子,专门敲诈学生。他凸出的浑浊的眼珠子盯紧了我。

“哥们,给根烟抽抽。”

我犹疑地掏出了烟,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就来掰我紧攥着烟盒的手指。

他把我的手用力地向后拧,下了狠劲,我一阵锥心的疼痛,松了手。

他捡起烟盒,塞进了裤兜。

我怒视着他。

“你小子骨头还挺硬。”他冷眼看我,随手给我一个清脆响亮的嘴巴。

我感觉眼前闪过一道光芒,身上的血一下子涌到他留在我脸上的指印上,火烧火燎地疼。等我眼睛里闪烁不定的光芒熄灭,他已转身离去。

我握实了拳头,身体弓一样绷得很紧,脑子里那股狂暴的血像夏日翻涌的海潮般涨满。但我看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竟一动不动。

我灰溜溜地回到宿舍,脸也不洗、牙也不刷就睡下了。我的脸上还有灼热感,手背有指甲划过的红痕。我羞愤无比,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我竟然被人揍了也不还手,这小子只是个小混混,绝不是黑道上的著名人物,而我在他面前也变节、妥协了。我悲凉不堪地蜷曲着身体,发狠咒誓要复仇,幻想着拳脚雨点般落在那厮身上,剁烂他的脸,抠掉他的眼珠,直至火烤油煎、敲骨吸髓。

第二天我就恢复了常态,一早就赶到课堂里复习。我如同经过劫难,把考试看得淡了,心竟也松快了许多。

整整两天的考试结束后,我如释重负。由于监考老师的懈怠,我就抄同桌的试卷,我的不费力气获得的成功让我自鸣得意了一番。

我把一大摞的复习资料、模拟试题、练习册通通扔进了废纸篓。

之后,我们就坐到了人民路的一家大排档。

这条街道的大排档的餐桌沿马路流水一样地一字排开,围坐满了俯身吃喝、吆喝着酒令的食客。

许立新一上来就和我拼酒,而我喝酒是不用催促的。我那时几乎每次喝酒都被灌翻,醉得不省人事,酒醒后因身体极度难受而懊悔。但我真是喜欢喝,一见到酒立马两眼冒光。水一下子就到了膀胱,而酒是慢慢进入血液的,让我兴奋。

我们边说着这次考试取得的胜利成果,边盛满了酒干下去。我们喝得很快,每人都喝了三瓶“晶水”啤酒后,才缓过劲来,放慢了节奏吃喝。

平常应该算严肃矜默的朱永红的脸像煮熟了的螃蟹壳,开始凶猛地倾诉,而许立新的眼睛充血,舌头也大了。

我们相互取笑着。

后来,我们都醉了,三个人在人行道上一溜排开,对着墙壁撒尿。

我边挤出最后几滴尿边说:“许立新,你的包皮都往外翻了。”

许立新瞥了我们下身一眼,革命前辈般不屑地说:“我这叫生殖器,你们都还是小便器。”

我看着顶端如螺丝钉上的螺纹般的褶皱,打了个激灵。

7

暑假到了,我只在我的城市,只在我的家中,长时间地只在我的房间里,只在我的床上,只在身体躺着的那点地方。

我强烈地想念她。那种心绪像疯长的、烧之不竭的野草,蛇一样把我缠绕住了。我的大脑翻腾活跃,心像被猛烈的火舌吞卷,又像被撒上催化的酵母,那熊熊燃烧的聚焦点向外无限地扩展着,快要把我烤得枯焦了。

