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红小学
申 维

“学军”活动是一学期一次的野营拉练。同学们全穿上军装，每人扛一把自制的木头红缨枪，或者背一把木刀，戴着柳条编的帽子，背后插上一丛树枝。这样伪装是防止敌人空中侦察。他们行军的目的地是五十里外的运西农场，那是一个军队的农场。队伍行的好好的，忽然前面传来消息，说发现敌人的飞机，迅速隐蔽。大家就呼拉一下子，伏到路边的水沟里。老巴子伏在草丛里，仰面看见树梢上栖着一只山雀，天空中飘着几朵白云……这时，他甚至都不想起来了。

有一回，刘红英伏到了一堆牛粪上，满头满脸臭气熏天，当即得到有生以来最大的荣誉，说她是东方红小学的邱少云。范红蕾在宣传队打快板，把刘红英伏在牛粪上的事编成了数来宝，站在路边上唱给大部队听。大家听了很受鼓舞。

有时，忽然前面发来命令，说要抢占一个山头，抢渡大渡河。大家就狂奔一阵。队伍跑得气喘嘘嘘，七零八落。老巴子跑得慢，一不小心就会被后边的收容队给收去。赵大饼是收容队队长，凡是被收容的，回校后，要办十天的学习班和学二十天的雷锋。学习班主要学中国革命史。老巴子对赵大饼说，我是平脚板，跑的慢。赵大饼说，跑的快慢与脚板没关系，主要是思想问题。当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以草根树皮充饥，饿着肚子走完两万五千里。我们有毛泽东思想作指导，有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精神，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虽然老巴子爱军，可野营拉练时，他总是拖全班后腿，成为一个落后分子。

刘红英和老巴子形成鲜明反差。她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充当旗手，抢得无限风光。冲锋号一吹，刘红英总是冲在第一个，大旗舞的呼啦啦响。她捷足先登地爬上指定的小坟头，大旗往坟帽上一插，一家伙插入几米深，把墓里的死人捣一窟隆。

小坟头象征着敌人的碉堡或占据的山头。最得意的要数小四子了。他是学校的侦察兵，拿着个信号旗，一会儿出现在队伍的最前面，一会儿又出现在队伍的最后边。小四子从老巴子身边经过，老巴子和他招呼，可他竟装着没听见，小脸跑得苍白，全神贯注的样子。东方红的队伍开到运西农场后，有一辆坦克在他们面前轰隆隆开来开去，然后一个解放军战士给他们讲一段历史，鼓励同学们将“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进行到底。这样，野营就告结束。

学生们的热情已经在野营时消耗怠尽，往回走的路上，大家溃不成军。小四子浑身泥土，脏兮兮的。他拨农民地里的红薯，萝卜，撷西红柿，掰玉米棒头，忙碌个不停。老巴子柱着红缨枪当拐杖，像一个伤兵。他生气地问小四子，你从我身边过，喊你为什么不理？小四子说，敌情紧急，哪有功夫说闲话？

老巴子爱学军，可常被队伍收容，后来他想明白了，参谋长是不用行军的，要么骑在马上，要么钻在吉普车里。参谋长是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大人物。哪像小四子这样？一会儿是英雄，一会儿是土匪。

老巴子“学农”的地方叫红星大队，距离县城十里路。他们每周要去上三四次。马小丽说，将来班上绝大多数同学要去农村插队。如果“学农”学得不好，怎么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怎么对得起农民伯伯生产出来的粮食？同学们学农可不敢马虎，怕将来贫下中农不接受他们下乡插队锻炼，怕毛主席老人家知道他们不好的表现不高兴。春秋两季农忙时，机关各单位关门上锁，全部下乡“支农”。诺大的县城空空荡荡，看不见一个人，像是一座鬼城。东方红小学也不例外，停课十天半月，下乡“支农”。红星生产队把公场上的牛棚腾出来，让小学生们打地铺。老巴子白天捡稻穗，撷棉花，采桑叶；晚上在公场上帮助脱粒，或者去给农民扫肓。

