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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杀死了我
黄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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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了医院。这里没有我所恐惧的同类。墙壁是白色的,床单是白色的,脸是白色的。白色的世界。一小块白色的光斑在苏蓝的额头上闪闪发亮。门外,有叶子一样轻轻掉落的脚步声。穿着白大褂蒙着白色的口罩的女护士刚刚出去。走廊的门传出几下有节奏的撞击声。那不是鬼的呼喊。李欣平手托着腮,望着导流管里一颗颗下坠的水珠。水珠的滴落与腕表指针的移动有着神秘奇异的呼应。那些抽象的时间因为它们的存在,有了难以言说的悲哀。生命在细小的塑料管道上流动。远远近近有渺茫的歌声,那是风在翻动屋外的树叶。午夜的病房静谧如海。偶尔几声咳嗽,仿佛几颗从悬崖上滚落的碎石。黑色的海,白色的浪,沉入海底的石头。这些水珠在白炽灯下有着六角形的光芒。

李欣平的眼角泌出泪水,站起身,鼻尖凑近苏蓝的发际。他呼吸着她呼吸过的空气。他爱这个女人。虽然没有她爱他那样深。他轻吻她的耳垂,吻她跳动的颈动脉,吻她抿得紧紧的唇角。他的手指来回捻着苏蓝高领短上衣的衣角。他在沉思,在想是什么原因导致苏蓝的歇斯底里。这些年,苏蓝的歇斯底里发作过几次。一次是在2004年的夏至,她把房间砸了。29英寸的彩电,她搬起来往楼下扔。起因是她在杀鱼给李欣平煲汤时,被菜刀划破手。她披头散发哭,哭得李欣平要为之背过气。另一次是在2005年的新春,他们去浙江的周庄玩,在回程的火车上,她想买站台上的小贩推着的烧鸡吃,李欣平说了声那不卫生。她就犯病了,不能站立步行,全体痉孪。回到省城后,就把在李欣平附近的房子退了,在西口子公寓另租了一套。还有一次是在2006年的圣诞,她想回老家小镇看看。李欣平抽不开身。结果她用烟灰缸砸破李欣平的头。李欣平查阅了一些关于歇斯底里症的医学书,心下恻然。心病还需心药医。这份心药只有他开得出,又没法子开的。

他对不起她。她真的是说到做到。这四年,她没有对他提出任何要求。她给了他房间的钥匙,他随时可以去找她。只要他想要,她就给他。他深感不安,觉得自己一个半截入土的人不配享有这样美好的爱情。他想方设法来弥补自己的歉疚,可有些事情弥补不了。他不能拉着她的手去逛商场,不能每晚抱着她入睡,不能把她大大方方地介绍给朋友,说这是我的爱人。他与韩雪林上街,曾撞见她。她一个人坐在人行道上的长木椅上,坤包放在膝盖上,双手撑在膝盖上,形容憔悴。他不敢看她,生怕自己多看一眼,就会流出泪水。她也不看他,仿佛他只是一个陌生人。他们的眼神还是难免相遇。他只能赶紧扭过脸,然后在夜里来到她的房间,一遍遍要她。

你爱我吗?苏蓝说。
爱的。李欣平毫不迟疑地说道,可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乐,意。苏蓝的声音是暗夜里滚动的水珠。

我陷入沉思。我不了解苏蓝的内心,不明白她这样做的理由,没有名份,没有金钱,没有地位,比茨威格在《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里所描述的更为绝望。她这样的女人又岂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敲诈自己的爱人。她更不可能是买凶杀害李欣平的人。说她愿意为李欣平赴死,那还差不多。她是那种会没有丝毫保留将自己奉献出去的女人。能爱上这样的女人,或者说,被这样的女人爱上,都是十辈子修来的福份。陶然说得一点也不错。陶然虽有识人之明,却无成人之美的气量,在得知苏蓝与李欣平的关系后,取了一个笔名,在报纸上把李欣平骂得狗血喷头。会不会还另外有一种可能。苏蓝并不是爱上李欣平,她只是无路可去。爱是一种托词?苏蓝在县城中医院的经历可能比陶然描述得更为复杂?在李欣平有限的接触史里,许多的女医生不是性冷淡便是过于淫荡,因为她们洞悉人体的所有秘密。苏蓝那一身让男人销魂蚀骨的功夫从哪来的?陶然说她没谈过男朋友。除了上班就下班,除了下班就是看书。县城有一个麻山。山不是很高,山腰有一间亭子。苏蓝常坐在那里看书。火红色的枫叶落在她雪白的高领毛衣上,有着惊心动魄的艳。陶然说,他在那个秋天的下午看见苏蓝后,就中了她的毒。那天晚上,李欣平与陶然抵足而眠,说了许多话。有些话李欣平想得起来,大部分想起不过来。苏蓝是天生媚骨?或者,她在夜晚会看小电影?这些年,李欣平并没有发现苏蓝有后面这种爱好。我苦苦思索。眼前的女人是一个谜。或许,一个真正爱了的女人自然懂得向爱人奉献,会无师自通成为性的大师,就像六祖慧能修的禅,万千法门,只问人心。何况苏蓝是一位医生,对人体的敏感区与G点当是了若指掌。我不应该以这种叵测之眼去看苏蓝。相信直觉。我们所信赖的,到某个时候,只能是直觉。毕竟人的内心无形无像,无任何实体可言,它不是那团在不断泵出血液的肌肉。只是我该去哪里寻找杀死李欣平的凶手?

