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红小学
申 维

马小丽向小四子传授看家本领，这得看双方缘份，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向老师学到看家本领，譬如老巴子，范红蕾，刘红英就无缘得识。马小丽和小四子的缘份，溯本求源，应该是结在红星生产队，在一个摘棉花的下午。

现在的孩子怎么也不会理解摘棉花是一项危险的劳动。那时候，学生们只要一走进棉花地，热血沸腾，一场人民战争不可避免。在谈论棉花地里的战斗之前，我们有必要谈一谈东方红小学学生的基本心态。现在的学生心态大概是学好知识，将来有一份好的工作，能赚大钱，利已的同时也利国利民。从前，东方红的这帮孩子想的就是当英雄，每个人都是狂热的英雄主义者。他们天天学英雄，有牺牲的雷锋，黄继光，邱少云，刘胡兰……有活着的张铁生，黄帅和正在越南抗击美帝国主义侵略的兄弟的越南人民军。他们能够见到的英雄也不少，常给他们作报告的有苦大仇深的老革命刘老爹；从小当童工饱受资本家剥削的赵大饼；还有伏在狗屎上不吭气的刘红英……东方红小学培养的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要求学生成长为爱憎分明，疾恶如仇的革命小将，至于有没有文化知识并不重要。那时学校的口号是：“宁要革命的草，不要资产阶级的苗。”

学生见到棉花地兴奋的原因适用于巴甫诺夫的条件反射理论。棉花地最适于打仗。首先，隐蔽性强。只要他们一弯腰，就可以躲藏在棉稞里。他们像他们的祖先一样，爬行在植株的间隔里，抗击着异族的入侵。其次，子弹供应充足，随手就可以摘下一个青棉桃，朝对方的脑门上扔去。因为大家都想当英雄，打起仗来就特别勇敢，甚至产生幻觉，将对方看成是不共戴天的敌人。

那时候，棉花地的上空中子弹乱飞，棉株上是颗粒不剩。如若砸破了脑袋，现成的棉花球来止血……如果几个班级一道摘棉花，战争就会演变成一场打群架，甚至到无法收场的程度。当时学校对打群架处罚不严，认为这是人民内部矛盾，再说打群架也不是一无是处，可以培养革命小将们的勇敢精神。如果美帝苏修来侵略，这些可都是出色的小游击队员。打架的双方也会郑郑有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他们的口号是“文攻武卫”，所以每回打架之前总要先骂上一阵子，然后再交火。其实骂不骂一回事，总是要打的，就像国家之间一样，开战之前，总要作些舆论攻势。

后来，东方红小学针对这种情况一合计，采取了一条措施：规定摘棉花时，得用一根草绳拉成一条直线，学生在线后站成一排，绳子的一端由班主任牵着，另一端由工宣队领导牵着，缓慢地向前推进。班干部站在田埂上数人头。如果谁的头不见了，就立刻报告。然后这个少了的头就得受到处罚。又后来，这项技能作了提高。那根长绳子拴在学生的腰上，学生每前进一步，就得提起绳子。这样，你的速度既不能比别人快，也不可比别人慢。一根绳子串了那么多的人，有点儿像插在稻草上的冰糖葫芦。

多年以后，老巴子上电大时，他看了电影《乱世佳人》才知道，原来美洲的奴隶也是这样在甘蔗地里劳动的。他认为发明这项措施的人一定看过小说《飘》或者《根》。东方红如此这般对待革命小将，未免有些残酷。不过，在革命的年代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群众对待遇革命群众也一点儿不心慈手软。我们在Q地的地方志中可以查阅到许多不心慈手软的事例。