最激动人心的场面要数夏天抢场：暴雨来临之季，天上乌云滚滚，闪电雷呜，地上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人们发疯似的把晒在公场上的粮食往牛棚里搬。许多英雄人物往往在此刻产生，会让同学们学习很长一段时间。小四子只要碰见抢场，就兴奋，小把把硬梆梆的，像一只小鼓捶。他冲前跑后，淋成个落汤鸡，最后自然成为全班学习的榜样。小四子介绍成功的经验时说，一碰见抢场，他就想起鬼子的大扫荡，天边滚滚而来的乌云好似东洋鬼子的马队，他就想到八路军说的话，什么也不留给鬼子……老巴子问小四子，你小把把硬梆梆的是什么意思？小四子说，那是准备同鬼子拼刺刀。

学生们早上七点下田劳动，中午在田头吃一顿午饭，然后就躲在大树底下睡觉，下午三点上工，五点收工，六点在公场上吃晚饭，七点睡觉。扫盲小分队有一小时的扫盲，允许拖拉到八点睡觉。学生们收工后，就会快乐的去小河边洗澡。他们洗澡的方式很特殊，除了小四子和老巴子下水外，绝大多数同学站在岸边，穿着短裤和衬衫，毛巾沾湿了水，伸进短裤衬衫里擦垢。这样，既洗澡，也不易暴露。他们只有在换衣服时，才暴露出来，不过，防范较严，女生聚一团，男生聚一团，躲藏在树丛后边，有人轮流站岗放哨。男女生换衣服的地方，中间是几颗柏树和一丛芦苇隔开，作屏蔽，只是屏蔽的不够彻底，从稀疏的树叶树枝间，可以相互鸟望。

小四子水性好，能站在木踏板上，高高跃起，一个猛子钻到河对岸。他还会游蛙泳，自由游泳和仰泳，而老巴子只会狗刨式。小四子偷看女厕所和老巴子看范红蕾洗澡都是后来的事。那时候，他们还不晓得要去偷看女孩子洗澡。如果这方面开窍早，老巴子和小四子有偷看的便利条件。他们呆在水里，绕过柏树和芦苇丛的屏障，可以靠女孩子更近，或者一个猛子扎到河对岸的水草丛中，将头埋在水草里，就可以对女浴池一览无遗，或者窥视她们的露天更衣室。

马小丽也去河边上洗澡，所以无须偷偷摸摸，可以穿着裤头下水，不用担心小把把被蛇咬。刘红英习惯性地跑来看老巴子洗澡。她穿一条刘奶奶的大蓝布裤头，露出两条多毛的小腿，拿着一根头子上有岔的树枝，站在木踏板上，望着水里的老巴子放开沙巴喉咙高叫：“老巴子，你别以为穿了裤头就叉不到你的小把把。我这叉有两丫。”

刘红英在岸上高叫时，老巴子正在水中和小四子商量怎样除掉她？老巴子认为刘红英不会水，这是除掉她千载难逢的机会，再说，“支农”时除掉刘红英，她也不亏，可以算是英勇牺牲，弄得好还要开追悼会，号召全东方红的同学向她学习。他们计划下手的前一天，对刘红英特别热情，甚至产生出怜悯之心。晚上吃晚饭时，老巴子还将碗里的两块大肥肉挟给刘红英。老巴子在床上对小四子说，怎么说呢？快死的人，让她多吃两块肥肉总不过份吧。

夜里，老巴子和小四子悄悄爬起来，跑到河边上。他们用一块大砖头将木踏板的支撑架砸倒，这样踏板就悬了空。第二天，老巴子站在木踏板前，把小把把掏出来作诱饵。刘红英见不得老巴子的小把把，命令老巴子把小把把收进裤头里。老巴子就说，小把把的头像刘老爹的头。刘红英很生气，就伸胳膊抓老巴子。她一脚踏上木踏板，“卟冬”一声，掉进水里。刘红英在水里瞎扑腾，一扑就扑到了河中央。那天早上刚下过雨，水流急，将刘红英往下游冲去。班上只有老巴子和小四子两人会游泳，可他们见死不救，其它人也只能干着急，一路沿着河岸跑，想看刘红英沉入水底之前的最后一眼。

