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
鲁鸣
八
两人回到洛杉矶休息了一天,那天是圣诞节。兰德送给李之白一件圣诞礼物,是一本别致精装的照相集,既可题词又可增添页数。兰德说,你回纽约后用它来放我们的照片。李之白回赠了兰德一对练手劲的滚动球。兰德非常喜爱那对球,他马上练起手劲来,幽默地说:“以后你会更喜欢我有力的双手。”
第二天,他们南下去圣地亚哥玩。兰德有个朋友在那儿是开健身馆的老板,他们就住在他家里。这老板是个经济学博士,在加州开有很多健身馆,赚钱不少。
元旦前夕晚上,老板请他们和一帮朋友在最豪华的拉霍亚区海滨酒家,边吃边听爵士乐。
老板的太太至少有40来岁。儿子已大学毕业,在这酒家当经理。那女人穿着一件低领的黄黑绿色搭配的无袖上衣和紫色的落地长裙,潇潇洒洒地上台唱了爵士歌曲《再来一次》,即后来李之白第一次到我诊所听的那首曲子:
“我一直对自己说不、不、不,
可我还是身不由己地再来一次。
我的嘴唇渴望你,如果你吻了它,你不会后悔的。
请整个地占有它,再来一次,请再来一次。”
这是李之白有生以来头次听人当面唱爵士歌曲。他很喜欢爵士乐里的柔情,缠绵悱恻。这种柔情让快乐有延续的感觉, 缕缕不绝,余音绕梁。即使最后一个音符消失了,他仍能感到音乐在空气里飘荡,渗透进他的肉体里慢慢品味,让他可近可亲,而不象古典音乐让他迷恋但又太圣洁而高不可攀。他特别喜爱爵士乐带有淡淡懮郁的情调,但又不象有些摇摇歌曲太歇斯底里。爵士乐里的淡淡懮郁让人觉得人生本来就是如此。伤感永远是生命的内容,不必过分悲愤。
兰德的几个朋友都很潇洒,很健谈。老板带他们去看了最新盖的高级健身馆,里面应有尽有,健身器材、游泳池、按摩房和桑拿浴,仅按摩房里就有水动按摩、电动按摩、手推拿、脚踩,五花八门。老板给大家免费享受了一次全套按摩,但每种按摩只限5分钟。“要不然我就要亏本了。”他笑着说。
李之白和大家一起脱光衣服,那些美国朋友大都体毛很多。
兰德笑瞇瞇地开玩笑:“我们西方人体毛很多,没有进化好,所以没有你们中国人聪明。我们更接近动物。我喜欢体毛少的人,进化得好。”说着亲热地搂了一下李之白,嗓音里含着温情。大家都看得出来他俩是相好。李之白有些不好意思。
大家分头走进几个按摩室。李之白走进其中的一个。先被测量体重、血压和心脏,数字自动进入计算机来控制水动和电动按摩的强度。一个小伙子把他带进水动按摩间,打开开关,四周水柱猛烈地射向他的全身,有些疼痛。小伙子把水柱调到李之白最舒适的强度,接着皂水清洗。然后,让他躺进水池,波浪冲击着他的背。走出水池,小伙子用一些湿透的布把李之白包起来,放在地上,用在药水里泡过的一株带叶的树条在他身上敲打,然后有用脚在他背上腰上臀部腿上踩。李之白有说不出的快感,喊叫起来。小伙子把他解开抹干。电动按摩是坐在一个靠背椅上,颈椎和背部都有计算机控制的机器手和滚动筒按摩。完了之后,小伙子叫李之白躺到一张床上,在美国印第安纳人的土著音乐声中,用手替他按摩。李之白感到这种享受远比做爱舒服过瘾。
回到老板家都已快半夜了,大家赶紧准备迎接新年。墨西哥男佣人已把客厅布置好了。虽然圣地亚哥四季如春,客厅有个点燃了的壁炉。李之白后来才知道,那炉火是假的,其实是电灯光,因设计得好,以假乱真,营造了浪漫气氛。整个客厅四周和桌面上都点着蜡烛,每个装蜡烛的盘子都是很漂亮的艺术品。
在这样的烛光里看每个人,都像是油画里的人物,脸色红彤彤,而背景和影子却变成了很深的咖啡色。客厅一侧是个酒吧,有各种各样的酒任大家挑选。佣人把酒瓶一一打开,为大家倒酒。屋子里飘荡着美酒的香味。
新年钟声一敲响,大家互相拥抱亲吻,走到每个人面前举杯祝福。老板给了每个人一件新年礼物:手提电动按摩器。他告诉大家,这种按摩器平时可用按摩消除疲劳,必要时还可以用来作自慰器,很实用,便于旅游随身携带。大伙儿哄堂大笑,都很喜欢那按摩器。
兰德向那老板起哄:“你能不能示范一下?”老板不肯,可是大家都不放过这个建议,一直嚷嚷。最后,老板的儿子自告奋勇,替他父亲解围。
老板娘问,我要不要退出去?这里就我一个是女的。
“自己的儿子,没关系。”老板说。
小伙子只穿着运动短裤和短袖T衫。他故意慢悠悠的,把短袖T衫先脱了。好家伙,一身结实的肌肉。来到美国,李之白看到很多象老板儿子这样结实的小伙子。只不过是老板的儿子不像一般的美国男人,他没有体毛。老板解释说,他儿子做了激光除毛手术,除了在酒家当经理,还做模特儿。
小伙子示范完了如何在身上按摩后,便脱掉了运动短裤。穿着一条白色的三角裤,他调整那按摩器,开始往下身按摩。但是,大家都不饶他,非要他全脱了。小伙子没什么不好意思,相反很坦然地把三角裤脱了,大大方方地一边按摩,一边向大家开始解说怎样才能获得快感。
老板娘看着自己的儿子,尽管很自豪,还是对着儿子叫了起来:“你疯了!”