我像被夺去了一根肋骨般地凄伤和悲凉。

如果我感染了一种危险的病毒,就让这不知何时痊愈的慢性病毒发展下去吧。既然是命中注定的,既然我逃脱不了她,就让痛苦成为我不可或缺的药物吧。

据我所知,许立新是个彻头彻尾的痞子,他是绝不会放过她的。她真是轻浮,贱若纸钱。她的眉眼清纯,内心丑陋。她的作态令人作呕。她还是浅薄、无知的人,与别的庸脂俗粉并无二致。更重要的是,她不是天生的美人坯子。她的皮肤有些黑、糙,右侧的鼻翼上方有一粒褐斑。她的步态上身有些摇晃,站直了两腿分叉处有些缝隙,可能有些罗圈腿。是的,就是人们说的八字脚。

我对她充满了积怨般难以消除的憎恨,交糅着炭火般的思念,势如水火。

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在家,我静伏在阳台上就感觉到了。我听着脱衣服的窸窣轻声,电视里男女假声假气的对白,电视被揿灭的声音,身体在凉席上摊开的声音,头落在枕上的声音。她在诡秘中结束了一天的生活。我如同亲睹。

那夜的月光特别亮,在我从容的注视里,仅在腹部裹着薄毯的她裸裎在我眼底。她侧卧着,躯体像炉膛里的钢铁一样弯曲着。她发育基本成熟的乳房似乎正在上升,奇特的曲线沿着没落的腰肢起伏。

我对她躯体的美丽非常惊异,但我没有色欲。她安详的肉身透着无惑的本真。我后来了解到美院的人体模特的脱衣和穿衣是被屏风挡住的,出现在学生面前的是静止的凝固的人体,如同沉睡。我想,那一刻我面对她时,就像是面对一尊无比坚强的塑像,这让我的凝视变得沉重。我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更不敢触碰她,仿佛轻轻一碰她就会碎成粉末。我难以形容那种感受。她在我面前高清晰度、色彩鲜明地呈现着,但我不觉得我真正看到了她的身体。

我失去了正常的知觉,梦游般回来。但我发觉自己正从深邃的迷潭苏醒。

我渴望不带感情地把那具温热的躯体安置在我的怀里,如同她的睡衣,这想法充满发自内心的真诚。

这段日子,我成了业余侦探,熟知了她的生活规律。她一般在上午八时多起床,在阳台上晾洗衣服,下午出去,一般有一个相貌平平、留羊角辫的女同学相伴,夜里很少出去,十点以前就睡了。

我从未看见她的父母,可能如我们这个浙东南城市的许多居民一样外出经商,只是常见到一个垂暮的老妇人,大约是她奶奶。

她的朋友很少,也很固定。她的生活井然有序,显得贤良淑德,仿佛一朵娴静、独秀的空谷幽兰。

也没见到许立新去找她。

她从万寿路骑自行车过来,拐进了巷中,我快步斜插过去,想拦截住她。

她看到我时,我正低头走着。她犹疑地喊出了我的名字。

于是我停步面对她。

我挡在她的自行车前,像隐藏得很深的地下党员一样沉着冷静地注视着她说:“这么巧。”

她吃了一惊,旋即红了脸,躲闪着我的眼神。

我突然间变得有恃无恐,我让了一下,说:“走吧,我和你同路。”

我替她推着自行车,两人沿着巷角的荫凉地慢慢走着。

“你怎么到这儿?”她问。我的家远在城市的西北郊。

“我去我姨家,给我的侄儿辅导作文。”我口齿流利地背着我的台词。

她有些困惑。

“我侄儿才上小学。”我认真地说。

“那你可真辛苦。”

“没办法,我就喜欢帮助别人。”

她用钦佩的目光瞅了我一眼。

她不再说话,我瞟了眼迎面走来的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突然觉得心虚起来。我既想被人看见,又怕被人看见,感觉握着车把的手有些颤,脸像浸在沸滚的水中那么灸热。

我拼命调匀呼吸,平复箭在弦上般绷紧的神经。

“你还和许立新、朱永红一起玩?”她问。

“没有,”我低头说,“放暑假后就没见到他俩。”

“你们就爱生事。”

