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霞关
复溪
3
那场雨停歇后第二日,我搭乘农父的船到了鹿湖入江口,在那里下船,与农父道别。然后又搭上一艘大船,顺江而下向石城驶去,按照农父和木立的指点,我先要到石城去找一个叫李十娘的老女人。
当我随农父上岸来到木立身边时,我猛然发现他周围的地上干燥无比,没有下一滴雨,而我身后则是瓢泼大雨。火光映照着木立安详的面容,呈现出一种赤红的颜色,这情景让我想起朱天庙供奉的红脸武士,如贞黄昏时和我一起坐在庙门前的池塘边时,脸上也是泛着这样的红晕。此刻他们已离我渐行渐远,而前方的行程凶吉未卜,如这雨夜一般茫然。木立似乎看透我的心思,他帮我占了一卦,然后写在纸条上递给我。我紧紧攥住纸条,仿佛它就是我的命运,只有紧紧攥住心里才觉踏实。我摊开纸条,上面只有一个字:
贞
我看后心里一阵悸动,立刻想起了如贞,赶紧问木立如何解读,木立没有立刻回答我,他只是告诉我到石城后可以去问天界寺的觉浪法师。
木立是一个旷世高人,他不久又去了青原山,这一次他神秘地死在了离青原山不远的神潭,他的死被世人传得扑朔迷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死后变成了一个水神——潭神。
到石城的当晚我便在秦淮河畔找到了李十娘居住的珠市,木立以前的寓所水阁离这也不远,农父说木立和叔父曾在水阁搞过一次选美比赛,很是轰动,叔父把自己最心爱的女人王月选为花魁。因为这个事情,我对水阁印象特别深刻,特意到水阁去看了一看,结果如预料中一样大失所望,水阁已荒废了好久,破旧不堪,因为长久无人居住而显得阴暗潮湿。院子里杂草丛生,不知何时窜出一只老鼠,在我脚边嗅来嗅去,又顺着墙洞钻到墙外的秦淮河。我呆了一会儿后,有些惶恐不安,赶紧又回到珠市,找了一间旅店住下。
旅店和水阁一样,也是背靠秦淮河,我上了二楼房间,打开窗户,眼前的河面略显冷落,只有两三艘画舫行驶,传来的乐音也是时断时续,旅店老板给我解释:
“过两天就热闹了,参加乡试的秀才们陆续要来了,起码要热闹十天半个月。”
我没有立刻打听李十娘的住处,而是下楼到巷中转悠起来,又跨过桥来到了对岸的文庙,那边聚集了很多人,都是一些来参加乡试的秀才们,他们个个看起来春风得意,脑后一律拖着油腻腻的长辫,我哥哥孙戎肯定也就在这群人中间。当我想起哥哥的时候,他的形象变得模糊不清,我老是集中不了精神回忆他的样子。
次日,我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打听到了李十娘的住处,我特意选了一个年纪大一点的长者问,他瞪着鱼泡眼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眼神透出的阴森气息好像我是打听一座坟墓,而不是一个活人。他没说一句话,手往前指了指,右边一拐,又往前指了指,他的意思是告诉我往前走右拐再往前走,我转头刚要答谢,他已离开了好远,好象是怕我再问他什么。
空荡荡的屋子只有李十娘一个人居住,里面清凉透骨的气息显示这屋子好久都没有男人来过,衣着鲜艳的李十娘就坐在客厅的木椅上,手上捻着佛珠,头发花白,面色腊黄,此时正好有阳光透过天井照在她身上,这使她在幽暗的屋子里显得斑驳陆离,无比怪异,我甚至觉得她好象正在准备升天似的。