儿子回答说:“妈妈,你应为我骄傲。”大家为这情景欢呼,起哄。
老板说:“这样吧,我送你们这个礼物,我儿子也给你们做了解说和示范。你们每个人都应试一试才对,有什么问题,我可以当场回答。”
大家都知道老板是借酒开玩笑,想让大家在新年好好开心一场。大伙儿借酒兴顺水推舟,不彻底不罢休。灯光全都被调得很暗。大家都脱了衣裤。李之白感到有些不自然,就留着内裤没脱。
兰德替他和大家说情:“人家刚到美国5个月,别要求他和你们一样。”
老板反对:“这又有什么。在健身馆按摩室时,他不是也当我们面脱了衣裤吗?”
李之白觉得那不一样。在那种场合就想在公共澡堂,而现在是在客厅里,况且老板娘在场。
他不由地朝老板娘看了一眼。
老板娘笑了:“没关系,你就当作我是你妈妈。你若不好意思,我就不看你。”她笑得前倾后仰:“你们这帮男人真不知道羞耻。”不过,她的眼睛却没有离开过这些在试按摩器的男人,只是笑得眼泪流出来了。
李之白思忖,很多美国人能自然地暴露自己的身体,虽然他们处处强调保护自己的隐私。如果半年前他在中国看到这种场面,他一定会误认自己面对的是一群流氓。可是,现在除了他只是有些不自然,他丝毫没有这种想法。他很吃惊自己来美才5个月观念转变如此快!
他看着这些人这样无拘无束地裸体,两腿之间的宝贝大大方方地晃动着或垂下。有人站着,有人坐着,大家聊得很开心,喝着酒,好像裸体这事并不存在,反而弄得李之白觉得自己不正常,就像小时候自己举止有点像女孩被人嘲笑,使他那时也觉得自己不正常。他感到,自己的同性恋被盲目的力量所决定。他不清楚,也不能说完全是因为兰德的诱惑。性欲如此明确又松散,它不仅从生殖器上明显表现出来,而从身体、思想和灵魂向外流露。他对生活的渴望、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对整个肉体而不仅仅是性器官的享受,或许注定了他在诱惑面前败下阵来。
那天晚上,兰德被评为最潇洒的男人,李之白被评为最佳肌肤者,而老板儿子被评为最英俊有吸引力的男人。众人起哄,互相开玩笑,畅谈着新年计划。
已是凌晨2点,大家还是未尽兴,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一个话题接话题地聊。可是,李之白已很困了。他再次羡慕美国人身体素质这么好,玩起来精力这么充沛。兰德说,可能是美国人从小到大吃的都是高热量的营养食物,体育活动量很大,再加上基因遗传吧。
最后,李之白实在太困了,只好跟大伙儿说晚安,告别兰德,先去睡觉了。
他做了一个梦 ——
他在实验中发现了一种有效的生物元素,这种元素里含有使人增高的成分。他欣喜若狂,在服用了一段时候之后,他居然身高1米85!他飞快地跑到洛杉矶,可是兰德并不欣赏他的增高,反而说:“我没想到原来你这么在乎你的身高。”田麦也来到了美国,见到他变高了,万分惊愕,她怀疑眼前的李之白是不是真得变了,鼻音瓮声瓮气地说:“之白,这真是你吗?”她紧紧地抱住李之白,和他亲热。可是他却不能和她做爱。原来,他服用的那生物元素的增高药使他的那宝贝变得巨大无比,没法进入田麦的身体,弄得她疼痛得晕厥了过去。田麦醒来后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愤怒地呵责他:“你把我害了!”
这一耳光把李之白打醒了。他睁开眼睛,迷迷糊糊中心神不定。这梦这样逼真,让他身临其境地开头白白高兴了一场,而兰德和田麦的反应以及梦的结局令他很扫兴。人生是不是一场空欢喜呢?梦实际上是精神碎片在睡眠里找到了潜意识的表达,是心灵的超载,要求释放。它是生命呈现神秘的一个有力证据。这个梦会不会是他将来的一个预兆呢?李之白内心里似乎对将来有某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担懮。田麦来美国后,他还能和兰德这样来往吗?
