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
鲁鸣

六

李之白接受了兰德邀请，到加州去过他在美国的第一个圣诞节和新年。辛苦了一个学期，他等不及了，放假第一天就登上了飞机。

飞机窗外漂浮的云层变化着形状，气象万千。李之白凝视着白云，目光追随着它们。这些白云移动不定，总是在瞬间变化之中﹐永远没法预知下一个形状会是什么样子。大千世界里，人类和个体的命运都有点像这云层。他完全没有想到此行会改变他生命的走向。

兰德在机场迎接。他紧紧地拥抱李之白。两人高兴坏了。兰德一只手帮拿着行李，另一只宽厚的手搭着李之白的臂膀，走出机场。这时，李之白心里涌出一种感觉，希望兰德不要放开，这样拥抱着他，挽着他。他发现自己在兰德面前有依赖心理，变得像个女孩子。他为自己的这种心理感到有点奇怪。难道是因为自己是个外国人来到这个陌生的美国第二大城市而兰德是他认识的唯一朋友？还是他喜爱的男人唤起他的这种心理？和田麦拥抱时，他并没有这种心理。此刻﹐他的心理发生了微妙变化：兰德以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出现在这个亲密动作里，是位主动者﹐自己矮小被动。

洛杉矶已是万家灯火。这是好莱坞的所在地。李之白觉得眼前的灯火灿烂辉煌有一种夸张，似乎不真实，像是舞台上的风景被搬到了现实生活里。

离开纽约时，李之白穿着羽绒衣上飞机。可是，洛杉矶骄阳当空﹐很温暖。兰德只穿着一件紧身运动衫和牛仔裤。李之白热得满头大汗，赶紧脱羽绒衣。

上了车，兰德说：“你瘦了。”

“你爸爸拿研究项目多，我们自然忙。我除了上课，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泡在实验室里。有时候，晚上为了一个实验结果，一夜没法睡。不瘦才怪呢。”

“否则，我爸爸会觉得你工作不够努力。”

“对。兰德，你为什么不让我告诉你爸爸我来洛杉矶？”

“我怕他知道了会责怪我，给你带来麻烦。”

“什么麻烦？”李之白大惑不解。

兰德的回答完全出乎李之白的意料之外。“如果你告诉他是我邀请你来的，他会阻挡你来。我是一个同性恋者。”说完，兰德两眼脉脉含情看着李之白。

李之白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心里明白了，兰德喜爱他，不仅是把他当朋友。虽然他和美国男人已有过性行为，但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自己要和一个同性恋者相爱。这对他来说一下子来得太多了。他还没有心理准备。他想到刚才上车前兰德一直把手搭着他的臂膀上，才意识到那并不是我们中国男人之间那样友好随便的动作，而是爱意的自然表露。

兰德把车发动了，边开边说：“我本想晚上吃饭时才跟你谈这事。既然你提出来了，让我们现在开始聊吧。感恩节你到我家来，一见你，我就喜欢上你了。我爸爸在你来我家之前跟我打过招呼，警告我不要诱惑你。我告诉他，我不会见到一个男人就想做爱。我向他保证，我决不会碰你。他就放心地让你到我家来了。感谢那场躲雨，我们聊得很开心。我从心里真正喜爱上你。不过，那天晚上我故意不接近你，我怕自己控制不了。我答应了父亲我不会碰你，我就必须做到。这一个月，我是多么盼望见到你啊。每次给你打电话，我是多么快乐！好几次我想对你说我爱你，想告诉你我是同性恋者，我都忍住了，怕你接受不了，怕你因此而不来洛杉矶。”

听着兰德充满爱意的叙述，李之白很感动。他很喜欢兰德，否则不会来洛杉矶。但要说爱，又觉得不同于他对田麦的爱情。他现在很难想象两个男人之间的爱情会是什么样，虽然他可以想象两个男人之间的性场面。他问兰德﹕“你爱我什么﹖”

“我说不清﹐爱很奇怪﹐很难用理由说白。你身上有一种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东西﹐纯朴。嗯，你很酷﹐又聪明﹐有一种东方情调。那你喜欢我什么呢？”兰德问。