当她听完我的自我介绍后,很快就认出了我和叔父的相似之处,她那干枯的身体就象装满热水的水袋一样涨溢起来。她说话很快,表情变化莫测,言语透露着干练,无不显示她当日秦淮河最出色“妈咪”的风采。等她急风骤雨般向我倾诉完毕,就象一个饥饿的人狼吞虎咽填饱肚子后,她陷入了短暂的休息和调整。我看她正一点一点在收敛笑意,所以几分钟过后她爆发出猛烈的哭泣时,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她边哭泣边摇晃我的肩膀,此刻她又把我当成我的叔父。她从一开始就陷入了时空错乱,我的与叔父酷似的面容和衣着,使这个不幸的老女人一会儿把我当孙将军,一会儿又把我当成孙将军的侄儿。在她这么折腾我几个回合后逐渐发现,她似乎把我这个人还是当成孙将军侄儿,而仅仅是乐于把我的躯体当成孙将军。
“孙将军只爱王月,她根本不爱我的嫩娘。”
这是从李十娘嘴里冒出的唯一一句完整的话,她开始平静了很多,并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嫩娘是我的女儿。”
其实嫩娘只是李十娘的干女儿,她很小就被李十娘收养,悉心调教,琴棋书画俱绝,除此以外,嫩娘的剑术也很高超,常喜欢到栖霞山马场骑马舞剑。嫩娘容貌秀丽,身材袅娜,喜欢女扮男装,李十娘终未嫁,没有子嗣,所以对待嫩娘比亲生的女儿还亲。
当日馆中最红的艺妓就是王月,农父说叔父在水阁举办选美比赛才把王月捧红了,这也不完全是事实,因为在这之前王月已红遍秦淮河了。王月丰满艳丽,肉感动人,为李十娘带来了无数白花花银子。
叔父第一次进馆是和木立、澹心二人一起去的,那时他已浪得虚名,他那终日无所事事的佩剑造型和他对孙悟空的过度喜爱,让他名噪石城,几乎已路人皆知。而当有人对他的剑术略略表示疑问时,立刻就遭到更多人的反对,因为他剑术高超的当朝廷兵部侍郎的哥哥可以作为佐证。此外,令人不解的是,他那个举国公认的四大公子之一的木立郎舅也天天与他一起寻欢作乐,全然把自己白鹿山庄的妹妹抛到九霄云外。
“孙将军第一次见到王月就喜欢上她了,那天我和嫩娘在楼上,看见孙将军紧紧拉住王月的手,魂都丢了。”
事实是那天不仅是我叔父一个人丢了魂,另外一个人魂也丢了,她就是嫩娘。事后表明,嫩娘在楼上看见我叔父的瞬间,也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这个落拓不羁的剑客。
叔父把善后工作丢给了木立和澹心,自己骑马载着王月向栖霞山狂奔,那日石城的很多市民都看见了他们,都说那情形象是叔父劫了一个良家妇女逃奔,可看那女子兴高采烈的,又不象是。叔父和王月飞奔到栖霞山的雪洞中,很快两人赤身裸体纠缠在一起,叔父的嚎叫和王月肆无忌惮的呻吟没日没夜地在栖霞山回荡,惊得山中正在发情的百兽错愕不已,四处乱跑。他们在洞中整整呆了一个月,出来时,叔父佝偻着身子筛子般颤抖不已,而王月则是一幅欣喜若狂的表情,皮肤如水蜜桃一样光鲜。
回来后不久,本来是木立、澹心邀请一帮人在水阁为他们设宴接风,可商量到最后,变成了一场选美比赛,其他的艺妓都是来陪衬的,花魁早已内定给了王月。休息几日后,叔父气色已恢复过来,那晚他作为宴会的中心人物,自然是大出风头,喝得酩酊大醉。他万万没有想到会乐极生悲,在邀请的客人中间有一个叫蔡如蘅的,当晚也迷上了王月,很快将成为他意想不到的情敌。
我离开李十娘的家已是晌午,由于已经习惯了屋内幽暗的环境,出门的一刹那,感觉眼睛都被阳光刺痛了。李十娘说完了自己想说的所有的话后,就坚决不再说了,她又恢复了我开始见她时的干枯的样子,一幅时刻准备升天的架势。后来她实在被我弄烦了,就抛出了最后一句话:
“你可以到天界寺问觉浪法师。”
我回到旅店,满脑子都是李十娘急风骤雨般的话语,却又听不清一句。在李十娘的叙述中,王月背叛叔父的细节深深刺激了我,我沉浸在叔父失去王月的极度痛苦中,此刻感觉自己的生命和叔父的生命已重叠在一起,因为我真实地体验着叔父的痛苦。从离开朱天庙到现在,这种痛苦一直追随着我,让我无法摆脱。我不知道当我和叔父体验着同一种痛苦时,作为血脉相连的我们的生命是不是可以相通?