这些念头一出现,就一直缠绕着他,弄得他心烦意乱。可兰德正睡得香极了。他只好爬起来漱口洗澡,对什么都没心思。
附近教堂﹐传来新年钟声﹐很好听﹐有一种诗意﹐在晨光里尤如轻柔的抚摸﹐让他心里得到了安慰。他被钟声所吸引﹐走到窗前。窗外宛如一幅赏心悦目的图画﹕太阳已经升起﹐照在不远依稀可见的城堡式的教堂顶上﹐蒙上了一层与砖墙相协调的桔黄色﹐同时因为反照使教堂变得柔和﹐富有迷人的气息。教堂旁的两棵青绿的苍天大树﹐则给万里无云的蓝天增添了一丝温馨。李之白心情顿时好多了。
他走进客厅,一人都没有,谁都没起床。他决定出去慢跑,锻炼一下身体。
人们都还在享受新年的懒觉,街上冷冷清清。海边建筑,看过去就像一群身披白色大衣的牧羊少年迎风站在原野,鳞次栉比的房屋如挤挤攘攘围着牧羊少年大衣旁拱起脊背的羊群。李之白沿着海边跑。巨浪将海岸的礁石镂刻出千姿百态的奇景。烟波浩渺、一望无际的太平洋,像巨大明净的蓝色镜子,又像一副波动的泼墨画。海滩、礁石、悬崖峭壁之间相互错落有致、相映成趣。远处天边幽蓝蓝的一艘艘张扬白帆的船只﹐看上去一动不动﹐宛若一只只摆在玻璃柜中具有异国情调的蓝蜻蜓。他感到,就居家而言,圣地亚哥很不错,天空是蓝色的蔓延,海是蓝色的不停悸动,如玉如靛,蓝得沁人肺腑,蓝得使人神清气爽。这种蓝,是超乎色彩本身的冷融,在广袤无限的后面,覆盖着世界。连空气和风也是蓝色的,仿佛可以抓在手中。但就他所看到的文化设施而言,圣地亚哥没法和纽约相比,未免闭塞了一些。开阔的大海不一定能带来人文繁荣的文化景色。
他跑跑停停,停停跑跑,脑子里一会儿是昨晚的情景,一会儿是田麦的身影,一会儿是母亲和姐姐们的笑容。他无法想象如果把自己爱上兰德的事告诉她们当中任何人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他不会告诉她们。别说不理解,那将彻底毁了他和她们的一切亲情,会伤透她们。如果和田麦分手也就罢了,可是母亲这一生太苦了,三十多岁守寡养育他和两个姐姐,那怕为了这一点,他一定要守口如瓶。
他放眼望去,裸露的太平洋无遮无拦,广阔幅员,直到被远处地平线切断了视野。他的目光追逐着海浪,看浪涛一个接一个地飞跃﹐在阳光之下多么快乐,无拘无束。那蓝色半透明的波涛和白雪般的浪尖,不停地拍打岸边。他发现有一个人在海里乘风破浪。这季节的海水应该是很冷的呀!李之白不由地停下来观赏这个人。只见他用自由式游法,手臂像两只船桨有力地轮流向前滑着。可惜自己没带游泳镜和游泳裤,否则他也要跳下去游一圈。
这人游到岸边,哗地从水浪里站起来。李之白看呆了,这人一丝不挂!是个英俊小伙子,健美极了,每一块突出的肌肉都在晨曦中吸收了所有的阳光,使皮肤闪烁着古铜色的光泽,熠熠生辉,简直是一塑希腊雕象。李之白上前跟他聊了几句。
小伙子的眼珠和大海同样颜色,身材修长。大海为他形成了一个蓝天背景,他的裸体在这个背景中突出出来。他说,一年四季每天早上他都来裸泳,平时有几个要好朋友一块来,但今天是新年第一天,大家昨晚都睡得很晚,现在还都在床上呢。李之白目不转睛地盯着小伙子的裸体,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珍品。小伙子并不在意李之白看着他,大大方方地问李之白从哪里来,喜不喜欢圣地亚哥。他微笑着,身上的海水宛如珍珠一滴滴地往地上掉。直到他用毛巾擦干了身体,穿好了衣裤,李之白才和他告别。望着小伙子渐渐远去的背影,李之白自忖如果自己身高有那个小伙子那么高就好了。
跑完步,李之白心情好了,就像是朝霞映红了他的心扉,亮堂堂的。一条浅红色的小路,沿着岸边弯弯曲曲,如一条带子,通向岸边每个花园似的家门口。海浪声清脆悦耳,撩人醉意﹐时而汹涌澎湃,时而悠扬婉转,仿佛是在弹奏着一曲自然和谐的乐章。他望着这天水相连的梦幻般景象,情不自禁地对大海大声地喊叫:“I love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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