我出了医院的大门,朝着黑夜奔去。黑夜在身后抖开翅膀。巨大的翅。弧形的翅。冰凉的翅。空气被这双翅膀分解成无数个细小的颗粒。冰冷刺骨的气流托起我。我飘飘如鸟。尖利的风从我胁下穿过。一幢幢高矮不一的房子缓慢地下沉。从上往下望,城市是一个放浪形骸的女人。她抹着鲜艳的口红,毫不掩饰自己的虚荣与势利。那些拜倒在她裙衩下的男人不能满足她贪婪的欲望。她打算把九天神祗、漫空星辰全招为入幕之宾,时不时朝空中抛出媚眼。她对自己的容颜与魅力有着充分的信心。她确实美,虽然是堕落之美。但堕落是人主观的认定。就美的特征而言,她完全符合现代人对于女性的审美标准,丰乳、细腰、肥臀。对男人来说,她是磁,他们就是铁。她是火,他们就是蛾。这是无法拒绝的诱惑。在她的身体上,他们可以让阳具始终保持着充血的状态,收获一波尚未平息一波又已再起的快感。所以他们心甘情愿在她肚腹上死去。该怎么形容她?讲她的每一个毛孔都淌着罪恶与阴谋?不,从她来到这个世上的第一天起,她就以地母的名义起誓,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所有的人们,她的粗鄙、淫荡、强壮,以及她惊人的生育能力。她穿着黑底的衣裤,嚼着口香糖,臂弯里挽着装满欲望的丰饶之角,一路迤逦而来。她与每一个愿意臣伏于她胯下的人性交,为他们打开藏在女体里的地狱之门。她像一头神圣的母牛,一个伟大的婊子。

我往她的髋部飘去。那里是怡安花苑。那些建在水边的房子像她下体黑发的毛发,有一团团腥味。是血腥味。我为自己脑海里出现的这个比喻感到不安。但事实确实如此。我了解这块土地的历史。一千年前,这里是人流熙攘的街市,也是杀人之刑场。“刑人于市,兴众弃之”。朝廷杀人例有章法可循,要顺应天时。所有死刑案件报中央大理寺复审,最后由皇帝朱笔勾去名字。然后待到秋季霜降后,全省那些被勾了名字的死囚便集中于此,反绑在木椿上,在刽子手的钢刀下,泼下颈腔里的血。一百年前,正是光绪年间,这里不再是街市与刑场。它们被埋在土的下面,只有一些词语的魂在上面飘荡。取而代之的是一间规模颇大的天主教堂。教堂已被捣毁。手持火把与钢刀的暴民焚毁了它。那些信基督的人被斩首,被刺穿,被活活烧死。尸骸发出焦臭味,数月不散。死去的人不仅仅是传教士以及他们的信徒。凡通洋学、谙洋语、用洋货的中国人都是有罪的人,随身携带有一只铅笔都会遭到杀身大祸。十年前,这里是一片杂乱无章的棚户区,住着这个城市最穷困的人。因为拆迁,开发商与几家“钉子户”暴发激烈的矛盾。一个白头发的老妇人在屋内点燃液化气瓶,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以示抗议。

湿热的血沿着地脉汩汩流散。它们会变成岩浆的一部分,变成大地的一部分,变成树的根、花的蕊、鸟的羽,变成鲸、狗、老虎、蚂蚁、蝉、猫、还有螟蛉。六道轮回,以无明为始,依欲而成意志,由意志而有业,由业而受果。我叹息着,没在空中再作逗留,飘然而下,跨入墙壁,跨过一扇接一扇的门,进入七栋六零四房。