大家沿着水流的方向跑了一段路，可刘红英总不往下沉，还在水里唱起歌来：“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老巴子往水里一看，鼻子差点没气歪。刘红英悠闲地滂在水面上，手往两旁拨水，像诗中说的：“红掌拨清波”，或者说“胜似闲庭信步”。她的蓝布裤头像一只盛满气的塑料救生圈。老巴子仰天长叹，天意也，天不绝此人也。

老巴子不择手段，使用过各种方法试图除掉刘红英，皆未成功。刘红英是革命的红旗永不倒，命大福大，巧夺天工地化解各式各样的灾难。马小丽曾对老巴子作过这样的评价，这孩子挺卑鄙的，从小就一肚子坏水，估计是受古书的毒害。他们家“破四旧”不彻底，这么小的孩子竟然会说评话《武松打虎》？从前的人说老不看《三国》，少不看《水浒》，有一定的道理。老人看了《三国》后会害人，少年看了《水浒》后会造反，可老巴子这孩子《三国》，《水浒》全看啦，既会害人，又会造反，这孩子还有救吗？

老巴子想方设法除掉刘红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刘红英偏偏蒙在鼓里，依旧对老巴子忠心耿耿，似影相随。她大智若愚地对待发生的一切，甚至觉得十分有趣。

老巴子利用“学工学农学军”的一切可趁之机设法除掉刘红英。他认为这样做是替对方作想。老巴子说：“人固有一死，有的轻如鸿毛，有的重如泰山。”他选择这样的机会是想让刘红英死的重如泰山。小四子说，你想除掉刘红英的愿望是好的，可是你不该利用“三面红旗”和“最高指示”，再说，这件事你也不用作急，最终我的头捶会解决问题。

老巴子陷害刘红英的手法极为恶劣，在此略举例一二。在印刷厂学工时，老巴子让刘红英站在一堆货物跟前，然后他绕到货物后边，将货物推倒，想压死刘红英，可刘红英发现货物堆要倒，一用力，货物堆向另一侧倾倒下去，将老巴子和小四子压在底下，后来还是刘红英驼着老巴子去了医院。老巴子让刘红英修车床，手伸到车床里去拧螺丝，然后突然开动机器，可车床的链条被刘红英遗留的一把扳手卡住了，等到刘红英慢吞吞地抽出手来，将扳子挪开，车床竟然修好。老巴子只有装笑脸，陪着刘红英高兴……

在红星大队学农时，老巴子认为刘红英大脚，这必然是她人体的一个薄弱环节。他就和小四子观察刘红英的行走路线，然后在一路上埋了许多用筷子削成的竹签，最后搞得人们都不敢在田埂上走路。赵大饼的脚就是在一天夜里被戳穿的，可是没有人知道，赵大饼深更半夜跑到田埂上去干什么？提示一句，第一个发现赵大饼脚戳穿的人是马小丽。红星大队将此事报告了县公安局，认为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台湾特务破坏春耕大忙的又一罪证。

喷农药时，老巴子将敌敌畏兑上糖开水，让刘红英喝，刘红英喝了一杯又一杯，脸皮喝得大红大紫，却更加精神抖擞，干活比往常卖力，像是运动员服了兴奋剂……

有一次，老巴子竟然用氢化纳毒害刘红英。氢化纳是小四子的一个知青哥们从医院里偷出来的。那时，知青在农村打狗，所以这种药并不难搞到。搞药的人以为小四子要药狗，就说狗咬了有氢化纳的馍头，三分钟内立刻毙命。老巴子把蜡烛融化，用钢笔套子做出两个蜡模子，把氢化纳倒入模子，做出一个像胶囊似的东西，塞入馍头。老巴子把馍头递给刘红英啃时，手里拿了借来的一块手表。刘红英在啃，他就看表。他估计刘红英比狗强，得用五分钟的时间。刘红英啃了几口，一时兴起，将馍头扔给了一条大黄狗。大黄狗咬着馍头，不足两分钟，立马倒毙，口吐白沫。刘红英兴高采烈，大喊大叫，说她一馍头竟然将一条大黄狗砸死，引发出“一个馒头的血案”。

