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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惊梦
刘沁

(四)

斗转星移,一贬巴眼,四年过去了。我们一家年年就如「风调雨顺」般度过的。虽然天冷时,姥姥偶尔气管炎会发着还哮喘,但服用母亲从香港带来的特效药很快就好了。

傍晚,胡同很静,偶然会听到卖烤白薯的吆叫声。院子里更幽静,除了虫声和枣树叶的淅淅沥沥声外,什么声音都没有。如果是初一或十五,高挂的月亮会把院子照得恍若白昼。北房大厅始终充满欢乐声,欢笑声,那是一家享受天伦之乐的好时光。

舅妈和阿姨总在一起谈论织毛衣的事。我和豆豆爱围着叔叔听他讲过去参加辽沈战役和朝鲜战争的故事。叔叔立过功,得过勋章。苗苗四岁了,她喜欢和姥姥躺在旧黄花梨的躺椅上数姥姥的皱纹。她老气横秋叫姥姥别动,埋怨姥姥老动又数错了。姥姥被逗得咯咯笑个不住,她怎能不动?苗苗惟有噘着嘴生气了。

深秋某天早上,姥姥连续咳了好几声。舅妈问要不要服药?姥姥说不碍事,穿暖和点没事的。

大人上班去了。我和豆豆上学去了。邵阿姨到菜市场去了,说是要去排队买豆腐和豆制品。家中就姥姥和苗苗,一老一小在院子里散步,做操便回到北房大厅听话匣子。

姥姥喜欢听京剧,时不时还吊上几段,但今天不行,她感到嗓门不妥。姥姥盖上毛毯躺在旧躺椅上闭目养神。她迷糊了大约半个小时后感到嗓门奇痒,不停咳嗽。苗苗倒了杯温水给姥姥,但咳嗽未见缓和反而愈咳愈重。姥姥坐着捂胸口咳咳喘喘,脸鼓得通红通红的,苗苗见状吓哭了。姥姥恍恍悠悠再次躺下,脸色由通红变苍白。苗苗从未听过姥姥宛如抽风箱呼嗤呼嗤的喘声,感到极之可怕。苗苗也从未见过姥姥苍白又痛苦的脸容,感到极之恐怖。她顿时嚎啕大哭不停呼叫姥姥。姥姥起不了身也说不出话,她只能无力地把手摆了又摆,再向前方的大柜指了指。苗苗见状蓦地转身,「登、登、登」连走带跑把一高椅推到高玻璃柜边。她不假思索爬上高椅上,踮着脚尖在柜里取了一蓝色药瓶。她从高椅跳下,又「登、登、登」连走带跑到姥姥跟前把蓝色药瓶给姥姥看。姥姥半睁眼点了点头。她用小手拧了几次瓶盖,掏出一粒药丸放进姥姥嘴里并给姥姥喝了口水。姥姥在旧躺椅上还是不断咳喘,苗苗不停用小手抚顺姥姥的胸口并泪水汪汪不停喊姥姥。过了好一阵子,姥姥的咳声明显转轻了,喘声也转缓了,呼吸逐渐顺了,脸色好转也没那样痛苦了。「姥姥,好点吗?」苗苗依旧不停用小手边哭泣边抚顺姥姥的胸口轻声问。姥姥疲惫的眼皮下露出慈祥的笑容。苗苗深深吁了口气,止了哭声。

邵阿姨回来一看发生如此大的事故吓得脸如土色直跺脚。她瞧瞧苗苗的脸蛋,小珠小珠的汗珠还沁着呀。她摸摸苗苗的背脊,一滩子冷汗吶。�?抖?缑绲目阕樱??噶擞础C缑缢担骸父詹盘?嚼牙训拇??涂醇?牙训牧成?屯纯嗟难?酉诺萌隽艘慌菽颉!股郯⒁探艚袈ё琶缑纾?琢擞智祝?缓蟾?缑缦聪磁??簧细删坏囊驴恪C缑缬峙艿嚼牙迅?埃?蛟谔梢闻郧嵘?校骸咐牙眩?牙选!估牙延衅?蘖λ担骸盖浊桌牙选!?

