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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无语
刘耀儒(苗族)



十月里的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杏花生下了一个小女孩。第二天,刘春生便抱着一只小母鸡去苦树界的娘家报喜(苗家习俗:如生的是男孩就提一只公鸡,如生的女孩就提一只母鸡。娘家人一见就明白了)。杏花娘对刘春生素来不好,而刘春生对杏花娘也一直有成见,所以彼此没什么话说。杏花娘草草地给刘春生做了中饭吃了,刘春生就回来了。

第三天,杏花父母背了一坛子酒,捉了两只鸡给女儿打“三朝”来了。杏花父亲不好进女儿的房,只好呆在屋子里和刘春生漫不经心地扯一些家常。杏花娘进房看了一回小外孙女,就坐在床头交待杏花月子里要注意的一些事情。毕了,就问杏花:“那你们安排么时候送‘竹米’嘞?”

杏花埋头思考了一阵,才抬起头来,不好意思地说:“娘,家里什么也没准备,我看,就不送‘竹米’算了。”

杏花娘好一阵惊诧,以为自已听错了,一迭声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生头一个,而且现在就只准生这一个,你‘竹米’都不准备送?人活一辈子图什么,就不是为了生儿育女吗?你两个姐姐生孩子都搞得像模像样的,轮到你了,竟‘竹米’也不送了。你叫别人怎么说呢!不仅说你们,还会说我们娘家呢。你们不要脸,我们还要脸!”

杏花埋着头一声不吭。

见杏花低着头一直不作声,杏花娘就有些发火了,不由责备起杏花来:“你当初死心塌地地要跟着他,图什么哟,连个‘竹米’都送不起,还不务正业,写写写,你跟着他硬要讨米的!”

听了娘的话,杏花禁不住流下泪来,又怕这些话被刘春生听到,到时候牛脾气来了,闹得双方都不愉快。就劝她娘说:“娘,你小声点吧。”

杏花娘见杏花伤心,心里又疼女儿,就对杏花说:“月子里哭不得的,这也不能怪你。”就走出来,对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刘春生说,“怎么你‘竹米’都不准备送嘞?!”

刘春生一脸愧疚之容,嗫嚅着说:“送不起,再说,也没做准备。”

杏花娘恼怒地说:“没做准备?你不晓得娶媳妇要生儿育女的呀?你那么有能耐,把我的女儿都骗得走,现在连‘竹米’都送不起?!”

杏花父亲此时也明白了原委。苗家人对这些习俗都看得十分重,这些事情的隆重与否,关糸到一个人一个家的脸面与声誉。所以杏花父亲也很生气,很不客气地对刘春生说:“过去你俩结婚给我们丢尽了脸,这些都过去了,不说了。这次就更应该争口气,为过去挣回些脸面,可这次却更不讲脸了,连‘竹米’都不送了。我这个人是很少讲别人的,包括你。但今天不讲几句,我实在忍不了,古话讲:‘人要脸,树要皮。’你现在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不小了,也应该干正事了,却整天不务正业,写什么狗屁文章,作家就是你这种人当的?你晓得别人怎么讲你吗?今天我到你这里来,经过你们村门诊室时,医生怎么讲?他说:‘你那女婿可能神经有些问题。’到你们院子里时,又有人对我们讲:‘你女儿可怜呀,家里什么事都靠她一人去做。挺着个大肚子还去背矿石。你郎整天不务正业,写什么狗屁文章,又没见他收到多少稿费。作家随便就能当的?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我们都替你丢丑!你不送‘竹米’我们也拿你没办法。你说你送不起,家里穷,你家的中饭我们也不吃了,给你省点。”说完,两口子回去了。

羞得刘春生无地自容,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

岳父的一番话使刘春生既震惊又羞愧。震惊的是自已在别人眼里竟然是这样一个形象,别人会那样诽谤他、鄙视他;惭愧的是,长期以来,他却从来就没意识到这些。此后的几天里,他几乎不想看见认识的任何人,更怕见任何人,包括杏花。他感觉到凡是认识他、知道他在搞文学的人,表面上对他并不表露什么,而内心里无一不在讥讽他、嘲笑他、瞧不起他。他甚至怀疑杏花是不是也和其它人一样,虽然没在他面前流露出什么,而内心里也有别人同样的想法?这样一想,只觉得有一种肝胆俱裂般地难受。但他这种人内心深处与生俱来就有一种常人无法比拟的倔犟和好强,有一种决不认输的劲头;尽管他对自已认定的事情暂时还无法把握。于是他表面上装得更不当一回事,尤其是在杏花面前,更表现出一种无所谓的表情。只有当天黑下来,独自一人呆在某处的时候,那种孤独与无望就像屋前那滔滔的沅江水,凶猛异常地洗涤着他,使他感到无法承受。他常常在晚上将杏花母女俩安置后,借故独自一人来到屋前的沅江边,枕着时起时落的涛声,长时间地仰躺在迷朦的月光下,漠然无眠。他不止一次地独自深刻地反省:自己是否具备从事文学创作的资质与能力,是否像别人说的是在不务正业,是否真的神经有些不正常了。其结果都被他用事实一一否决。他觉得自已虽然初中还没毕业,但还是看过一些书的,他觉得自已的智商不低,是完全有可能写出东西来的,而且骨子里始终蕴藏着一种有朝一日肯定会写出好东西来的感觉。在别人眼里的不务正业恰恰说明他在做一种不同凡响的奋斗。至于说的神经病,那完全是一种无知的无稽之谈。这样一想,觉得很安慰。但很快地他又气馁了。因为自已除了在一些为数很少的内刊和小报上发了点小东西外,根本没有其它成绩呀,而且很长一段时间连退稿信都没有。就这个样子能在文学上搞出名堂?是不是自已没觉察到,真的神经出问题了,事实上真的是不务正业?这样一想,不由又心如死灰。又想,自已常常觉得浑身不适,是不是已经患上了什么不治之症?心里更是惨然神伤。刘春生就这样无时无刻地思考着这些问题,加上自已穷,送不起‘竹米’被外人和亲戚看不起,诸多事情折磨着他,使他本来就削瘦的身子变得更瘦小了。