这个房间有我熟悉的气味。它们像海水一样淹没了我,让我觉得窒息。每一寸空间都有他留下的痕迹,到处都是他使用过的物品。他穿的拖鞋放在门口的鞋柜边。他出门时太匆忙了,并没有按照妻子过去吩咐的那样把它们摆入鞋柜。鞋东一只,西一只。我得把脚叉开,才能够得上它们。鞋里面残存有他的体温。这种感觉很古怪。他注定要在不久的将来死去。我却在他仍然活着的时候,开始寻找将杀死他的人。客厅沉浸在暗中。几盏灯,一幅画,一面钟。沙发上有一件睡衣。玻璃茶几上摆着几本书,一盒烟,一个果盘,一个烟灰缸。沙发是蓝色的。窗台上放着一盆球形仙人掌。屋边的光线经过它射到液晶电视机的屏幕上,折射出几点晶芒。月亮升起来了。准确说,是原本遮盖住月亮的乌云不见了。在我与电视机之间出现一条银子一样的路。我没在上面看见自己。这让我有点害怕——站在一个拥有镜子一样平面的物体面前,却看不见本该存在于其中的影像。是电视机吃掉了我的影子吗? 我朝着银光闪闪的路小心地迈出一步,心突突一抖。一根针刺入心脏。它是那样尖,那样利。针尖上扎出一滴嫣红。我捂住嘴,牙齿咬在手上。我朝着韩雪林旁边的房间走去。那是李欣平的女儿李小圆的房间。为什么,直到现在,我才想及女儿。仇恨蒙蔽了我的内心,还是因为所谓的使命让我忽略了女儿,或者说我生前是一个天性凉薄的人?又或者是其他的不可言说?我跨过门,怔怔地看着熟睡着的李小圆,看着这个九岁大的女孩儿。她的鼻息轻柔细微,几乎不可察觉;是那样均匀,首尾相连,并有着芝麻粒儿的香甜,让人不得趴在地上把这些芝麻粒儿捡起来喂入嘴里。我看着她的苹果一样的脸、莲藕一样伸在被子外面的手,看着她噘起的嘴,也看着那些深藏在她体内的眼泪,胸口传出剧烈的阵痛。千根针万根针,齐齐刺入。我害怕她在得知李欣平死讯时的哀伤。我已经看见哀伤不可避免。我低头在李小圆的唇上亲了一下。她翻过身。被子有一小半滑落在地。她的肚腹上露出一小弯白。刺眼的白。像牛奶一样的白。我弯腰去捡被子。我捡不起来。我一遍遍地伸出手,手指一次次穿过被褥,停留在一个不可言说的空间。

我站起身,在屋子里张望。一股焦灼的莫明的情绪扼紧我的心脏,并把它捏成一小团。所有的物体离我是如此之近,又是如此之远。我改变不了它们的位置,改变不了它的大小,改变不了它的属性。我并不具备传说中的鬼的能力。我望着墙壁上的空调,望着书桌上扔着的遥控器。我的存在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寻找那凶手,然后在虚无中对着他拳打脚踢一番?我一定有我自己还不曾意识到的能力。我一定可以用这种能力来改变着现实中的什么。否则,上帝不会造我。是这样吗?人会对自己的存在发生疑问。我这样一个鬼也竟然会对自己的存在发生疑问。三千万鬼,我是哪一种?食发鬼、食气鬼、食血鬼、食水鬼、食色鬼、疾行鬼、神通鬼?可惜这些鬼,我是一只未曾见到。或许世上是没有鬼的。我的存在确实是一次例外。主管六道轮回的上天很快会纠正这次疏忽。而我在那时,就要化为虚无,甚至不必走上奈何桥喝一口孟婆婆熬的汤。我苦笑起来。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熟悉的步子。非常轻,轻得像蝴蝶在抖动羽翅。门开了。是韩雪林。她拉亮了灯,是一盏小小的壁灯。屋内笼罩在一层淡淡幽蓝中。我下意识地缩往壁灯后。她没有发现我,捡起被子,替女儿盖上掖好,又开了空调,嘴里小声说道,这孩子。她看了看女儿桌头柜上的闹钟,眉头跳了跳。她好像哭过,眼角是湿的。她眼里涌出泪水,突如其来的泪水。湿咸的液体在她脸上肆无忌惮地流淌,流得凶猛。我吓一跳,几乎想伸手过去帮她抹掉泪水,问她是怎么了。她没有理会顺着脸颊掉落的泪水,痴痴地望着女儿的脸,什么话都没有说。这样过了足足有两分钟,她才幽叹一声,关了壁灯,退出屋。她回了自己的卧室,在关上房门的一刹那,身子沿着墙壁滑下去。我跨过墙壁,默默地望着这个与李欣平生活了十二年的女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泣。她的枕巾早已湿透。在我进入李小圆的房间后,她就醒了。她一直在哭,我没有发觉。枕巾边有一个手机。手机上是李欣平发来的短信。我明白了什么,但不敢肯定。韩雪林早就知道丈夫与苏蓝的事吗?我慢慢走过去,靠着她的肩膀坐下来。她脸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这悲伤是藏在她骨子里的,因为窗外的月光,才得以显现。我用指尖触摸着韩雪林的泪水,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样的情绪。鼻尖发酸。我仰起头,去看月光。月光在空中流过,如一条亘古的命运之河。河面上蒙着一层层乳白色的轻纱。这轻纱卷过人间,生出阵阵寒意。

我突然在月光里看见了韩雪林与苏蓝。她们坐在长条椅上。是公园里的那种长条椅。一个坐在这头,一个坐在那头。她们身后是几株鸡爪槭与一株高大的雪松。从远方滚过来的叶子在她们脚下打着旋。苏蓝穿高领白色毛巾。韩雪林披了一条玫瑰色的纱巾。她们说着话,说着我听不清楚的话。我长叹一声,纵身朝窗外的月光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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