老巴子经历了一次次的失败，很绝望。他悲哀地望着刘红英，心想，难道说我这一辈子就跟这么一个不死的人生活在一块？好在老巴子也有战胜过刘红英的记录：譬如，小四子头捶撞倒刘红英。他就有一半的功劳，至少说与他的阴谋诡计相关。这件事多少让老巴子看见一线曙光。当天晚上，他就和小四子拜了把子。

在这之前，他们就有了拜把子的意向，地点已经选好，城郊的一个小桃园。拜把子的仪式选在桃园是模仿的“桃园三结义”。那天晚上，老巴子和小四子骑着自行车出了小县城，摸到郊外一个荒芜的小桃园里。他们带了一盒蚊香，几支蜡烛和一瓶Q地产的瓜干酒。桃园里有风，蜡烛点不亮，一点上就被风吹灭。他们找背风处，最后找到了一个小坟墩子，在坟墩子背风的一面点上蜡烛和蚊香。那年头街上没有香卖，只能用蚊香来替代。老巴子和小四子跪在坟前。老巴子说，苍天在上，我三人。说到我三人，他停了下来，对小四子说，不对啊，桃园三结义该有三个人，可我们才两人，还差一人。这时，老巴子发现身后站着个高大的人影，披头散发，形同鬼魅。小四子大声问道：刘红英，你是人是鬼？

刘红英说，你才是鬼呢，我给你们告诉赵大饼。你们深更半夜搞迷信活动，在这儿上坟。老巴子说，我们不是上坟，我们在这儿拜把子。

原来那天晚上，刘红英去县委门口打酱油，她看见老巴子鬼鬼祟祟骑着辆自行车出门。老巴子从刘红英身边过，竟然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刘红英觉得虽然白天老巴子和小四子串起来撞了她一头捶，但她毕竟是老巴子的媳妇，完全有必要看住老巴子。这样，她就一直跟踪到了桃园里。

老巴子很不情愿见到刘红英，但桃园三结义，还缺一个人，深更半夜找不到别人，就只有让刘红英暂时替代一下。三个人跪在坟墓前，齐声说：“苍天在上，我们三人结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兄弟如手足，媳妇如衣服，手足断了不可续，衣服破了犹可补……”然后，他们得将小姆指上的肉咬下一块，把血滴入瓜干酒，拿着酒瓶，一人一口轮着喝。刘红英白天挨了一头捶，晚上又得将小姆子头的肉咬下一块来，痛得她哇哇叫，眼泪水直淌。

三个人的年龄，刘红英十八，小四子十四，老巴子才十三。如果按年龄排座次，刘红英就得当老大。小四子和老巴子都不乐意出现这种情况，她只是暂时替代的，却反而当了老大。老巴子想了个办法，让三个人比爬树，看谁爬的高。小四子爬得最高，一直爬到树梢上，像一名杂技演员；刘红英爬到树杆上，抱着树杆像一头澳洲袋熊；老巴子在树底下窜了半天，也没能上树。老巴子说，根据古本的《三国演义》，当年桃园三结义，张飞爬得最高，关羽次之，刘备在最底下，抱着树根。树是由下往上长，所以刘备当了老大。老巴子的话很明白，老巴子当老大，刘红英替代某人当老二，小四子当老三。小四子想，老巴子当老大总比刘红英当老大强，就“卟冬”朝地下一跪，喊道：“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他们三个拜把子时喝了些酒，醉熏熏的，骑着车回县城。老巴子骑到半路上车胎爆了，他就让刘红英扛着。他是老大，讲话刘红英自然得听，谁叫你同他们拜把子的呢？老巴子骑刘红英的车。他跟小四子在前面骑，刘红英扛着破车在后边跟着，吭哧吭哧，像个旧社会的码头工人。

老巴子想想觉得今晚的事有点儿怪异。他和小四子拜把子的目的就是为了对付刘红英，可偏偏刘红英也参与进来，跟他们结拜成“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兄弟，而且是对天蒙了誓。

老巴子仰起头来看天，满天的星斗，星光灿烂。老巴子相信，此时此刻，在天上一定有三颗挨得很近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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