我嘿嘿一笑掩饰过去,渐渐地镇定了下来,但又忘了该说什么,就满脸笑容地陪着她走。像个傻瓜。

我问她暑假是否都呆在家里吗?她说是的,只是偶尔和同学一起上街转转。我说暑假挺无聊的,能不能借我几盒录音带。

“行呵,到我家吧”,她向我指指不远处那座我再也熟悉不过的小楼房,说,“我上午都在家。”

我骑着自行车,急迫得像是赶赴一次盛大的庆典。

到了我常去光顾的庭院前,我又胆怯了,我停放自行车时险些将人和车子一起拌倒。

我颤抖着轻敲了两下门,没有回应。良久后我又敲了两下,屋里响起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她打开门。

我脸上堆满了毛遂自荐般恳切的笑容。

“你来了。”她含着笑意让我进来。

等她掩好院门,我们一起进了屋子。

她穿着件短袖汗衫,趿着拖鞋,坐在我对面的小竹椅上。我坐在宽大的藤椅里,但显得拘谨。这天还算凉快,风不时吹得浅蓝色的窗帘荡起。

她的汗衫过于宽松,肩上显露出胸罩的一根白得耀眼的细带。我尽量不去看她的肩膀。

坐了一会,我讪讪地无话可说。“吃根棒冰吧。”她说。

“嗯。”我应了声。

我小口小口地吃着她从冰箱里取出的赤豆棒冰。我的举止显得小心翼翼。

“你今天还要给你侄儿补课?”

“补课?”我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她注视着我,我躲闪着她的目光。我觉得这个谎言像魔术师在变戏法时一手拿着高礼帽、一手翻看《魔术大全》一样昭然若揭。

“真想象不出你是怎么教小孩子的。”

“瞎教。”我装傻充楞地打着哈哈。

坐了一会,我已经把屁股放松下来,让自己舒坦地深陷到藤椅里。我们聊了会学校、老师、同学后,我站起身打量着光线明亮的房间。那房间是生气勃勃的,墙上的挂历上的美女的皮肤是细致的,家具的油漆也很光滑,光线里的灰尘也是光芒闪闪。与我在黑夜里潜隐进来时诡秘、隐蔽的感觉截然不同。我看到有把琴倚在墙角,它的阴柔的形体如一个剖开的葫芦,紧绷的弦连系着琴身,结构完美。当我用指尖在弦上轻掠过,铮錝的声响激荡而出,让我心头一紧,不敢再轻易拨动它。

“这是琵琶吧?”我看着她,希望博得她的赞许。

“叫柳琴,琵琶用手指弹奏,它用拨子弹拨。”她小心拿过琴,端坐着把柳琴斜放在胸前,左手持琴,手指按弦,右手把拨子夹在拇指和食指间作弹拨状,姿态非常优雅,逸发出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灵动。

我看呆了,心像被砂粒磨得滚烫,为她深深地倾倒。

后来,她去打开了音乐。流淌的音乐对两个还存着隔阂的人起到融解和贴近的作用,录音机的磁头在缓慢地转动着,我能感觉到我们飘散着的心神因一首曲调熟悉的歌而唱和在一起。

我们都不说话,也不看对方。我瞥了她一眼,发现她沉静的脸上似乎显得多愁善感起来,更增加了捉摸不定的感觉。

我的手心一直汗津津的,她就那么直接地影响了气温和我心脏起搏的变化。

“你一个人住这楼?”

“还有我奶奶,她去打麻将了。”

“你自己做饭?”

“不,我只会蕃茄炒蛋。”她嗤嗤笑了。

我们又无话了,就装做专心听音乐的样子,在估摸着她奶奶要回家时,我向她告别,并借了盒录音带。

她把我送到门口,我刚要骑上自行车,抬头就看到了她奶奶,我怔了一下,立刻精乖地向她笑笑。

“你同学?”

“嗯。”她低垂着眼睛。

“我走了。”我避开她奶奶高度警惕的眼神,骑上车飞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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