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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红小学
申 维

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记忆就会出毛病,就像一个人总是盯着转动的汽车轮子看,时间一久,他就记不得车轮子是转还是不转?是向前转还是向后转?有一个叫老巴子的人,在Q地生活久了,记忆就出了些毛病。譬如,他竟然认不识他的小学同学严小四子,同样不认识的还有另一个小学同学范红蕾。

范红蕾是老巴子的老婆。有一天,她想吃鱼,老巴子就一如既往地拎着网兜去菜市场,并在菜市场碰见了小四子。开头,他们并未相识。小四子一身鱼贩子的装扮,脏兮兮地蹲在水泥池子上。老巴子对着他池子里的一条大头鲢子讨价还价半天。忽然,小四子一拍大腿,喊道:操!老巴子。我说谁这么讨价还价?老巴子把架在鼻梁上的近视眼镜往上推推,茫然地望着眼前这个脏兮兮的鱼贩子,说,你是谁啊?我怎么不认识你?严小四子有点儿激动,说,我是小四子啊!他人立在水泥池子上,手往两旁张开,像一只张开翅膀的大秃鹫。老巴子往后退了半步,主要是怕鱼贩子心情过于激动,扑过来拥抱,把泥水溅到他的西服上。老巴子说,别逗,你怎么会是小四子?我真的是小四子!不信你问我妈?小四子急了,掬一捧池子里的水,泼到脸上,用力抹几下,说,你瞧,我是小四子。老巴子,你小子可不能翻眼不认人,在东方红,我可没为你少打架。

小四子的脸上抹出几道暗红的水杠,可老巴子还是看不出他是小四子,但是,有谁会冒名顶替小四子呢?老巴子不认识小四子,这事也不能怨谁?他们毕竟有十五、六年没见面,再说,眼前小四子的模样与从前反差太大,就是他妈也不一定认得出来。眼前的小四子套着一件黑咕隆冬的半封闭的橡皮衣,与水鬼套的那种全封闭的不同,上半身露出胳膊和胳肌窝,下半身连着橡胶鞋,像一个早晨小河道里捞水草的清洁工。他的脸又黑又瘦,马瘦毛长,头发像一团河滩上沤烂了的水草,眼睛像是患了血丝虫病,脸皮像烤干了的红薯皮……这也是小四子为什么要往脸上泼水的原故。他想让烤干的红薯皮恢复到生红薯的模样。

老巴子和严小四子虽是小学同学,相互间却未曾存有相片。根据老巴子仅存的一张毕业照看,小四子站的位置站着一个扎羊角辫流清水鼻涕的女孩。那时,小四子已经被东方红小学开除。这样,他对小四子的模样仅仅凭借着十五年前模糊的记忆。众所周知,记忆这东西是不可信的,再说老巴子的记忆出了毛病。

后来,老巴子在范红蕾的小学作文中找到了一段关于小四子的描述:……小四子虽然玩皮,但很勇敢,像小兵张嘎一样。他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走起路来像潘冬子一样雄赳赳,气昂昂。他的阶级觉悟特别高,经常说要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他每天放学都往地主婆的院子里扔一块大砖头,经过长期的锻炼,小四子的砖头扔得越来越远,这样,既打击了敌人又锻炼了身体,终于在运动会上拿了铅球冠军。小四子说,没有强壮的身体,怎么去保卫珍宝岛?他还说,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我们女同学一定要向小四子学习,加强锻炼,长得像小四子一样英勇强壮,虎背熊腰,将来当一名出色的女民兵。“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

老巴子之所以能记得这一段,是因为范红蕾对小学作文中的这一段很得意,早晨起来梳头,蹲马桶,有空就拿出来读读。

1983年“严打”,又称“拉大网”。在老巴子概念中,“严打”就是“打严”,打了个严小四子。那天,天刚蒙蒙亮,学校就把老巴子等人组织起来,列队去体育场参加宣判大会。体育场是小四子平时踢足球的地方。他不会觉得陌生,可也想不到这地方会成为宣判自已的地方。如果他早知道这样,他在体育场上踢球就不会那么神气了。小四子家就在体育场南围墙旁边,从他家厨房后窗可以看见体育场主席台。从前,小四子家在电影院,后来搬到体育场这儿,目的大概是为了看体育场的主席台和某一天站在台上的小四子。

那天早上,小四子站在主席台上,和他并排站的还有许多人。老巴子踮着脚尖只能隐约看见他大概的位置,前排左面第五个,反剪双手,胸前挂了个四四方方的纸牌子。他站在那么多人中间一点儿也不显眼,大家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中间的五个死刑犯,以至于忽视了小四子在旁边的存在。自从小四子因流氓罪被捕后,老巴子已经写了三份与之划清界限的报告。他不想再写第四份,所以当高音喇叭说:“严建中,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老巴子就在底下拼命拍巴掌。再后来,高音喇叭说:“押下去!”严小四子就身手矫健地跳上一辆军用卡车。这是老巴子和小四子见的最后一面,距离太远,也不能称为见面,顶多说是老巴子最后遥望小四子的情形。