晚上,一家对今天发生的事大为震骇。我说,我们家多年来一直就是风调雨顺的,但今天可不是了,因为像这样令人胆寒心惊,失魂落魄的突发事件是从未有过的,也完全没料到的。我们都疑惑不解,苗苗怎么会知道姥姥有特效药并且放在高柜上?苗苗说:「我看见舅妈拿过那蓝色药瓶的药给姥姥吃。」舅舅惊叹不可思议,不过四岁的孩子竟能如此机灵地把大人小小的动作记在心间。

舅舅把苗苗搂在怀里,又亲又抱。

「扎死我了!嘻嘻,扎死我了!」苗苗嚷着,因为舅舅的胡须像把刷子。

舅妈温柔地搂着她并轻轻地亲她。

「痒死我了!嘻嘻,痒死我了!」她笑盈盈摸着自已的小脸蛋叫。

我紧紧地抱着她,亲了又亲。

「放开我!放开我!」她气呼呼嚷着,双脚乱蹬乱踢。

豆豆把她紧紧搂抱住,使劲地亲,使劲地吻。

「憋死我了,憋死我了。快拿特效药,我要被姊姊憋死了。」她又叫又嚷整得哄堂大笑。

(五)

光阴荏苒,似水流年,一九六六年了。院子里的葡萄架上的嫩芽露出来了,盆栽上的花也盛开了,春天和往年一样又来到了。胡同还是那个胡同,早上学生们上学时一阵嘘嘘嚷嚷过后,胡同又归于平静。在胡同里除了自行车外,还有犹如邵阿姨般的人物从菜市场回来一步步走动着。

舅舅早已入党了,他是某研究院的某研究所付所长,三级研究员,即将升任所长。舅妈是某厂的付厂长,风韵不减当年。叔叔是某机要机关的科长而阿姨是车间主任,她已是个很成熟的女人了。岁月不饶人,姥姥和邵阿姨老了。姥姥一头银白发,皱纹不仅多了也更深了。虽然她的精神依然很好,但是她的双掌会不停颤抖令全家大小颇为担心的。我读高一,成绩过得去。苗苗读初一,是班里的优等生。豆豆没考取大学给家中蒙上了阴影。

其实,豆豆天资聪敏,成绩很好,她应获得大学录取的。由于她的要求太高,高得不切实际,而且很执着,结果没获录取。她曾扬言,如果不是名牌大学和尖端专业,她宁可不念。她的班主任曾暗示她所挑选的志愿和专业政治上要求极高,希望放弃。但她一意孤行不理会。她自认父母亲都是进步的高级知识分子况且父亲是党员,同时自已又是共青团员,政治上绝对没问题。可是她没料到海外关系竟成了她致命的政治负累。在当时来说,海外关系被视为复杂的社会关系,政治条件要求高的大学和某些专业是不会录取有海外关系的学生的。受到一次重大挫折以后,豆豆变得更实际了。她惟有向现实低头,重新备战,准备再考一次。

我深感豆豆有了很大变化,实际上一年前我就感觉到了。她那又黑又柔软的披肩长发,一潭春水的双眸,白嫩的鹅蛋脸很迷人。高挑的身段,合时的衣着,翩翩起舞的动作令人目不暇接。她优美的身段,该大的就大,该小的就小,曲线玲珑叫人明眸善睐。同时,我感到苗苗也有了很大变化。虽然她仍一脸稚气,但她那扎着两条小辫子的脸蛋很含蓄,特别是笑时露出一对笑靥分外可爱。虽然她没豆豆高,但她会长得和豆豆一样高。我发觉她的身段也有了曲线,上身开始丰满。我想,三年后,五年后,十年后她将会像豆豆一样,花技招展,分外妖娆。