有一天下午，老巴子和小四子两人挨在一道摘棉花。小四子才下地不久，就撒了一泡长尿。在棉花地里撒尿很方便，隐蔽性强。女同学举起手，向站在田埂上数人头的范红蕾作一个WC的手势，然后往棉花稞子里一蹲。男同学则无须作出任何表示，只要将小把把掏出来当冲锋枪扫射一阵。那年头，男人站在大街上小便的事司空见惯，跟随地吐痰一样，没有谁会介意。无论是大街，还是电影院，车站等公共场所，你都能看到几个或十几个大男人面朝墙根，站着一排，大大咧咧地撒起欢来的壮观景象。当地的俗语：“尿尿不望人，望人尿不成。”这是对古人掩耳盗铃，一叶障目的灵活应用。

小四子低头尿尿时，模样十分专心致志，不注意周围发生的一切，可他才尿了不久，又嚷着要大便。大便自然是一件好事。学校对大便有明文规定：大便必须拉在贫下中农的粪池里。东方红的学生都懂得庄稼是个宝，全靠粪当家的道理。老巴子刚来红星生产队劳动时，队支书作报告，红星生产队曾经发生过四类分子去贫下中农家粪池偷粪的案件。学校号召同学们一定要将大便屙在贫下中农的粪池里，像俗话说的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会儿小四子要屙屎，他懂得大便是软黄金的道理，不能将宝贵的屎随意屙在棉花地里。他得去找一个贫下中农的粪池。小四子把头上的军帽摘下来，让老巴子用一根棉枝挑着，远远看上去，仿佛小四子还在田地里，其实他已经从棉稞之间爬走。老巴子对小四子这个下午又是粪又是尿不满，骂了一句：“懒牛上场，粪尿满场。”

小四子拎着裤子一路狂奔，最后终于选中附近一户贫下中农家的粪池。他能肯定这一户人家就是贫下中农。他在大门的横楣上看到了张贴着的写着五保户的红纸。粪池在农舍的后边，地上埋一只大缸，周围用芦苇和竹子箍成一圈，缸中央也用芦苇隔断，一半作男厕，另一半作女厕，缸里盛着陈年老粪，粪上铺了一层干草，用于防止粪便上溅。粪缸旁边长着一些大叶子树，一方面可以遮风挡雨，另一方面大树叶是天然的揩屁股草纸。

小四子一蹲上坑位就是一阵“卟冬、卟冬”狂泄，泄得四周的树叶一阵摇晃，等狂泄平息下来，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并凭此判断在身后的另半边蹲着另一个人。小四子低头望粪缸，可以看见另半边的缸的下部，一条缆绳粗的屎厥子正缓慢地向缸中下坠。小四子大吃一惊，谁能屙出如此粗的屎厥子？

小四子向老巴子描述那个屎厥子时说，就是牛也屙不出那么粗的屎厥子，比缆绳还粗，像用线串着的炕山芋。他十分好奇，就扒开隔着的芦苇，往对面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磨盘般大小的白的耀眼屁股，其次他看见了马小丽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那双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小四子的魂魄就是这时候飞上云天的。他屁股没揩，拎着裤子溜回到棉花地。

小四子在棉花地里用了三张棉花叶子揩屁股。老巴子从小四子用棉花叶子揩屁股的行为，证明他所说的不会假，没有谁会用棉花叶子揩屁股，除非碰见万不得已的事情。现在小四子就碰上了这种万不得已的事。他去贫下中农的粪坑屙屎，马小丽也在贫下中农的粪坑屙屎，他们的屎同时屙在同一个贫下中农的粪坑里。

小四子先担心马小丽来找他，扇他的耳刮子，说他耍流氓，偷看女厕所，后来又担心自已的膀光出了问题，他总是想撒尿，一下午在棉花地里撒了十几回的尿。小四子据此判断出男人看见女人的裸体，就想撒尿。其实小四子在偷看马小丽屁股之前，也看过不少的屁股。小四子说，他曾经在近处观察过他姐姐撒尿，就算此话是虚言，刘红英的屁股大家总是看到过吧，班上没有人没看过刘红英撒尿，两个白糖瓷盆。刘红英的屁股比马小丽的要大，站着看大，蹲下来也许更大。马小丽的屁股对小四子具有如此大的震憾力的原因是：在这之前，小四子从没想过马小丽会有屁股。他光想着那一张洁白的生动的脸。在小四子眼里，马小丽是神圣的，他没料到如此神圣的马小丽竟然有着磨盘大小的屁股，而且和他一样，蹲着大便，屙出来的屎竟有炕山芋那么粗。马小丽的形象在他眼里完全毁灭。这件事对小四子的打击沉重，象征着一个英雄神话时代的终结。

