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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惊梦
刘沁

(一)

二十多年前离开北京时,我曾扬言不再回来,走的愈远愈好。但是现在我却常因公回来,并且还是全国满天飞。

每当来到北京时,在夕阳西下的黄昏,我一定会到XX大街,并久久伫立在人行道上痴痴眺望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车水马龙的车辆以及灯火璀璨的大街。这时我脑海里不期而然会涌现出很多,很多的往事。往事就如一部剧情曲折的电影,有快乐、欢笑、温馨的镜头,也有仿徨、恐惧、暴力的场面。往事悠悠不禁令我歔欷不已。

XX大街过去曾有个胡同,胡同里曾有个很普通的四合院,那就是我的家。我春风化雨在这四合院里安然度过了十七载。沧海桑田,时移事易,胡同不存在了,我们家的四合院也没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极之怀念我们家的四合院和三代同堂的温馨生活。

平地一声惊雷,晴天一声霹雳,「砸烂旧世界,创造新世界!」的囗号声响彻云霄。我们家幽静的四合院顿然成了恐惧、暴力、血腥的地方,一家人顿时成了被某些人漫骂、羞辱、蹂躏的对象。每每忆起毕生难以忘却的往事,我内心总是恍恍惚惚,战战栗栗。哀恸使我欲喊无声,欲哭无泪。

我伫立在这大街上又会有个念头。我想寻访我叫叔叔的高玉山和叫阿姨的秦惠来,还有他们的女儿叫高峻,我们叫她苗苗。二十多年前我们亲密得俨如一家人。由于我们是因某种政治原因而被迫分开的,因此,我一直没有足够的勇气寻访他们。没能寻访他们便成了我心头的一个郁结,它紧紧地系缚在我心里。

(二)

我们家的四合院是在某胡同里。这胡同里过去不是达官显贵住的地方,因此没有几出几进,多层院落的大院。在这胡同里除了几户是独门独院外,大部分都是大杂院。我们家和我们相邻的住户是独门独院。

听姥姥说,我们家的四合院是太姥爷早年置的家业。姥姥还说,太姥爷曾按自已的构思大兴土木装修过,并且用的材料全是上佳的。半个多世纪了,虽然四合院显得陈旧,但依旧很完美,坚固。我记得我们家的朱红大门非常沉重,小时候我推不动大门,另外门坎也很高,我跨不过。然而令我印象最深的是朱红大门上的一对铜兽头的门首,我很害怕看见它。我总觉得铜兽头张着大囗,瞪着大眼怪可怕的。另外过年过节时家人在朱红大门上贴上面目狰狞的红脸门神也令我感到害怕。直到我年纪稍大以后,天气好时家人会让我坐在门坎上或大门前的小石虎门墩儿观看来来往往的路人或车辆。虽然我们家的胡同可以进出大卡车,但是我难得见到有汽车进出。由于在胡同里来往的车辆多是自行车或三轮平板车,因此每当我看到有汽车经过时会高兴得手舞足蹈,又囔又叫。

从大门进我们家的四合院时,首先看到的是精雕细刻花卉图案的壁屏。绕过壁屏便可以看到古朴、厚实、高大的北房,那是我们院的主房。东西两侧又有一棑厢房。孤立的南房是冬天时烧暖气供北房和西厢房的锅炉房。东厢房没有暖气。干净、宽敞、通天,铺了青砖的偌大的院子里除了有众多大大小小的盆栽以外,近壁屏处和北房前有葡萄架,北房和东厢房的拐角处有棵大枣树。

高大的北房有个廊子,正中有个大门。北房的五间房全铺木地板,以及一间西式的卫生间。房房都相通的。中间的大房是一家人欢聚的大厅而其它四间房是卧室和书房。西厢房比较矮小点,也有五间房和一间西式卫生间并且全是花砖地。东厢房原来是三间房,后来被改成一大一小的两房。大房是饭厅兼厨房,近大门的小房是工人房。

太姥爷虽是商人,但他很喜爱收集旧硬木家俱以及收藏名人字画。姥爷是实业家,他酷爱收藏古玩,特别钟情于清代官窑瓷器和鼻烟壶。满屋的古旧大小木柜,家俱,字画及两个大酸枝玻璃柜摆满的古玩瓷器和琳琅满目的鼻烟壶显现得很古色古香。

听姥姥说,她原来对古玩,字画既不懂也没有兴趣,但在姥爷的耳濡目染下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有所研究。姥姥又说,姥爷最喜欢的是绘有五彩荷花图并有「大清康熙年制」款的黄地小花觚。这精品中的精品是姥爷在琉璃厂从一位古玩商购得的。当时价钱就不菲。姥姥还说,「有天地一家春」款的粉彩花鸟圆瓷盒是她和姥爷到东安市场吉祥戏院听戏后,偶然在一个古玩店寻获的。这粉彩盒是慈禧太后的御用品。姥姥反复又说,众多的旧家俱,名人字画,瓷器和鼻烟壶全是太姥爷和姥爷父子俩点点滴滴收集的。她一再嘱咐舅舅和舅妈,这是家中的传家宝,不可丢失,更不能任意变卖。