那天,老巴子和小四子在菜市场见面的结果是白白地拎回家一条大头鲢子。他回到家把碰见小四子的事告诉范红蕾。当时范红蕾正坐在床上搓脚丫。她二话没说,套上长筒袜子,手也不洗就出了门。通常她抠过脚丫是要洗手的。过了不久,范红蕾从门外归来,脸红通通的,像喝了酒,手上拎着另一条大头鲢子。菜市场距老巴子家很近,隔一堵围墙,绕上两圈子也只是一杯茶的功夫。范红蕾说,是不是小四子,要等到他全身洗干净才能证实,不过,从他送我们两条大头鲢子来分析,假不了。如果他不是严小四子,凭什么送我们鱼?

老巴子是三年级上半学期进东方红小学的。在这之前,他一直呆在家里读《三国》,《水浒》,或者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听他母亲王慧莲讲王少堂的扬州评话《武松打虎》。东方红小学根据他的入学年龄,把他安插到了三(2)班。老巴子记得那天早上,他一走进教室,呼拉一响,全班同学一个个捂着鼻子跑出了门。他们说在老巴子身上嗅到强烈的双氧水的气味。当然,那时候谁也不知道双氧水这个词。他们只说老巴子身上有一股药味,如果老巴子不从教室里滚出来,他们就谁也不进教室。

班主任马小丽是一个上海知青,讲话像一只大舌头鸟在叫。她讲十句,老巴子能听明白二句,猜明白二句,不过她十句话中有用的也就一两句。老巴子见到马小丽时想,如果用扬州评话来描述一定如此:“她皮子很白,比粉笔还白;眼睛很黑,比黑板还要黑;梳着一条长辫子,辫梢一直拖到屁股沟,像倒挂着的教鞭……”马小丽问老巴子会什么?她已经知道老巴子在这之前没上过学,按理说是什么也不会。她的意思是老巴子什么也不会就该去一年级。可老巴子说他会说书。马小丽不相信老巴子会说书,让他站在教室门口台阶上说一段。那是上午八点钟左右,明亮的阳光照在校园里,隔壁班级都已经上课了,而老巴子就站在教室门口的台阶上说《武松打虎》。

开始,同学们捂着鼻子听,捂着鼻子并不影响听力,等老巴子说到“武二爷左步向前,丁字步,八字脚,瞄拳就打……”他们的手都垂了下来,挂在大腿的两侧,张大了嘴巴,其中最大的嘴巴是马小丽的,像一个小号的痰盂。等老巴子说到“要问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小四子颠颠地跑到马小丽跟前,行一个军礼,说要和老巴子坐一张桌子,说他从小就不怕药味,他们家里有好多人在医院工作,他姐姐就长年战斗在太平间里……马小丽稍有一点儿医学常识,就知道没有人长年战斗在太平间里。如果那样,太平间就不太平了。

开头,老巴子并不乐意和小四子坐一张桌子。他记得刚才抢着往外跑,是小四子领头。小四子从教室最后头冲出来,还和老巴子撞了一下肩,嘴里大喊:“臭虫,臭虫。”现在他却抢着要和老巴子坐一张桌子,还胡说八道将他姐姐打发到太平间里。不过,这件事由不得老巴子作主,他不仅和小四子坐同一张桌子,而且和他在同一个“学雷锋小组”,同一个“批林批孔突击队”。他们的组长,队长,班长是同一个人——范红蕾。

范红蕾说她来到世上只有一个目的,就是领导老巴子,特别是当了老巴子老婆后,这种目的性就更加明确,指挥欲变本加厉。譬如说她要吃鱼,去菜市场买鱼的人一定是老巴子。范红蕾对老巴子的颐指使气是从三年级的那天上午开始的。她让老巴子擦了一天黑板。老巴子说我不是值日生,为什么要我擦黑板?她说这是雷锋叔叔让你擦的。因为擦黑板这件事和雷锋联系到一块,老巴子就不敢不擦。

老巴子上学的第一天就注意到范红蕾的与众不同之处:她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当时全校只有范红蕾一人戴眼镜,就显得有点儿标新立异。范红蕾让老巴子擦了一天的黑板,放学后又让他擦玻璃,倒拉圾。老巴子从前没做过这些事,弄得灰头土脸。范红蕾就说,喂,新来的,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干活不怕脏的,你就到我的学雷锋小组吧。

范红蕾和老巴子结婚后,有人问她,老巴子有什么优势?你为什么嫁给这个人?范红蕾就说,老巴子这人没别的,就干活不怕脏。她不厌其烦地将老巴子第一天上学灰头土脸的事复述一遍。

