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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杀死了我
黄孝阳

1

2007年2月11日,我死了。

当我意识到这点后,我看见地上躺着一个口鼻流血的中年男子。粘稠的血涂在他脸庞上,像是一块脏透了的抹布。抹布皱巴巴,这让我难以辨认他的脸部表情。一块石头在他后脑砸出一个凹坑,砸出一个洞。红的与白的东西汩汩流出。因为是冬天,四下找不到一只苍蝇。土壤深处的蚯蚓在朝着这具尸体迅速蠕动。还有蚂蚁。蚂蚁不要冬眠,它们不害怕这种可怖的情形,反而为嗅到血的鲜味而激动。中年男子的掌丘几个位置并没有体力劳动者常见的老茧。代表欲望、野心、支配欲的食指外侧有长期敲打键盘的痕迹。几小团阴影在他额头移动。越来越多的树叶猝然脱离枝头,像一群在霰弹中惊飞的鸟。风吹进骨头里,冻得我直发抖。我在他身边坐下。身边是一丛丛枯草。他没有与凶手发生过搏斗。凶手应该是他熟悉的人。血迹星星点点。草很厚,掩盖了凶手的脚印。受过良好训练的警察也许能用粘胶纸在那些肉眼难觉察处提取出脚印,并据此推断凶手的体重、年龄、性别,职业,乃至性取向。或许,警察手里还会牵来一只警犬四处闻嗅。但这里是荒郊野岭,尸体被人发现的概率太小。等到警察赶来时,他可能只剩下一副可以拿到医学院作教学研究用的骨骼。他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人迹罕至处?

这是一片向阳的灌木林地。林地左边有一块宽大的岩石,垂下直角,岩壁罅隙里爬满深褐色的苔藓。阴凉的水珠自里面渗出。石壁下有一条细细的泉水,隐藏在枯萎的蕨类植物下。若非那只来饮水的鸟,还真难发现它。鸟啄起枝叶,让泉水打湿深黄的喙。是一只雄鸟。在鸟类的世界,雌性用不着这样花哩胡哨。它身上这些颜色到底是怎么来的?我突然看见了这些羽毛深处的各种化学色素,以及光线折射出来的角度。很迷人,这完全迥异于我活着时的观察。而且,我还看见了更多。鸟的骨骼坚薄而轻,骨头是空心的,里面充有空气。身体各部位的骨椎相互错合。肋骨上有钩状突起,钩接形成强固的胸廓。非常优美的线条啊。我赞叹着,情不自禁地走去,用手掌轻轻覆盖它。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它的体温,是那样温暖,像一小团火。鸟一声尖叫,振翅飞起。飞行路线近乎一条直线,转眼便消失在天空的尽头。

残破的蛛网挂在灌木枝上,轻轻摇摆。枯枝上葡伏着几片椭圆形的细叶。叶子上有几滴血。风拽下它,把它抛向空中。半枯的叶子在空中一飘再荡,越升越高,掠过土坡与林梢,消失在冥冥中。真冷。他的“死”是我的“生”。但我无法回想起在生死交替的这一刻发生了什么。我没看见白色光环、幽黑的隧道、长着翅膀的天使……甚至记不住杀死他的人的脸庞。记忆在这里出现一小段空白,好像是被上帝故意拿走了。上帝为什么要这么干?仁慈的主没有因为他的死,及时出现在我眼前,给我解释生的奥秘与死的意义。我感到沮丧。是因为他死不瞑目,我才得以产生?我是一只怨鬼?我打了一个冷战。脑子里冒出无数个阴气森森的句子。它们有鼻子有眼,嘴里还不断地发出可怖的声响。我被魇住了,足足有几分钟动弹不了。我透不过气来。喉咙发干。这些人脸的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字。是汉字,有行书、隶书、楷书、草书,还有该死的小篆。我把手伸入脑子里,想把鬼脸抓出来扔掉。手指上绽放出一小团一小团幽绿的火焰。人脸消失了,这些互相缠绕的句子消失了,像出现时一样突然。我感到愤怒。我没有想到他竟然读了这么多可怕的故事。这把我吓得够呛。我想去踢他一脚。几只叫不出名字的模样与屎克螂差不多的昆虫从他后脑里爬出来。我叹口气。我得去干点什么。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的前生,暴尸野外,总不大妥当。如果有必要,我还要去找一下那个杀死他的人,问一问,他们之间究竟存在什么样的仇恨。