多年来,我和苗苗一直在姥姥供奉观音娘娘的北房一起做功课,我们俩还共享一张大桌,这里成了我们俩的书房了。某天下午,姥姥和邵阿姨在厨房里忙着包饺子,北房里就我和苗苗俩。我凝视她,油然而生想搂搂她,亲亲她的遐想。但是不知怎地,我现在连摸她的手都感到害怕。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过去亲亲她,搂搂她是等闲之事,现在不知怎么啦?我叫一声:「苗苗。」她应了一声并没抬头。我感到一阵胆怯又缩了回去。

「苗苗!」这是豆豆的叫声,她一向是人未到声先到。没等苗苗答应,她己踏进来了,又一声叫:「过来!」苗苗不敢怠慢即刻和豆豆穿过大厅,走进邵阿姨的房里。我想,豆豆又有什么秘密要传授给苗苗了。记得有一次,豆豆拿一纸包给苗苗,我傻兮兮,愣头愣脑要看。豆豆狠狠地砸我脑袋,斥道:「去,去,去!多管闲事,吃撑了?!」一手把我推走。后来知道,豆豆给苗苗卫生巾。这次不敢造次了,但又出于好奇,便蹑手蹑脚走到大厅里假装找东西,实际上是想从虚掩的门里偷听。

「小丫头,姊姊像你这样大时还用不上这号呢。」豆豆狂笑不止说。一阵笑声和一阵悉悉?@?@后,「还真丰满哟,准是个大美人。」豆豆的话顿然令我乍惊又乍喜。

「嘻嘻……喂,喂,别摁,别摁!……啊哟喂,疼着吶。」苗苗痛苦叫囔令我诧异不已�?

「这是正常的,不疼就不正常了。」豆豆边笑边说:「先戴上这个,小的明天我再到王府井换。有三件够用了。」

「姊姊,戴上很不舒服,勒得怪难受的。」

「难受也得戴!傻巴拉几的!你以为你还小?」豆豆又训斥又戏谑苗苗后,又说:「你是少女了,明白吗?不戴多寒碜。让那些偷窥佬瞅着你,你不难受我还难受呢。」

听了豆豆和苗苗的对白真够刺激的。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豆豆要弄疼苗苗?豆豆给苗苗戴什么?为什么苗苗说勒得怪难受的?我怕被她俩发现便蹑手蹑脚又回到书房,还假装用心做代数题,实际上,我一题都没做。

豆豆回西厢房去了,苗苗笑盈盈走回我们的书房。我一瞧,愣了,苗苗完全变了个样。她身上的小毛背心变得很紧身,胸前凸起。她的身段该弯的就弯,该直的就直,玲珑可爱沁我肺腑。我的遐想又油然而生了。

「苗苗,哥哥很喜欢你,很爱你,你知道吗?」

「知道,怎么不知道,姊姊也是这样说的。」

我很生气,问非所答。我的爱和豆豆的爱是性质不同的爱,怎能等同?

「苗苗,你过来好吗?」

「干嘛?你自已不会过来?」

我心跳如鼓声,恍若「一二一」,「一二一」地走到苗苗身后。我感到她的头发,她的肌肤,她的身体散发着阵阵的香气。霍地,我像外国电影里的男主角对女主角那样抓住她的胳膊,说时迟,那时快,便对着她那红润的樱桃小嘴失控地吻上去。由于她急速闪避,我吻到她嘴边了。她「唔」一声猛力推开我,并愠怒瞪着我。我惟有红着脸,可怜巴巴向她又赔礼又道歉。她嗔道:「我要告诉姥姥和姊姊!」我苦苦低声哀求说:「别告诉姥姥和姊姊,我不敢了,我发誓就这一次。」