“我喜欢你的学者风度，你的博学健谈，你的个子。”说到这，李之白忍不住笑了。他觉得这像是两个青少年的对话，两个初恋者刚刚撩起爱恋面纱的对白。

洛杉矶和纽约很不一样。纽约四季分明，洛杉矶一年如夏。洛杉矶不像纽约那么人口密集﹐不像个城市，它没有集中的都市中心。它的小区之间就像美国一般的郊区，必须有车上高速公路才能办事逛街，不像纽约市地铁和巴士四通八达。大多数小区处在山岭之间的盆地和海边，像一张撒开的大网，洞都很小，洞与洞的距离隔得远，但洞很多。好莱坞在洛杉矶，人们从世界各地跑到这里来寻求成为影星的美梦，尤如大大小小的鱼钻进网来，绝大多数人被生吞活抓地给明星们垫底了。

兰德住在好莱坞，离著名的日落大道只有三条街口。这是一套小公寓﹐只有一个卧室。房间的布置充份表明主人是个作家，到处都是书籍和稿子。小客厅和书房相连，只是有一幅屏风和大书架放在书桌边，算是分界。卧室墙是橘色的，靠床头有一盆黄色郁金香。 这花和橘色的墙让李之白的心情立刻明快了许多，疲劳也减轻了不少。

那张床挺大， 足以睡三个人。李之白惊叹：“我的天呀！你一个人睡这么大的床！”

兰德笑了，“常有朋友从外地来。这些朋友大都是搞艺术的，并不富裕。 他（她）们来洛杉矶，就跑到我这儿住。有时候一来一大群， 这张床还不够， 还得睡地上和沙发。”

房间里挂满了照片，一下子把李之白吸引住了。“这些大部分是我的代表作。 有些并不是最好的， 但反映了我某个时期的摄影水平。” 兰德介绍道。他的作品大多数都是拍自然风光，没有什么单纯的肖像。但有几幅黑白的裸体作品拍得很成功。 李之白很高兴， 这下他可从兰德这里学到一些摄影技巧了。

兰德带李之白到外面吃晚饭。在日落大道，他们路过有名的中国戏院，停留了片刻。中国戏院是好莱坞许多新电影首映的电影院。从1927年建成后，每年有上百万人来此观光。一条巨大的龙雕横跨戏院凉亭式的顶上。门口有两只石狮守卫。兰德告诉李之白，里面的装饰也是中国式的。李之白明白了为什么这家戏院取名叫中国戏院。

兰德说：“中国风水给好莱坞带来了好运。愿你也给我带来了好运。”

两人进入一个叫花园市的川菜中餐馆。李之白怎么也想不到在这里吃上了麻辣小龙虾和辣炒螺丝，后者很辣，但真好吃。兰德说，这里华人很多，什么样口味的中餐应有尽有，价钱不贵。他从小在纽约长大，现在又在加州工作，这两个州是美国华人最多的地方。他很喜欢吃中餐，特别是川菜。

李之白有点受不了，辣得汗从脸上不停地流下来。他没想到兰德比自己还能吃辣。

兰德递给他好几张纸面巾：“早知道你还不如我能吃辣，我就不点这么辣的菜。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刚才你问我能不能吃辣，我想﹐你能吃的我还不能吃吗？”

“不过，这一辣，你的脸更英俊了，红彤彤的。”

听到兰德夸自己英俊，李之白心里美滋滋的，其实他并不觉得自己英俊。华人不太会赞美，尤其是对自己人和熟人，怕见外。李之白发现美国人都特会赞美人，动不动就是“太美了！”有时是出于礼貌，但大多情况下的确有效地鼓舞人心，让人欢喜。兰德夸他英俊，有一种催眠作用，使他心花努放。他真得变了一个人，像是小孩中了魔，完全沉浸在陶醉之中。来美之前，李之白从来没有被人赞美其英俊，而现在这种赞美来自他所喜欢的兰德，是他心理上的“发现新大陆”。他想，赞美让人神经兴奋，而这种神经兴奋想必产生一种化学成分，使人的智商会降低，甚至疯狂。这就是为什么热恋的双方很容易飘飘然忘乎所以，做出很可笑的事情。

两人聊了很多。李之白发现自己懂得太少，高中时就分在理科班，上大学就直接读生物专业忙着考出国，对文学艺术政治经济这些与生活情趣密切相关的知识和事情知道得太少了。兰德所讲的一些经历，对李之白来说完全是一个梦幻世界，有太多令他羡慕的内容。他觉得自己孤陋寡闻，自惭形秽，过去的日子白过了。