鸟叫下了夜的碎片。不知道是什么鸟。我跃上林梢。林梢上飘扬着轻飏飏的黑。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天穹是一块暗蓝色的绒面缎子。山巅衬映其中。天地间充溢着一种庄严的萧杀之气。我在林梢上跳跃。夜随着我的步伐往下沉。冬日里的山林比我想像中的要生动得多。盘成一圈冬眠的蛇、喁喁细语扭曲成一团的蚯蚓、在剥着坚果眉开眼笑的田鼠、挤在一起嘀咕着的斑鸠……我甚至能嗅到种子在果壳里酣睡时发出的呼噜声。这让我感到愉快,手足轻盈。当我跳上一堵石壁,宽大的夜幕猛地垂直悬挂下来。这里的星星比我生前任何时候见到的都要多,仿佛是河滩上的石头,形状不仅仅是椭圆,颜色更是丰富。在星光下,没有一样东西是粗糙或是有角的。它们不会再伤害我。事实上,再坚硬的石块都无法砸破我的后脑。或许它们意识到这一点,才向我敞开了深藏于体内的秘密。

尽管是冬日,我却感受到一股异乎寻常的温柔滴到我唇上,就像那妇人的乳房,饱满多汁。万物呈现出肉眼难以觉察的纹理。冬天的树枝,是如此清晰、敏感、坚强。它们勾勒出一副副图案,比梵高笔下的向日葵更能直抵内心深处。山坡宛若一堆堆微微发光的云。石头宛若一个个神秘的咒语。空中飘来一股股极薄极淡的气味。南边的天穹里有一颗蔚蓝色的星辰。那片星光下,是他生活过的地方。风似一阵蓬松的干土,托起我。

2

我在街头慢慢走着,有点想念山林里的马尾松、核桃树与低矮的灌木,还有那个死去的中年男人。这里太吵了。我在一头巨兽的胃里。脸庞像被火烧过的老乞婆、卖羊肉串的既黑且瘦的新疆小贩、陶醉在女友嘴唇上的小男人、衣衫单薄卖花的小姑娘、拉胡琴的盲眼老者、喝得醉熏熏的人、满脸愁苦的下岗工人……我停下脚步,注视着商店橱窗内的塑料模特。她没穿时装,店主人还没想好该怎么来打扮她。她光着身子,裸露着髋部。手臂上一些小小的伤口似是用披皴笔法斜掠出来。皮肤与一匹雪白的裹尸布差不多。

人流向后退去,他们与我的关系是擦肩而过。我感觉到一种绝对的静止。这种静止,比在山林中所感受到的另有不同,它让人眼含热泪,让心底绽出隐秘的幽蓝的霰火。我来到一片正在拆迁的破旧民房后面。下意识的。当我抬起头时,我想起来这里是怡安花园。我似乎又回到中年男人的躯壳内,走在回家的路上。一种熟悉的生活在朝我迅速逼近。现在,中年男人死了,它是否会伸出爪牙抓住我,把我胡乱地塞入某个躯壳,让我重新服从它的意志?我在青石阶上坐下。石阶的对面有一对年轻的男女。他们的唇与舌交织在一起,散发出好闻的香味儿。石阶冰凉,非常光滑。没有蚂蚁与昆虫,没有草木青涩的味道。一口浓痰,在霓虹映耀的夜色里发亮,像一枚硬币。看不见的火焰在上面流淌,舔掉了经年积尘。我活着的时候,常坐在这里仰望夜穹,仰望那些在人们头顶盘根错节看不见的关系。

我活着的时候,就是他。他的名字叫李欣平。他是一位作家。作家是一种人畜无害的生物。谁会是杀死他的人?我闭起眼,突然感受到曾经在他心中出现过的喜怒哀乐。很强烈,好像是一大股潮水。眨眼之间,海潮退去,沙滩上只留下一只保留了人类所有知觉的贝壳。这些人类才有的心理反应并不因为我是一个死者而对我有什么岐视。