这几天里我一直坐立不安,六神无主。我很担心苗苗把我吻她的事捅开,幸好她守口如瓶。

北京的五月,风和日丽,不冷不热,格外宜人。也许是姥姥的气管炎没事,呼吸畅顺,也许是她听了一出好戏,精神爽朗,也许是邵阿姨做的饭菜很合她味口,也许……总之,她特别高兴,高兴得春风满面。在这情形下,她的话特多,她会把平时不很愿意说的话都说出来。

「你为什么把找你的同学拒之门外?」姥姥问豆豆。

原来有三位豆豆原校的男同学分别找过她,他们都考取了大学。可是豆豆却对来访的男同学很冷淡,敷衍了事,连家门都没请进,姥姥觉得不好。

「本姑娘目前谢绝任何男同学的来访,当前的任务是备战,迎接高考,以免分心。」豆豆灿然一笑高声说。

豆豆这一席话博得舅舅和舅妈的热烈欢呼,他们认为豆豆做得很对,抓住了当前的主要矛盾。其实他们那知道,这三位男同学豆豆一个都看不上,这才是主要原因。

「姊姊好吗?」姥姥抓住苗苗的手和蔼问。

「姊姊好。」苗苗怎会说豆豆不好呢?姥姥不过想搭桥而已。

「哥哥呢?」

苗苗低头不语。虽然她仍一脸稚气,但她己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了,这叫她怎么回答?我低头思忖,姥姥呀,姥姥,您可别再问了,否则我要钻到地底下了。

「怎么对孩子问起这话来了?」舅妈说。

「怎么不能问?我希望他们永远在一起嘛,就像现在那样形影不离。」

「奶奶,您听我说。我家的…… ,……不管海枯石烂,他们都有一颗红亮的心。」豆豆自编,自导,自演,自唱京剧「红灯记」里铁梅的一段唱腔,逗得一家无不捧腹大笑。我蓦然感到不再恨她了,因为姥姥的话和她的唱真叫我乐滋滋的。

姥姥每每打开话匣子,现在听到的不是优美动听的京剧唱腔,而是一遍又一遍的声讨,批判,控诉「黑帮」的吼声。

「这是怎么啦?」姥姥问。我们都回答不了,因为我们也疑惑不解。我们就知道满街鼓声震天,高音喇叭的口号声不绝,慷慨激昂的革命歌声响彻云霄,到处都在声讨「黑帮」。

学校停课闹革命,学生们拥到街头,挤到公共汽车里逼乘客们唱:「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这既无旋律又生硬的歌。女学生们还声嘶力竭叫嚷:「谁不唱就他妈的叫他滚蛋!」她们的年龄比豆豆小但比苗苗大,和我差不多。她们没有一丁点的文雅,离温柔就更遥远了。

一天,我从学校往家走时看见有排队的人龙不知买什么?我毫不迟疑也排队,这已成了我的惯性。因为邵阿姨一再叮嘱我,豆豆和苗苗,回家时在街上要看一看,特别是到菜市场望望,如果有什么好吃的便买回来或报个讯。

我问排在前面的大叔卖什么?他用怪异的眼光上下打量我,从他的目光里我知道他在说:「不知道卖什么干嘛来排队?」我想,他不说没关系,一会儿我也会知道的。我看见有人从店铺拿着领袖的肖像画走出来,我立马明白了。我突然感到很矛盾,该不该继续排下去呢?邵阿姨叫我排队或报讯是买能吃进肚里的,可是这肖像画不能吃进肚里。我想不排了,可是一瞬间我后面己排了三十几人。我又想,如果我不坚持排岂不是很吃亏?后来又一琢磨,我不仅要排下去,还誓死非买到不可,因为家中虽然有很多字画,偏偏就缺这肖像画。我还想,如果每间房贴一张,起码我要买十来张。可惜每人只能买四张,供不应求,限量发售。