一顿饭聊下来，李之白觉得自己变了样，大开了眼界。兰德给他讲了好多小时候和好莱坞的事情以及为了写出剧本的种种努力。李之白感到兰德真正地活得朝气蓬勃很有目标﹐兰德很清楚自己喜欢的是什么并不屈不饶地努力，对生活不妥协，走自己的路。

走出饭馆，兰车带他去好莱坞的露天剧场，因为在那里能看到好莱坞山谷上刻有的“Ｈｏｌｌｙｗｏｏｄ”。在灯光照耀下，让全世界发疯的那９个字母尤如天堂的召唤，高高在上，仿佛像在向世人炫耀好莱坞的辉煌。街道上喜气洋洋，形形色色的霓虹灯和圣诞树都张灯结彩，一派节日气氛。一切对李之白都新鲜，他不敢相信自己散步在到好莱坞街头上。生活有时太真实了，反而像梦，令人难以置信。周围的情景，都笼罩着无言的神秘。

回到兰德的公寓，李之白洗了个澡，感到舒服极了。当他洗完拉开浴帘， 兰德已漱完口，正穿着三角短裤站在镜子面前。兰德看到李之白洗完了，便脱裤准备洗澡。

不知是因为自己刚洗完澡还是因为看到兰德的裸体， 李之白感到脸上微微发热。

“对不起，让你等了。”

“没什么。哟，你的身体很漂亮。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健美的东方男子！”

“种族偏见！”话是这么说，李之白不得不承认很多西方男子在身材高大上占有优势，加上良好营养和爱好运动锻炼，魁梧健壮。由于营养过剩，美国有不少人肥胖。也许正因如此，许多人注重锻炼身体。每次去健身馆都是人满为患。哥伦比亚大学有华人员工学生八百多人，可是李之白很少在健身馆里看到华人。李之白所在系上有几个中国同学，有患鼻炎、胃病和神经衰退失眠症。李之白叫他们一块去锻炼身体，他们要么说太忙要么没兴趣。可是他们有时间有兴趣看电影录像，到唐人街吃饭，打扑克。

兰德显然也是经常练健美的。他和李之白一样，肌肉匀称发达， 很有魅力。不同的是，兰德几乎全身都是很浓的体毛，从胸部一直延伸到小腿，背部也都有。李之白体毛很少很淡， 整个身体皮肤光滑。也许是无胸毛的缘故，他的胸肌和腹肌群看上去比兰德突出，更漂亮。相同的是，两人臀部都格外的白。两人发现彼此在欣赏着对方的裸体， 都笑了起来。

李之白有些窘。他收回目光，“你的身体很有吸引力。”

“你的也一样！真羡慕你们东方人的皮肤，细腻光滑， 不像我们西方人身上都是毛， 皮肤粗糙，像野生动物一般。”俩人开怀大笑。

李之白一直到是希望自己有点胸毛，似乎那样更显得男子气。李之白把这一想法告诉兰德。兰德转过头看着落地镜子里的他俩，“人都这样，向往自己没有的。我希望有你那样的皮肤，正如你希望有我这样的胸毛。”

住在兰德附近的几个好友都离开洛杉矶回父母家过节去了，其中有一个朋友把钥匙给了兰德，请帮给室内植物浇水。那晚兰德一个人就睡在那个朋友的公寓里。兰德走之前，除了说晚安的时候拥抱了李之白一下，根本没有碰他。

翌晨，清早的氤氲都还没散去。兰德带着李之白上路了。他们先去了旧金山。为了让李之白能欣赏到海岸风光，兰德特意不走州际高速公路，而是沿着海岸的州内１号公路。海岸有很多大块的岩石和陡峭悬崖，别有情趣，让人联想到西部牛仔的垦荒精神和野性。

在一家快餐馆吃完午饭，兰德便在附近教李之白开车。李之白学得很快，他发现开车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容易得多。兰德说，你聪明，一学就会，看来搞科学研究的博士生是不一样，你是我教过的人当中学得最快最好的。

“那是你这个老师教得好！一切功劳归老师。”

“你看，你也挺会赞美人的嘛。怎么能这样说。笨学生在再聪明的老师面前也学不好。美国人可不这么幽默说话，因为这样就把自己给抹杀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李之白觉得自己变得可爱了，他更喜欢自己了。他发现在兰德面前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健谈，有了些幽默。后者是他最希望拥有的。