尽管闭上了眼,但我仍然看得清楚,看得清过去与现在。在直线距离约一百米远的地方,在数排楼房的后面,是几幢装饰有浮雕与罗马柱的欧式三层小洋楼。每幢楼的面积大约有400多平方米。底层有三个车库。里面藏有许多让普通百姓瞠目结舌的奢侈家具和昂贵装潢。在右边第三幢洋楼的屋脊上,一只鸟在跳,跳得不慌不乱,模样与我在山林中见到的那只差不多。不过颜色是黑色的。它是一只雌鸟吗?前些年,这幢楼里发生过一件惨事。一个少年在与年轻继母有了不伦之恋后,割下父亲的头颅,把尸体藏在床底下。少年的神经异常坚韧。在洗净双手后,还与继母在床上做爱,再跑到街头去打游戏。可怜的女人半夜发现丈夫的尸体,狂嚎着,赤脚跑到派出所。当全副武装的警察赶到游戏厅,少年竟然说,能不能等我把游戏打通关?警察带走了少年。那真是一个让普通人目瞪口呆的时刻。少年有评书里的大将风度,更像是报告文学里意志坚定的敌后工作者。

我轻轻喟叹。我看见李欣平端坐在电视机旁边。他的妻子韩雪林在用一把小刀削苹果皮。韩雪林把苹果递给李欣平,指了指紧闭的房门,小圆的成绩最近下降了不少。你有空去老师家走走。要多与老师联系一下感情。不要老闷在家里,跟驼鸟一样。韩雪林的鼻翼两侧各有一小团暗蓝色的阴影,神情有点忧心忡忡。李欣平点点头。屏幕上的画面是市电视台的记者与那位年满十八岁手脚上套着镣铐的囚犯。少年剃了光头,更显得眉目清秀。韩雪林说,这么好端端的少年咋会杀人哩?李欣平没吭声。记者在与少年交谈。是一名脖颈修长的女记者。女记者问大眼睛的少年,知道杀人要偿命吗?少年闷闷地说,知道。女记者又问,为什么要杀了父亲?少年不说话。女记者继续问,知道是你继母向警局报的案吗?少年摇头,眼神很古怪,让人心里起毛。记者声音小了,再问,恨她吗?少年说,不恨。记者奇怪了。李欣平脸上也露出诧异。访谈有点无聊。女记者总想把少年弄哭来,可少年根本不买她的账。最后,记者问道,你最后还有什么愿望?少年沉默了。等到女记者起身准备离开时,少年突然轻轻说道,你们能否再让我玩一次《侠盗猎魔》?

少年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包括我在内。《侠盗猎魔》是什么东西?一圈圈涟漪在暗灰色的空间里漾开。等到水波平息时,韩雪林不见了。我嗅到一点血腥味。李欣平端坐在电脑面前,双眼紧盯屏幕,手指在按动鼠标,在点开《侠盗猎魔》游戏的界面。这是一款彻头彻尾的暴力游戏,杀人的目的就是杀人本身。杀的是花样百出。除此以外,游戏场景中还有大量的尸体作为装饰。没几分钟,李欣平关闭游戏,点了删除,又喝了一口水,点了一根烟。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头颅有点大,脖上也粗。他用力地挤鼻尖上的黑头,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当手指上多出几粒白色的小颗粒时,他的神情有了一些快活。桌上有个很大的烟灰缸。他摸出一支烟芾拭去手上的污渍,随手拿起一本书,翻起来。这是一本有关暴力的书,叫《上帝之城》,讲述了一群在暴力中长大的孩子的故事。大孩子杀大人,半大孩子杀大孩子,小孩子再杀半大孩子。在这里,暴力不再带有任何美学成份,它成了生活的必需品,如同吃饭睡觉般稀松平常。李欣平搁下书,在键盘上敲出三个字《暴力史》。键盘在李欣平手上噼哩叭啦地响。他停顿下来,又点燃一根烟。他的左手臂上有几个烟疤。他注视着它们。门开了,韩雪林走进屋,手上端着一杯牛奶。李欣平端起杯喝了一口。韩雪林俯过身,手指伸入李欣平的头发里,来回梳理,说,白头发又长出这么多了,别动,我帮你拔掉去。灯光透过她的手指。她的手指像是透明的。韩雪林把拔下的白发撮于手心,说,我去隔壁睡了,你早点歇。别熬太晚。文章是写不完的。李欣平点头。韩雪林出门了。手机响了,李欣平拿起电话,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李欣平回头看了一眼虚掩上的房门,嘴唇贴在手机键盘上,好像键盘深处藏着一个吻。他刻意压低声音,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我没听见电话那头的女人说了什么,尽快我竖起耳朵。女人的语速很快。李欣平的眉毛扬起来,表情发生细微的变化。怎么形容呢,有点像便秘。李欣平关掉手机,在屋内踱步,十指绞在一起,指骨关节里传出响声。他脱下外衣,从衣架上取下西装,从床头摸出一条白色的围巾,胡乱地塞入衣领。他出了书房的门,在敲卧室门的刹那不无犹豫,手举着,眉头拧着。韩雪林拉门出来,见他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外,吓一跳,你要死啊。这么晚去哪?李欣平搓了搓手,来了一个朋友,在枫丹白露等我。韩雪林托起李欣平的下巴,伸手把李欣平脖子上的围巾理顺拉直,穿衣服别老这样马虎。丢人现眼。早去早回,别喝酒。李欣平凑过身,在韩雪林脸上亲了下,是喝茶,不喝酒。李欣平是一个幸福的男人啊,讨了这样一个贤惠的妻子。我感慨着。韩雪林去了女儿的房间。李欣平下了楼,急匆匆地拦下一辆的士,说,西子口公寓。