邵阿姨打了碗浆糊。豆豆托着盛满浆糊的大碗,苗苗小心翼翼拿着肖像画,我盘计着这四张肖像画该贴在那间房最合适。

「北房大厅要贴一张,因为这是全家活动的地方。」我说,豆豆和苗苗没有异议。

我站在高凳上,踮着脚,伸长胳膊拼命往高处贴。豆豆和苗苗左右站两旁不停摆手叫囔:「向左边点!再向左边点!」,又叫囔:「向右边点!再向右边点!」左左右右,右右左左的不停叫声搞得我的脑袋晕头转向,无所适从,胳膊也酸透了。我气喘吁吁从高凳跳下来和豆豆及苗苗肃然抬头一望,豁然感到眼前一亮,仿佛红彤彤的太阳照耀着我们仨也暖了我们的心,顿时感到北房大厅里有了革命气氛。我命令豆豆和苗苗挺身站好,举起左胳膊,握紧拳头,唱当前最流行的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但她俩很不严肃总是笑。我励声说:「如果我是皇上非把你们俩推到午门斩首不可!」可是她俩熟视无睹,照旧笑。

「饭厅要贴一张,吃饭不忘恩情。」苗苗笑说,我和豆豆觉得她提得好,贴上。

「吃饭前我们要不要颂念或祈祷些什么的呢?」豆豆冷冷问。我和苗苗蒙了,算了,这问题先搁置吧,以后再讨论。

「我们做功课的书房要贴一张。」我刚说完,豆豆却咧嘴哼哼冷笑。我知道她因为没考取大学一肚子仍装满着闷气,可是她的冷笑却令我犹豫起来了。

「犹豫什么?贴上,快贴上!」苗苗大大咧咧命令说。「这样我们就能时时刻刻记住『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了。」

「傻丫头,你懂个屁!」豆豆瞪了苗苗一眼,斥道。苗苗不敢吱声,她很怕豆豆,因为她崇拜豆豆,视豆豆是她的偶像。「一个无神论者能和菩萨摆在一起吗?这是水火不相容的!」豆豆极为严峻的话令我和苗苗顿时恍然大悟。豆豆一脸穆肃,「我严正申明,你们爱贴那里我不管,但是我们的睡房绝不能贴,否则我们会睡得不踏实。」苗苗也跟着豆豆这样说,因为她一直和豆豆睡在一张大床上。

「好吧,我们的书房不贴,所有睡房也不贴,反正也没那么多。」我打趣又说:「特别是舅舅,舅妈房和叔叔,阿姨房更不能贴,贴了可能会造成他们有所不便。」我的话一出令豆豆和苗苗捧腹大笑蹲了半天起不了身。「好了,别笑了。西厢房的厅里应该贴一张,这样和北房大厅一样会增加革命气氛。」苗苗没意见,豆豆噘噘嘴无话可说。

「最后一张贴那里呢?」

「贴大门,保佑全家平安。」豆豆脱囗而说。

「我看见有人贴在大门的。」苗苗补充说。

「你们这是干什么的?」邵阿姨又喝又囔,「你们以为这是杨柳青的年画?是门神?」我们不理邵阿姨叨叨的话,我们觉得她天天就知道到菜市场,根本没跟上时代的巨轮。

花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完成任务,心情格外爽快舒畅。晚上家人回来发现焕然一新,都夸我们做了好事。

(六)

八月的天真热。

我和同学们骑自行车到北京大学和团中央看大字报。我们都穿旧黄军服,戴黄军帽,背黄胯包。我的军服是叔叔弄来的,肥了点。豆豆鄙笑说像偷来的,挺寒酸的,但我不理她。我感到很自豪,虽然我的旧军服肥了点,但它是真货,是真正从部队里来的。同学们的旧军服是买来的,不是真货,是假的。可是我又感到很自卑,自觉低人一等。虽然我和其他同学一样左胸囗都别了个不大不小的领袖像章,但是我不像其它同学左臂上都有个「红卫兵」袖标。当时「红卫兵」袖标是衡量一个人是「革命」还是「不革命」的标志,同时也像标签一样注明这个人的家庭出身非「黑五类」即「地、富、反、坏、右」。所以人人都以有「红卫兵」袖标为荣。我的家庭出身非「黑五类」,但是「红卫兵」组织拒绝接纳我,他们说因为我的社会关系太复杂。