当然，马小丽要比小四子政治上成熟的多。她不会为这件事来刁难小四子，再说这样的事张扬出去对她没有一点儿好处，但是，这件事也没有就这样过去。这件事导致了一个后果，马小丽开始认认真真对待班上的这个小男生小四子。

现在，马小丽在上海的一所大学教书。她的屁股已经不那么重要，从历史的前台走向幕后，但是，在Q地只有两个男人看见过她的屁股，一个是校工宣队队长赵大饼，另一个是小四子。在Q地有一种说法：女孩子小时候，是屎屁股，屙尿屙屎都得大人帮忙；长成大姑娘就是金屁股；结婚后是银屁股；生了小孩就成了臭屁股，不值钱了。现在马小丽的屁股是生了孩子的臭屁股，没人爱看。刘红英的屁股之所以不为人重视，是因为她长不大，永远是屎屁股。而小四子看到的屁股，正是马小丽屁股的黄金时代，弥足珍贵的金屁股。这也是她重视严小四子的一个重要的原因。

马小丽对赵大饼和小四子这两个看见过她屁股的男人，在情感上有着倾向性。从某种程度上讲，她是被赵大饼强迫，用现在的话说，赵大饼利用职务之便。马小丽的屁股在赵大饼面前处于被动，被赵大饼看；而在小四子面前，她的屁股完全处于主动，也就是说，她愿意给小四子看，小四子才能看到，要是不愿意呢，小四子也就甭想看到。用现在女人的话讲，马小丽与小四子在一块，她的屁股有安全感。马小丽的屁股最终引发出赵大饼与小四子的屁股之争，最后葬送了小四子的前途。这是后话，后边还要作详尽的叙述。

现在回过头来看，当初马小丽认真对待小四子并不是一件好事，可当时老巴子和小四子认识不到这一点，一个小学生是不具有这么高的阶级觉悟的。小四子受到班主任马小丽的器重，十分得意，甚至在他拜把子大哥老巴子面前趾高气扬。他经常在老巴子面前炫耀他和马小丽之间的一些事。

马小丽晚上家访，一定要让还不是班干部的小四子作陪。从前只有班干部才有陪老师家访的资格。每到家访日，小四子好得意，他全副武装，拎着套鞋雨伞，提一把长电筒。小四子去过班上所有的同学家。谁家什么情况？谁家访时挨他老子揍啦？第二天就从小四子嘴里传播得全班都知道。小四子告诉老巴子，马小丽晚上请他吃了肉丝面，还给他一袋子上海大白兔奶糖。小四子晚上迟回家，家里人就知道他一定是陪马小丽家访。为此，小四子妈妈得意的不得了，经常向街道老大妈们夸耀，仿佛家里出了一个县处级的干部。

小四子告诉老巴子，说马小丽夸他长得漂亮，说他长的像小兵张嘎，又说他长得像潘冬子。老巴子说，你如果像小兵张嘎，就不会像潘冬子；像潘冬子就不会像张嘎。因为潘冬子和张嘎一点儿也不像。小四子就挑拨离间说，马小丽说老巴子长得像小炉匠。老巴子哀伤地说，像小炉匠就像呗，小炉匠也是人演的，只要我不真的是小炉匠就得啦。