他不是要去枫丹白露吗?我跟着他跳上车,看着他下车、上楼、开门,看着一个长头发的女人扑过来。女人抱住他,像溺水的人抱住海面上惟一一块木板。月光照下来。我笑起来。没想到他竟然也玩这种老套的婚外恋——谎言、欺骗、互相折磨,以及所谓的爱。我在屋角沙发上坐下,准备欣赏一幕活春宫。屋里有惨白的光,像刀锋一样的光,这可以保证足够的清晰度。李欣平说,苏蓝,到底什么事?李欣平脸色不大好。苏蓝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嘴里喃喃说道,阿平。

苏蓝的眼神是直的,身子在朝下滑,嘴角涌出白沫。我抽抽鼻子,倒抽一口凉气,跳起来,想去敲这个还没闹明白的男人的后脑勺。妈的,这女人服毒了,还不赶紧送医院?人命关天。写小说的人果然有一颗敏感的心。李欣平拉亮灯,目光在屋里一扫,望见玻璃茶几上的几个空药瓶,脸色骤变,苏蓝,你做什么傻事了?

茶几上还有两张纸,一张纸上写着:“阿平。佛说六道轮回。我向上苍祈祷,希望死后成为鬼。这样,我可以天天守在你身旁。”另一张纸上是写给公安机关的。说自己是自杀。纸的上角压着一张存折。这叫苏蓝的女人很细心,很痴情,连替李欣平善后的事都考虑到了。我有点惘然。这是一出无聊的负心男、痴情女的故事吧。不过,这个有一张古希腊雕像的脸的女人似乎不应该与这种无聊浅薄的事搭上关系。这对不起她的容颜。她不是那种妖艳的女子。屋内摆设很清洁。沙发上有一件白大褂。屋子里有淡淡的福尔马林的药水味。她是医生?她若是,那么她就懂得什么药物能够马上致命,比如氰化钾。换句话说,她完全懂得她现在所服用的药物并不能在瞬间导致死亡。它们不是致命的。她为什么要在服毒前给李欣平打电话?她以这种自戕的暴力形式来实现对李欣平的情感敲诈吗?她在做秀?这封遗嘱倒是写得情真意切,大可与《诗经》里的上邪相提并论。

李欣平抱着苏蓝冲下楼。楼梯在他身上滚滚响。我有点烦燥。我好像看见了一个黑暗的深渊,在他们的影子里。我没有跟过去。我感到一种莫明的惊惧。我不想去医院。那里是死人最多的地方。我是害怕鬼魂吗?我为什么要害怕自己的同类?苏蓝会不会是杀死李欣平的人?这是一桩情杀吗?爱有多深,恨有多深。这是常识。是人这种生物普遍的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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