那晚我越过枫香岭山顶跑回朱天庙,由于慌不择路,脸上和身上布满了树枝刮过的血痕,当越来越接近如贞明亮的窗户时,我兴奋得如同颠狂一般,那时只有一个心愿,永永远远和如贞结合在一起,不再分开。我轻轻来到如贞窗前,屏住呼吸透过窗户往里瞧,血一下子在头顶凝固,象火山中正要喷发的岩浆突然冻结了,那个赤裸着浑圆雪白身子的女人真的是如贞,脸上依然泛着朝霞般灿烂的红晕,此刻她正躺在床上,象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温顺地展露着光滑的腹部。她的身边也站着一个同样赤身裸体的男人,象一个屠夫死死盯着她,尽管那个男人面目狰狞有些变形,但我还是认出了是哥哥孙戎。我一下子瘫软在地上,突如其来的刺激让我好半天都失去了意识,也不知过了多久,东边的天空已露出了死鱼般的颜色,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拖着沉重的双腿向枫香岭走去。
我又回到了枫香岭,我站立和坐下时都无法喘息,只有躺在一块石头上,才能对着阴沉沉的天空一口一口喘气,我的胸口一阵阵绞痛,而在阵阵绞痛中我又清晰地感受到了如贞的心痛,我于是痛上加痛,简直痛不欲生。我躺在石块上开始不住地嘶叫干嚎,不让自己停歇,也竭力不让自己有一点点意识,否则我怕自己突然之间会发疯。在石块上躺了几天我不知道,我的嗓子完全哑了,我的嘴还不断地重复干嚎时的形状,有一次我睁开眼时,如贞似乎流着泪站在我身边,但我那时已认不出任何人了。我看见她解开胸衣掏出乳房,紧紧把它塞满了我的嘴,我本能般地吸吮起来,并没有吸到一滴乳汁。在我呆在朱天庙的最后七天,这个解开胸衣让我吸吮乳房的女人始终困绕着我,她让我更加如饥似渴地想念如贞。但随着心撕裂后的渐渐愈合,我举止变得沉缓,身心倍觉沧桑,往事如隔世般难以捉摸,那时,我基本断定在枫香岭出现的如贞只是我极度虚脱后产生的妄想。
在水阁举办选美比赛后不久,叔父就有事去上江了,王月一直将叔父送到江边渡口,两人卿卿我我,难分难舍。这次分手后不久,王月出乎所有人意料和那晚参加宴会的一个叫蔡如蘅的男人私奔了,叔父再也没有见到她。所以,这次分别日后在叔父的记忆里就是生离死别,一次他曾流着泪抓住李十娘的手:
“真的很痛,象刀割心一样痛。”
几年后,一个逃亡回来的蔡如蘅的贴身家丁带来了王月的音讯,蔡如蘅在一次战乱中死于非命,王月被一个山贼掳去作压寨夫人。这个山贼性喜食人,在一次庆功宴上突然将王月一刀劈成两半,并将她的肉剁烂分赏给众将士吃。据家丁回忆,在逃难途中,蔡如蘅不只一次问王月,有没有后悔爱上他?每次王月都咬破自己的嘴唇,流着泪说:
“我从不后悔爱上你,我真的爱你!”