在进入旧金山之前，他们在海边停了下来。正是夕阳西照，他们朝海滩走去。真美！太阳像个火球悬挂在天边，缓慢地往下滑落。橘红黄紫白的天幕是一块巨大的彩色花布。云层被撕得如一条条锻织的围巾，绕行在那个火球的近处和远处，就像女人肩上披的装饰物和腰上系的带子。海岸绵延而去，远远看去在黄昏中呈现出黑色，看不清楚是陡峭悬崖还是一片片岩石。沙滩灰白，让人有一种在梦中登陆的感受。两人都被这景色给震撼住了，连连高喊太美了。

兰德抢拍了几张照。可惜，海风吹在身上有些凉。李之白把羽绒衣留在了洛杉矶兰德处。他双手搂住自己的臂膀，说：“我把羽绒衣带来就好了。”

兰德犹豫了一下，伸出双臂拥抱李之白，照相机掉在沙滩上，也不管了。他喃喃：“这景太美了，有你在，美中加美。你使得我发疯了。这两天来我强力地克制自己，唯恐我伤害了你从而失去你。我爱你，之白！你看得出来，我多么喜爱你。我知道你有女朋友在中国，我爸爸在你到家之前告诉了我。但是，你在中国长大，你根本都不知道同性爱的美。对不起，我失控了。”

李之白很感动。田麦从来没有像兰德这样冲动地向他表白过。他说，“昨晚你离开公寓和我说再见时，我真希望你留下来。”

“真的！？如果昨晚和你睡在我自己的公寓里，我肯定受不了。我不想这样做，不是我不渴望和你做爱，而是担心你心理上还没有准备好，害怕失去或伤害了你。”兰德高兴极了，开始吻李之白。

李之白有点不好意思。他听到自己心跳加速。“我希望你留下来并不是想和你做爱，只是希望和你在一起。我很喜爱你﹐但和男女的爱情不一样。”

兰德乐得大笑起来：“两个男人相爱当然和男女相爱不一样！怎么可能一样呢？爱，就是想跟对方在一起。不是吗？”

李之白说不出话来，兰德说得的确有道理。他发现自己整个躺在兰德的怀里。他惊奇，兰德的眼睛并不是蓝色的而是绿色的，像湖水，充满了柔情。兰德的嘴唇很薄很软，吻起来感受很特别很舒适温柔。兰德告诉他，西方很多男人的嘴唇都是如此。幸亏西方男人的脸大多比较有雕塑感，薄软的嘴唇不显得难看，反而增添了一些柔性。李之白此时觉得兰德长相挺吸引人，不仅仅是魁梧高大有力。其实﹐在美国男人里，兰德属于长相一般，但可能华人会觉得他长相好，因为华人总是喜爱高鼻子大眼睛。李之白知道﹐自己已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当晚，他们到金门大桥海边散步。李之白站在海堤上观赏着大桥，心情很激动。夜色里，用灯光装饰起来的金门大桥有它独有的魅力，让人感到那大桥本身就是天堂夜幕里的金色大门，华丽耀眼。他再次觉得，一切都象梦幻一样。

李之白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兰德听。兰德认为生活本身就是梦，有时是讨厌可恨的恶梦。他说：“你现在还在读书，还没有看到美国很恶心的地方。在这个国家里，金钱操纵一切，包括所谓民主的产生，比方总统选举。你知道我们国家为什么老是没法用法律来控制枪支？那是因为枪支厂商是总统和国会参议员竞选的最大捐款者之一。可以说，什么问题在我们国家没办法解决的，几乎都是因为其背后不想解决的有钱人在给总统和国会参议员竞选捐款。靠这钱上台的政客，只有乖乖为这些有钱人办事。以后你在我们国家待久了，就会看到这一切。”

和兰德边走边聊，李之白学到很多东西。特别是兰德说他是个马克思主义者，这让李之白很意外，不亚于兰德昨天表白是个同性恋者。李之白脑子里很难把马克思主义者和同性恋者这两个形象结合起来。他向兰德表示自己对马克思主义有些了解，因为在中国从中学起就要上政治课包括哲学在内，考大学也要考这一门。进了大学后，哲学是必修课。