北京大学是我最向往的高等学府之一,但现在却像个集市。在那里来来往往看大字报的人就犹如嘘嘘嚷嚷赶集的人。虽然是上午九点来钟,但八月的骄阳把人晒得头胀眼花要中暑了。其实,我无心细看大字报,所以不挤到热烘烘的人群中凑热闹。我走马观花似的,又像无所事事的小子很快走了一大圈。

我和同学走散了,这不是有意的,因为各人的志趣不同。我独自东游西逛观赏校园,倏地,我看见高台上有一对中年男女低头站着,他们胸前还挂着打了大红X的牌子。两男两女的红卫兵叉着腰站在他俩背后,围观的人不多。我瞟了一眼牌子,写着XX系大右派XXX。这一对男女还是夫妇。在烈日下,他们稀稀拉拉的头发里沁出的汗珠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并一滴滴不断往脚下滴。没有人骂他们,也没有人向他们吐唾沫。我想帮他俩抹脸上的汗珠,再给他俩喝一囗水,但我不敢,他们背后的红卫兵目无表情怒视着。这四个红卫兵是北京大学的学生,但一点也不像学生。我感到他们倒挺像大庙前的「风、雨、雷、电」四神,既冷酷又狰狞,煞气腾腾。我不忍多看一眼,这样的示众叫我难过,叫我心疼便匆匆离去。

在烈日下我离开北京大学。我的自行车在人群中不断穿插,不知不觉来到团中央。这里也和北京大学一样,人头涌涌。我确实无心看大字报,便快步遛了一圈。突然我看见前面有一堆人,个个都仰头望着大楼的二楼露台,就像看露天电影一样。只见一位身材健硕的男人用他低沉又富磁性的声音吼叫:「把XXX揪出来!」原来是批斗团中央的「三胡」领导人。被揪斗的人都是中年以上的人了,他们被几个年轻人扭着胳膊「坐飞机」,表情极之痛苦。我不想看令人毛骨悚然的场面又匆匆离去。

已是下午,我骑自行车穿街走巷准备回家。我惊讶,我熟悉的大街已改成「反帝路」竟懵然不知,而一位大伯却张着大嘴说是破「四旧」。我骑自行车东走西拐来到王府井,蓦地,我惊异看见无轨电车里的乘客们都把头伸出窗外的奇观。乘客们把脖子拉得好长,像鸭子一样。我也好奇地顺着他们的视线眺望。只见有一堆人,隐隐约约有像我穿旧军服的学生,他们挥着牛皮带正抽打一位老人。那老人在人行道上直打滚,场面令人发指,令人惊栗。没有人笑,没有人哭,没有人叫停,就像看足球赛般入神。我不想打听为什么老人被打,也不想叫警察(根本没有警察),惟有继续向前走。我倏尔感到身心麻木了,因为满街杂乱无章的标语、打人、批斗、破「四旧」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令我的脑海呈现混混浊浊恍若一窝粘粘稠稠的粥。我惟有一步一声叹,十步一声惊。

一到家我便赶紧洗刷一身的臭汗。没多久,苗苗失魂失魄地跑回来了。她一脸汗珠,上气不接下气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胡同口看见几个红卫兵押着三个老人,其中一个还是老妇人,说是逃亡地主。他们背着破烂不堪的包袱,还有一个黑锅。他们遍体鳞伤,一身都是血。围观的人真多,但没人说话。我看了真害怕便拼命往家跑,还是家里最安全。」姥姥用不断颤抖的手抚摸苗苗的脸蛋,嘱她快洗澡去。