事实在上江期间,叔父就得知了王月和蔡如蘅私奔的消息,而不是后来象很多人说的那样回石城时才知道的。叔父一下子被击倒了,不论是情感,还是自尊,统统被击倒,他成天在床上蜷缩一团,象一只可怜的病猫,无声无息。上江的朋友们轮流来探视,他也从不言语一声,只是不住地流泪。他不吃任何东西,只是偶尔喝一点水,补充他那渐渐被眼泪流干的身体。面对叔父这么大的变故,上江的朋友们束手无策,他们无法理解生性风流的叔父真的为了一个女人奄奄一息,而且,就在得知消息的那个晚上,他们还一起兴致勃勃地与妓女厮混。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在外屋的随从猛然被叔父的叫声惊醒。此时他正昏昏欲睡,随着探视的人越来越稀少,他也早已习惯了里屋的死气沉沉,他甚至向棺材铺打听棺材的价格,以便办理叔父的后事,而此时从里屋传出的叔父的叫声,在他听起来简直就象是回光返照。
当他走进里屋,叔父已穿戴整齐站立在房间,他的目光与卧床前相比,显得坚毅和平静,满脸胡须遮掩了他的面容,更显出一份英武。随从一看叔父这架势,心里就踏实了,一扫多日的郁闷,愉快地接受叔父的指令:
“备马,上船,回石城。”
从上江回石城的九天九夜,一路上都是漫天大雪,这场罕见的大雪从叔父上船时开始下,一直到石城渡口下船时才停。那时叔父奇怪地感觉自己的灵魂超脱了自己的肉体,而正是源于灵魂的至情至爱才导致了这场纷飞的白雪,神不在别处,埋藏于肉体深处的人性其实就是神性,它一旦挣脱肉体的束缚天地间便会产生奇妙的幻象。叔父深信,眼前这场漫天大雪就是他和王月爱情的明证。船仓内,随从生出了火炉,他招呼叔父一同进来烤火,但叔父浑然不觉,他牵着白马一直立在船头。
也不知从第几日开始,白天黑夜伫立在船头的叔父开始引起岸上人的关注,那时叔父浑身已被冰雪冻住,象一座冰雕,也象一尊神像,在苍白的冬日下熠熠发光。消息沿着两岸很快向下游传播,此后每经过江边一个渡口,那里早已聚集了很多围观的人群,当中多半是妇女,有的还在雪地里摆起了祭台,点燃香火,向船头跪拜。
行驶至第九日,船离石城渡口已不足半日行程,有两只大鸟扑扇翅膀从叔父头顶掠过,比翼双飞,鸣叫声凄凉而悠远。叔父恍惚从梦中苏醒,两行热泪流过冰冻的脸颊,紧接着就嘶心裂肺地嚎哭起来,这是叔父得知王月离去后的第一次哭泣,此前他只是流泪。随从从船仓内听见了叔父的哭声,他正在往炉中加炭,眼泪也不住地滴到温暖的火苗上。那日叔父的嚎哭声惊天动地,船快驶近当日和王月分别的石城渡口时,叔父停止了哭泣,跪在船头向苍穹叩拜:
“此生永别了,王月!”
回到石城,叔父似乎完全忘记了王月,他那一副无所事事的佩剑造型,如往日一样开始在石城大街小巷出没。只是当又一次见到李十娘时,他心中已愈合的伤疤突然撕开了,抓住十娘的手痛不欲生。李十娘平素也喜爱叔父,眼见他为了王月折腾得不成人形,也是自己馆里的姑娘闹的,内心始终有些歉疚,那天,她就破天荒地把自己的女儿嫩娘叫出来陪叔父。
不过坊间流传另外一个版本,当然已无从考证了,那日叔父第一次来到馆中,实际上王月和嫩娘两人同时喜欢上了他,只是叔父只见到王月而没有看见嫩娘,如果两人都见到了,叔父喜欢谁也就难说。但最终的姻缘发生在叔父和王月之间,叔父狂热地爱上了王月,两人如胶似漆,灵肉相连。就在叔父和王月沉醉在爱河中的那段时光,嫩娘却终日被相思所煎熬,叔父的影像没日没夜地缠绕着她,使她陷入了可怕的自我折磨中,日渐消瘦。李十娘明晓女儿的心思后,看在眼里,痛在心里,这个在风月场呆了大半辈子的女人,深知眼前的这场情感风暴可能会要了女儿的命,她太了解女儿执着、刚烈的个性了。在叔父离开石城去上江期间,有一个叫蔡如蘅的人喜欢上了王月,要替她赎身,李十娘见事情成熟,就背着嫩娘把一切告诉了王月。王月也是一个义重如山的女子,内心感激李十娘十几年对她精心照料,与嫩娘的关系也是情同姐妹,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呆了两天,出来后,就答应了。李十娘乐呵呵地收下了蔡如蘅的银子,叫他们离开石城,对外则宣称两人一起私奔了。
嫩娘终于和叔父在一起了,脸颊日渐丰满,整天欢笑不断,当她快乐地告诉叔父第一次见到他并爱上他的情景时,叔父听了便浑身哆嗦起来,牙齿不住地打着冷战,此后,嫩娘便不再提起那日的情景。