兰德眼睛睁得挺大：“真的？！难怪你们中国人这么聪明，从中学起就要必修哲学！”

“不过，没有新东西，中国封闭了这么久，只能是老一套内容。大多数学生都讨厌上这种课，只是因为必修课没办法。”

“当然老一套内容是不能吸引人。不过，很多知识都是这样，当时年少不理解，可是对人的思维潜移默化，长大了受益无穷。法国中学生也要上哲学课。我觉得法国文化就有一种美国文化所没有的深刻和诗意。在西方文化里，可能法国文化与你们中国文化比较接近，因为你们都有某种深刻和诗意。”兰德解释，他所说的诗意不是指文学上的诗，而是一种情调，这种情调只有在好的涵养里才会产生，即中国老祖宗们说的有为无为的境界。

兰德向李之白讲解了一些当代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解放人的哲学。资本主义后来的成功就是因为资本家们从马克思主义那里获得了法宝。马克思早年所批评的资本主义弊病，都在资本有效的范围内得到了纠正或控制。美国的成功就是最大地拥有中产阶级，尽量给穷人提供社会福利，同时保护有钱人的利益，这是美国社会稳定的秘诀！所以美国这个社会是不会接受什么革命的，只能接受改良。在这个言论自由的国家里，却没有专门和政治意识形态唱反调的媒介，如电视、报纸和广播。尤其是几个垄断全国的大电视台，绝对是和政府保持政治意识形态的一致。你可以反总统，但不能反政治意识形态。革命，就是与国家政治意识形态和国家利益背道而驰，必引起混乱，政府头痛。老百姓则是革命的牺牲品，最后吃亏的还是他们。所以，大家都不愿意革命。当然，美国的民主自由让法律和媒介起到了监督政府的作用。”

李之白听了很有感触。“我们中国过去几十年正好和美国相反，革命不断。三反五反，反右，四清，文化大革命，清除‘516’分子，有钱人糟殃，老百姓吃苦，知识分子倒霉，连国家主席也被迫害死。”

兰德是从美国最好的公立学校加州伯克莱大学毕业的。他告诉李之白，伯克莱大学和很多美国大学里都有很多教授拥护社会主义，都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并以此为荣。在西方，如法国、北欧５国、瑞士、澳大利亚和加拿大等许多国家，社会体制里其实都有浓烈的社会主义成分，全民劳保、人人享受免费的医疗和高等教育。美国人反感的是共产主义，而不是马克思主义。兰德认为，要想了解西方思想对其文化的影响，除了基督教思想，有三个人的思想是不可不了解的：马克思、尼采和佛洛伊德。马克思从经济角度揭示了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尼采从个人意志揭示了人的非理性本质，而佛洛伊德从潜意识揭示了人的心理机制。

李之白真没想到兰德这个美国人把马克思的地位看得那么高。他打量着兰德，想要把兰德看够透似的。兰德拍拍李之白的肩，“别太迷信西方文化。你看，两次世界大战都是西方人挑起的。我们一面鼓吹文明自由民主，一面到处战争殖民。我们西方人很虚伪。里根总统就是最虚伪的政治家，用他好莱坞学来的表演本事到处吹嘘。人实质上是非理性的。那些非理性的事情，往往都是所谓很理性讲大道理的人做出来的。”

李之白觉得兰德说得对。中国过去没完没了的“人与人斗，其乐无穷”的你死我活的政治运动和灾难深重的文化大革命﹐也都是讲大道理的人发动的，哪里顾得上理性。想到这里，他对兰德说：“我挺感谢现在我们国家的改革开放。否则，我怎么可能和你这样一个美国同性恋者走在这美丽的金门大桥旁海堤上。中国的门是不可能关起来了。未来的中国一定会面目全非。”

兰德说：“我一定要去看看中国！爱上你，我好象就爱上了中国。祝愿它将来会变得美好。”

两人聊得非常开心，又到有名的渔夫码头逛了逛。那里并没有渔夫，但风景宜人。海风吹来有些凉意，可沿着码头的商店和画廊别有风味。整个市景给李之白的感觉是年轻奔放富有青春朝气，而纽约则更像一个保守忙碌的中年人甚至有点老态龙钟的老年人。

兰德建议去个酒吧：“我带你去开开眼界，去一个同性恋者酒吧，敢不敢试一试？”他眼里充满了期待。李之白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为自己如此爽快感到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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