舅妈和阿姨下班回来说:「在公共汽车里,几个男女红卫兵手持剪刀挨个儿查看谁的头发长就剪,谁的裤管小就绞,幸好我们没挨他们的利剪,但我们早已被吓得魂不附体了。好不容易下了车又被几个乳臭未干的红卫兵揪着问『什么出身?』,真叫人胆战心惊又啼笑皆非。这个世界怎么变得如此恐怖又滑稽?」

豆豆吓得六神无主,她不敢步出家门一步。

一天傍晚,天气很闷热。一家正吃晚饭,忽然听到一阵杂乱无章的敲门声和吆喝声令我们全家闻风丧胆,因为我们从未遇过俨如抓盗贼般的敲门声和吆喝声。姥姥手中的筷子应声掉落桌子底下了。

邵阿姨战战兢兢去开门,听到一阵喧哗声后,几个街道妇女朝饭厅走来。为首的就是叫张二婶的,还有位叫凤姐的,挺风骚,其它的是较少见的大娘。

我前面提过张二婶,她过去和姥姥说话,言语特别甜。十几年过去了,她也老了而且老得特别怪。我感到她特像电影「刘三姐」里的财主管家叫莫进财的。她不像老妇人倒像个小老头。她脸上的纹路就像核桃皮样扭曲,分不清是经还是纬。不知是她愈老愈缩短还是我愈长愈高,反正我觉得她又矮,又干,又瘦。她那缺了的门牙始终没有镶,因此说话嘶嘶漏风。那位叫凤姐的,听说童年时被卖到窑子里,很凄惨。解放后和一位工人结了婚。她们的出身都很坎坷并且都没有文化,是典型的城市贫民。

张二婶一帮人在饭厅门外獐头鼠目,瞄了又瞄,望了又望,接着,板着脸嘶嘶说:「今夜每户出一个人守胡同。有某省的反革命份子叫李贵子的窜到北京来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说完转身就走。

「这事不能在门口说?非得闯进来?!」邵阿姨怏怏说。

「她们是来调查研究的,看看我们家的虚实。」豆豆心不在焉说。

叔叔在家门口守夜,未到午夜,守夜的人全都回家睡大觉了。

「守什么夜?那个李贵子头上又没贴标签!是男的还是女的?是瘦?是胖?是矮?是高?……全不知道。李贵子干了什么坏事?是强奸杀人犯?是盗窃犯?是贴反动标语,喊反动囗号的现行反革命分子?… …都不知道!」叔叔气呼呼说。片刻,叔叔又说:「有位好心的街坊提醒说,某些居心叵测的人正在虎视眈眈我们家呢,要小心自家的门户。」叔叔的话骤然令我们一家疑惑不解又惶然不安。

自此以后,姥姥日日夜夜惴惴不安,惊惊愕愕。她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要夹一根菜都夹不了了。我们似有第六感,仿佛感到有险恶的幽灵在我们周边徘徊令我们陷入魔鬼的囹圄之中。它将随时随地敲开我们幽静的院子,袭卷我们温馨的家园。因为我们听说某「黑帮」的家,某「反动学术权威」的家,某些民主党派人士的家,某些「地、富、反、坏、右」分子的家都被响当当的某校红卫兵抄了,我们很担心不能幸免。可是舅舅却泰然说:「我们什么都不是,有什么好怕的?为什么要害怕?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夜,很静谧,静得一片树叶掉下来,一滴水珠滴下来都听得到。天没有一丝微风,只有柔和的月光把院子照得通明。在静谧、恓惶的黑夜里会突然传来凶悍的吆喝声和叫骂声,接着是猝不及防的阵阵惨叫声。邵阿姨说是一帮红卫兵抄了邻家。我前面说过,邻家也是独门独院的,住着一对年老夫妇和他们的子女。他们是留用人员,早已退休了。听说他们的大部份亲属都在美国和台湾。姥姥有时遇到他们会和他们暄寒,我也记得小时候他们逗过我玩。在我的印象里,邻家老年夫妇是很慈祥的老人。可是红卫兵却庄严宣布他们不仅是国民党的骨干分子,同时还是潜伏在首都的美蒋特务分子。