老巴子本该第一周就加入红小兵,可他卖弄小聪明,把自已给耽搁。他没能戴上红袖标,空着膀子,在东方红进进出出,丢人丢了一学期。那天,范红蕾拿着红袖标,问老巴子,学雷锋时晓得怎么说话吗?老巴子说,这有什么难?开头说,嗨,大爷,有什么事要小的做,只管吩咐;干完活说,大爷,小的老巴子,在东方红小学,你有空给我送个旌旗或表扬信什么的,小的拜托!范红蕾很生气,说如果她替老巴子戴上红袖标,就会弄脏她的手。这样,老巴子的红袖标就锁在马小丽的抽屉里,直到后来老巴子戴罪立功,在地主婆的墙上刷: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方才能戴上红袖标。

其实,花小蕾问老巴子的问题最最简单,一年级的学生都晓得怎么回答:做好事时要说,这是雷锋叔叔让我做的;做完好事后不留姓名,要说我的名字叫红小兵。老巴子刚到东方红小学就吃了范红蕾一个下马威,从此,他就对这个戴近视眼镜的怕的要死,恨得要死,唯命是从,唯唯诺诺。

范红蕾向老巴子求爱时,目光在镜片后边闪闪发亮。她说,老巴子,你小子回家对你娘老子说明白,下个月就娶我吧。我已经有点儿迫不及待。你问问你妈,下个月有什么好日子?老巴子就回家把事情对他妈说了。其实说不说是一回事,范红蕾要和老巴子结婚,老巴子就得和她结婚。

老巴子妈妈并不赞同这门婚事。他们俩小学同学,中学同学,电大同学,现在结婚,一点儿也不新鲜,仿佛近亲结合似的,再说范红蕾的哥哥那时正在追求老巴子姐姐,假如老巴子和范红蕾结婚,那么她哥哥和老巴子姐姐的事就要泡汤。范红蕾哥哥叫范柳兵,在文工团拉手提琴。他和老巴子的姐姐是中学同学。范柳兵这名字很难听,像是花柳病。假若老巴子姐姐果真和他结婚,人们就会说老巴子姐姐跟花柳病结婚。这也是老巴子父母不赞成他们婚事的一个重要原因。

老巴子把范柳兵正在追求他姐姐的事对范红蕾说了,而且也向她表明父母的态度:两对只能成一对。

范红蕾说,那我们就得加紧,一定要赶在他们前面,可别让他们把我们的事弄吹。范红蕾说的话一点也不像“学雷锋小组”组长说的话,没点儿孔融让梨的风度,可见学雷锋学了这么多年,收效甚微。

东方红小学在东风大街上,门朝北。马小丽说,校门朝北是向着北京天安门。马小丽对全班四十多个学生讲的这话,当时没有一个人表示怀疑。小四子说,学校的厕所门也朝北,厕所向着天安门是对伟大领袖的不尊敬,厕所的门应该改向南开,不过改向南开后,就对着学校围墙外边体育场。我们上厕所就得从校门外边绕。

范红蕾说,宁可多绕些路,大方向不能错。同学们都认为范红蕾说的有道理,就以三(2)班集体的名义刷了一份大字报,谈了学校厕所门的方向问题。学校工宣队十分重视此事,就在厕所门口砌了个院子,院门朝西,正对着三(2)班的教室,也可算是对那份大字报的回应。

东方红小学后来频繁更名,先叫求是小学,后来改叫实验小学,现在又叫培智贵族学校。东风大街现在叫文明路。从前东风大街两旁的围墙上刷着标语:“东风吹,战鼓擂,革命人民谁怕谁?”现在的标语是:“两个文明双丰收。”街道的名字和标语的用词相统一。

东风大街往南开了一条大道,叫文明南路,一直通到新车站;县委门口就成了一个丁字形的三岔路口,东边是文明东路,西边是文明西路。三岔路口从前叫红场,中苏交恶后改叫红旗广场,现在叫曼哈顿广场。说广场,也就四百平米大小的一块空地,中央砌个大转盘。

从前,老巴子家住在县委大院的门口。大门进去,左拐,公共厕所后边的两排平房,门朝东的一家。那时的县委大门是两根光秃秃的水泥柱子,每根柱子上铸着三面重叠在一块红旗。有一个当兵的在站岗,不舍昼夜。当然,不可能一个兵总这么站着,或者是一个班,或者是一个组。因为他们的模样都差不多,我们可以忽略不计地把他们看成是一个兵。当兵的站在水泥柱子旁边,腰杆挺得笔直,背一支五四式冲锋枪。逢上节日或天晴,当兵的心情一好就会向大门里进进出出的人敬礼。如果赶在兴头上,他们一个也不放过,能够敬一上午的礼。

范红蕾说,敬礼也是学雷锋。有一回,学雷锋小组向解放军叔叔学习,站在县委的水泥柱子边上,敬了一上午的礼。老巴子姐姐出门打酱油时,老巴子朝她敬了一个礼。老巴子姐姐出来倒灰时,老巴子又敬了一个礼。后来老巴子姐姐不停地上厕所,一趟又一趟,让老巴子敬了数不清的礼。老巴子姐姐嘴笑得往两旁咧,就差将耳朵也咬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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