杏花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多次想好好劝一下刘春生,却又怕伤了刘春生的自尊心,反会使他更难受,也就只好顺其自然。

忽一日,在刘春生没有丝毫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杏花娘及杏花的外婆、两个姐姐等亲人相邀看望杏花来了。杏花很是高兴。而作为一个男人,刘春生感动的同时是更深的愧疚。

杏花刚出月几天,就到了她弟弟结婚的日子了。

刘春生是一直对这件事发愁,好在杏花早有打算,将她娘和姐姐看她时给她的让她买点营养品的近百元钱一分也没舍得花,加上原来背矿石悄悄聚的几十块钱,又将月子里她娘和姐姐们送给她吃的鸡留下两只买了,好不容易凑了近二百块钱,买了些礼物,虽说少了点,也还将就过得去。

刘春生本不想去,他知道娘家没人喜欢他,但经不住杏花好一阵劝,想起自已虽然不打算送‘竹米’,而杏花的娘和她外婆、姐姐们仍来了,不去,情理上说不过去。又觉得杏花要背女儿,一些东西一个人带不了,最终还是去了。只是觉得自已的礼物去的不怎么好,而自已和杏花都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心里不免愀然。

一路拖拖沓沓来到苦树界的娘家时,两个姐姐、姐夫及他们的孩子们早已到了。刘春生装着无意间接触了一下礼单簿,发现两个姐姐的礼物比他丰厚多了,心里就觉得更不好意思。两个姐姐、姐夫和几个有些脸面的人都已在厢房里打麻将,他无事可做,就随便转转。于是就被人叫去帮着添酒、搬桌椅和做其它一些杂事。晚饭时他故意和一些帮忙的人一桌吃饭,不知怎么闹起了洒,一时兴起,竟喝得酩酊大醉,当时好像没事,扶到床上躺了一会儿,突然不得了,直嚷:“杏花杏花,我受不了我真受不了了!”杏花娘很不高兴,也不顾刘春生的脸面,大骂:“千十年没喝过酒的!喝不下少喝点不行,馋,要醉就醉个死。看下次还馋不馋!”

杏花则手忙脚乱地拿湿帕子给刘春生敷额头,抹胸捶背。心里又疼又气。刘春生则紧闭双眼,反复说着一句话:“杏花,我受不了呀……”声音慢慢弱下去,突然头一歪,脸色苍白,竟昏了过去。吓得杏花大哭来。这才引起一些人的重视,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将刘春生背到附近的村门诊室,医生将躺在病床上的刘春生看看摸摸,叹一口气说:“没救了,抬回吧。”

吓得杏花嚎啕大哭,直求医生一定要救救刘春生。

医生说:“人已经没救了,还救什么?”

杏花说:“没救了,也要救,说不定能救过来呢!”

医生说“那你赶快交钱噻!”

杏花说:“我身上没带钱,明天给你送来行吗?”

医生知道杏花家的底细,不耐烦地说:“你明天不送,我未必还到你筛子村讨药钱去?”

杏花明白医生的意思,只得苦苦哀求。说:“虽然我没钱,但我娘家正在做喜事,肯定有钱吧!我明天向我娘借钱先付你的药钱总行了吧?”

医生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

杏花急了,说:“你要实在不相信,我跪下给你发誓……”

医生无法,只好给刘春生配药挂盐水。不一会儿,女儿由于要吃奶,被人送来了。于是,杏花就抱着女儿,守着死人般的刘春生独自流泪。直到第二天中午,刘春生才略微有些知觉。

经过这次变故和原来一连串的打击,从娘家回来,刘春生变得痴呆了一般。

一天,杏花抱着女儿坐在床头,柔声地对躺在床上还在静养的刘春生说:“春生,你别写文章了好么?”

刘春生睁着那双无神的眼睛一声不吭。

杏花说:“我晓得你放不下文学。但我实在不想让别人瞧不起我们。”

刘春生仍然一言不发。

杏花接着说:“其实,你并不比两个姐夫差,不就是因为我们家穷吗?就被别人贱看。要不等家境好点了,你再写也不迟。”

刘春生像没听到杏花的话一样,一点感觉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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