姥姥听到凶煞声和惨叫声便浑身哆嗦,惊悸万分,无法入眠。舅妈,阿姨,邵阿姨在姥姥房里轮流陪伴她,但她依旧无法入睡,恐惧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最后,豆豆睡外侧,苗苗睡内侧,她俩搂着姥姥,在酷热的夜晚,姥姥似有了安全感才迷迷糊糊睡下了。

在日日夜夜人心惶惶的日子里,挂在姥姥脸上红润的笑容消失了。她面颊深陷,目光无神,表情木讷还不时咳嗽。她躺在床上不时喃喃自语。她说,姥爷正向她招手呢。又说,有很多小鬼在她身旁转,催她该上路了。我们不停安抚她不要胡思乱想,但她总是呢呢喃喃,语无伦次。我们知道,姥姥受不了刺激,她的精神己几乎崩溃了。

下午,我从学校回来看见家门前围了一大群人大为震骇。我愣愣怔怔一望,门前的外墙上贴满了大字报,署名都是革命居民。邵阿姨,豆豆和苗苗嘱我别跟姥姥说。

舅舅,舅妈,叔叔和阿姨下班回来也大为惊骇。

大字报写着:这家是典型的「封、资、修」的黑窝!黑窝里全是「四旧」!必须彻底摧毁!

我们莫名其妙。我们四代人在这院子里安然生活,怎会成为「封、资、修」的黑窝?我们家有很多旧家俱,古玩和旧名人字画,那是文物,怎会是「四旧」?

又一大字报写着:这家是典型的地主资产阶级剥削阶级的写照,几十年来不劳而活,养尊处优!必须彻底砸烂!

我们都蒙了,我们剥削谁?我们剥削邵阿姨?叔叔?阿姨?

又一大字报写着:这家的主子和北京市的「黑帮」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必须斗倒、斗垮、斗臭!

我们知道他们所指的「主子」是我爷爷和父亲。其实,我爷爷和父亲是香港中华总商会及香港厂商会的早期会员,是爱国厂商,属统战对象。他们回来难免会见北京市的有关官员。他们怎会和北京市的「黑帮」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又一大字报写着:这家五口人住着十八间房,而革命居民三代人只住一间房,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是彻头彻尾的资本主义残余!

我们不明白这十八间房是怎么算的?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把叔叔,阿姨,邵阿姨,苗苗剔除掉?其实,这是太姥爷早年置的业,难道是罪孽?

又一大字报写得更耸人听闻:资产阶级臭小姐豆豆迷恋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偷听敌台,是潜伏的特务。必须对她执行无产阶级专政!

其实,爱美是女孩子的本性,有什么奇怪?说豆豆偷听敌台和特务纯属误会。豆豆喜欢招摇过市,她曾把日本小半导体收音机的天线拉得老长,紧贴耳朵坐在门坎上或小石虎礅上听扩播。当时小半导体收音机很稀罕而她又想显露一下,就这样被误解为偷听敌台的特务了。实际上她当时是初中一的学生。

其它大字报不用说了,尽是无中生有的捏造。但有条大标语极可怕,写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为什么说它极可怕呢?因为革命居民认定你是牛鬼蛇神,你能说什么呢?

舅舅一脸茫然说:「我们和街坊前世无冤后世无仇,他们为什么会如此憎恨,仇视我们?」

豆豆怅然说:「爸,您虽是党员,但您就知道搞科技,这是政治斗争来的。」

舅妈戚然说:「政治斗争怎么搞到老百姓头上来了?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叔叔很无奈地唉叹了一声,说:「国家主席都说老革命遇到新问题,他们都不理解这是个怎样的政治斗争,我们普通老百姓怎会理解呢?」

我们预感到抄家这一劫势必难逃而苍苍茫茫,一家人处在风声鹤唳之中,仿佛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二) (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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