马小丽对小四子采取特殊的政策和特殊的态度，造成了许多同学心理上的不平衡，尤其是老巴子。有一回，小四子患病住院，住了三天。马小丽领着好几个女生去医院探望，还给小四子捎去了一盆鲜花。她还亲自给小四子补习功课。可老巴子患病住院就没享受到这样的待遇，只是小四子代表班级去看了他两回，空手去的。范红蕾替老巴子补习拖下来的功课。

开运动会，只要有小四子的比赛项目，马小丽一定站在一旁替他摇旗呐喊，鼓掌助威。小四子一脸严峻，有一种“士为知已者死”的表情。他比赛很卖力，用上吃奶的力气。小四子确实也为班级拿过几个冠军。小四子一拿到冠军，马小丽就围着他又蹦又跳，像个小孩子。马小丽还号召全班同学向小四子学习。范红蕾的那篇著名的作文就是在学小四子的高潮中写出来的。但是刘红英拿了冠军就没享受到如此高的待遇，相反还受到冷落。刘红英替班级拿了六项冠军，马小丽不祝贺，相反还说，像刘红英这样的人不应当参加小学体育运动会，应当去参加成人的比赛。

老巴子记得跳远比赛时，刘红英根本没跳。她只是跑到沙坑前迈了一大步，就拿了冠军。掷铅球时，她立在原地没动，也拿了冠军，就差将体育老师的鼻子气歪。刘红英上体育课时，对女体育老师说，老师，你教的什么姿势，其实没用，任何体育项目只是比劲大，你要不相信，我们比两下怎么样？体育老师对她无话可说。刘红英只是体操项目较弱，其它全是她的强项。从前，刘红英是班上的体育委员，自从马小丽亲睐上小四子后，就免了刘红英的职，让小四子当班上体育委员。

学校包场电影，马小丽总是让小四子挨着她坐。她还给小四子大白兔奶糖和葵花籽吃，当然，小四子也不白吃老师的东西，他时不时地给马小丽一只苹果，一只小香瓜和一串葡萄作相应的回报。老巴子说他们这是投桃报李。小四子听不懂什么桃子李子，他告诉老巴子，马小丽爱哭，几乎没有一场电影不哭，和马老师在一块看电影得准备五条手帕。马小丽哭泣时，身旁有一个小英雄小四子当然大有好处。小四子的英勇形象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因电影引来的紧张情绪。

小四子说，马小丽看朝鲜电影《卖花姑娘》时，哭得像个泪人，是他扶着老师出的电影院，还一直将老师送回家，马老师回家上床后还哭了好长一会儿。他从没见过马小丽哭得这么严重。因为这部电影最让马小丽流泪，所以小四子陪她一共看了七遍。当然，看《卖花姑娘》谁都哭了，老巴子也哭了，不过，有些电影老巴子就不一定哭，像《海港》，《龙江颂》，《智取威虎山》。可这些电影马小丽同样要哭。据小四子说，哭得蛮凶的，一只手紧抓住小四子的手，把他的手上都抓出了红杠杠。小四子做一个鬼脸，说马老师在大多数时候，手可不凶，抓在手上软绵绵的，像麦牙糖。

东方红小学每学期都搞几回文娱会演，文娱会演是“反帝反修大批判”的重要组成部分，各个班级十分重视。有一回，老巴子他们排演的节目是《红灯记》中的第二场：老巴子扮李玉和，范红蕾扮沙奶奶，有一个女生扮小铁梅，小四子扮磨剪刀的地下党员……戏中小四子就一句台词：“磨剪子喽锖菜刀……”

戏已排演好了，马小丽看了说要微调。她的微调幅度很大，要让小四子扮演李玉和，老巴子变成磨剪刀的师傅，或者改排下一场，老巴子扮王连举。那时，没有人肯扮叛徒王连举，只有小四子扮过一回，迎得阵阵掌声。小四子有一招演得特棒，最后枪毙王连举时，王连举身子是直挺挺倒下的。这一招看似平常，其实很难演，班上只有小四子能演。老巴子演的王连举是软着身子倒下，遭到了一阵倒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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