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了,春天降临了石城,叔父慢慢恢复了生机,常和嫩娘到栖霞山骑马射箭,剑术仿佛脱胎换骨,进入了令人心醉的化境。嫩娘一身女扮男装,飒爽英姿,与叔父称兄道弟,形影不离。晚上睡觉时,两人都不解衣裤,叔父象孩子一样躺在嫩娘怀里,自从王月离去后叔父就患上了失眠症,每晚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嫩娘半靠在墙上,轻轻抚慰着叔父。那时叔父的身旁只有嫩娘,木立去了京师,澹心则远在福建。
叔父深深地感受到嫩娘爱着自己,他也很想好好地去爱嫩娘,但他那结着伤疤的心似乎麻木了,再也唤不起任何感觉。有一天晚上,叔父半夜从嫩娘怀里醒来,看见嫩娘还没有睡,正弯腰注视着自己,那一刻,叔父的心似乎有些触动了,他爬起来紧紧抱住嫩娘,想和她好好温存,折腾了半天,叔父又放弃了,双眼流泪,他指着自己的心对嫩娘说:
“它还没有醒。”
那一晚,嫩娘也哭了,这些日子以来,叔父第一次把她当作一个女人,而此前都是和她称兄道弟。嫩娘对叔父的爱是无私的,因为她深知叔父这辈子都不可能忘掉王月,而没有办法爱她。她和叔父在一起时,从不奢望有一个结果,当她策马和叔父一起在栖霞山狂奔时,她的周身都洋溢着快乐和幸福。
坊间还有一个说法,王月太爱我叔父了,但她根本就不相信男人,尤其是我叔父,生性风流,到处拈花惹草,和她在一起也是贪一时新鲜,迟早还是要分手的。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王月突然抛弃了叔父,她要让他们之间的爱情永永远远处在巅峰,她义无反顾地和蔡如蘅离开了石城,也绝不给自己留一点点点机会。我也奇怪每次王月回答蔡如蘅的提问时,都要咬破自己的嘴唇,让鲜血喷洒,她难道真的不痛吗?
李十娘凭多年的经验,觉得嫩娘和叔父的关系总有些怪怪的,不象是男女之情。在和嫩娘闲聊中,她故意提及男女之事,羞得嫩娘满脸通红,老练的十娘三下五除二就从嫩娘口中得知,叔父从来就没有碰过嫩娘,她根本还是一个不解男女风情的处女。李十娘一下傻了,那天上午她絮絮叨叨喋喋不休和我说了许多,但始终耿耿于怀的还是嫩娘:
“我牵了那么多姻缘线,却没有给自己女儿幸福。”
在风月场奔波了一辈子的李十娘,以男女床第之事为至高无上,她不能想象自己的女儿一生竟然没有享受性爱之欢。在与我交谈中间,有一会儿,她又把我错当作叔父,眼光顿时变得凶狠起来,两只干枯的手使劲摇晃我的肩膀:
“我那可怜的女儿,至死还是个处女。”
晚上,我打开旅店房间的窗户,一股清凉的夜气扑面而来,果然如那天旅店老板所说的,随着参加乡试的秀才们的到来,秦淮河又变得热热闹闹了。河中间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游船画舫,船头都挂着红红的大灯笼,两船相遇时,有熟悉的秀才便相互打起了招呼,连绵的歌乐声氤氲在远远近近的灯笼上面,时有时无,或明或暗,往极远处延伸。一艘精美的凤船正划过我的窗下,船头红灯笼下,一个喝得烂醉的秀才手持酒杯浪笑,我一眼就认出了,是我的哥哥孙戎。这时从船仓里走出一个姑娘上前扶住哥哥,我的心脏猛然窜到嗓子眼,血流也一下子灌到头顶,感到自己头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因为那个姑娘是那么象如贞,但她始终背对着我,我无法辨认。等凤船驶过了窗前,我才如梦初醒地问:
“如贞在哪儿?”
我的问话软绵绵地落在凤船空寂的船尾,船头的哥哥和那个象如贞的姑娘融入了夜色中,哥哥发出的浪笑声猛地打住了。过了好半天,就象多年前在枫溪村一样,哥哥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从秦淮河底旋起的阴风扯断了他起伏不定的回答:
“她—在—井—里。”
(一) (二)(三)(四) (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