北房东边两间套房是姥姥的卧室。为了方便我们叫邵阿姨的保姆照顾姥姥,她睡在姥姥房隔壁的套房里。我小时候没有固定的睡房,有时我会和姥姥睡,有时又会和邵阿姨睡。西边的两间套房,一间是姥姥的书房,另一间是客房。姥姥的书房里一直供奉着白瓷观音娘娘像。我记得,姥姥天天早上要在观音娘娘像前点枝香并双手合十,闭目呢呢喃喃。我曾问姥姥念的是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姥姥说她念的是佛经。直到我念小学以后,我一人搬离到客房一人睡,而姥姥的书房成了我温习功课的书房了。

西厢房是舅舅,舅妈和他们的女儿豆豆,也就是我的表姊住的。西厢房北边两间房是舅舅和舅妈的卧室以及书房,而南边的两间房是豆豆的卧室和书房。

其实,我们家不止这几囗人,我还有姥爷,爷爷,奶奶,父母亲,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她们都在香港。

姥姥身型略胖,但不是一个老态龙钟的妇人。虽然她血压稍高同时有慢性气管炎,但精神矍铄,面颊红润,双目炯炯,步履轻快。她说话有板有眼还常伴着咯咯笑声。左邻右舍都说姥姥是位心底善良,为人敦厚的老太太。每当姥姥带我和豆豆在胡同走动时,街坊总会和姥姥暄寒问长问短。有位叫张二婶的,她身型瘦小,还缺了个门牙,说话总是漏风似的,她给我的印象最深刻。她喜欢抚摸豆豆的脸蛋对姥姥说,您的孙女真俊俏。然后拍拍我的脸蛋又说,您的外孙真帅。她的话令姥姥喜孜孜的。

姥姥出身书香世家。在师大念书时有位亲如姊妹的同学,她就是我奶奶。而姥爷和爷爷又俨如哥俩。

姥姥说,姥爷和爷爷在一九四八年一起南下到香港发展。我刚满周岁时,奶奶和我父母也到香港去了。那是一九五一年的事。我很不解问姥姥,为什么不把我也带走?姥姥说,我太小,没人照顾。后来我知道,姥姥自已不想离开北京,她也不愿意放我,我就像个抵押品押在她手里。

对幼年的往事,我记忆深刻,直到现在想起仍栩栩如生。年幼时,我大部份时间都在姥姥怀里度过的。她搂抱我,不紧也不松,不时还哼着京剧唱腔或讲故事。尽管姥姥的故事我听过无数次,很乏味,但我还是要听,因为我感到在姥姥怀里有安全感,很温暖。其实,姥姥不仅心疼我,她也非常疼爱豆豆。如果说我是她的心肝宝贝,那么豆豆是她的掌上明珠了。

舅舅是高级科技人员,瘦高个子,说话缓慢,文质彬彬,像个老学究。他上班看书,下班在家也看书。他的脾气和姥姥一样非常好。舅妈是祖藉苏州的上海人,是某厂的工程师。她天生丽质又矜持,悼约多姿,说话轻声轻气的。她留着不长不短的直发,散发着少妇诱人的魅力。她聪慧,贤淑,与世无争。他们的女儿叫豆豆,比我大四岁。她长得和舅妈一样,肌肤白皙细腻,脸蛋清秀。甜美的笑容和翩翩起舞的动作很讨人喜爱。但是她的性格却和舅舅,舅妈截然不同。她性格开朗,伶牙利齿,好胜,从不忸怩。姥姥说她怎么不像她爸妈,反倒像她姑妈?也就是我妈。这点豆豆怎会知道?

我和豆豆经常一起玩各种各样的游戏,她是我惟一的玩伴。但是我们又经常玩得不欢而散,因为她太霸道。玩游戏时,她总要我当地主,她当解放军。当她「叭、叭、叭」一阵枪响后,我就必须死,不能活。我哭喊抗议要当解放军。但她说,抗议无效。还说,她天生就是英勇的解放军而我天生就是该枪毙的地主。

我说过我们家有位叫邵阿姨的保姆,我还没出世她就已经在我们家里了。她是河北沧洲人,家在农村,生活坎坷。她结过两次婚,第一次婚后生了个女儿夭折了,而丈夫不久病逝。过了几年又再婚,生了个男孩,但丈夫被日本兵打死了,对她打击很大。她自认自已是克夫命,誓不再嫁与儿子相依为命。儿子八岁时农村闹旱灾,她不得不放下小儿子到北京当保姆。她说不这样怎办?难道一家等死?她性格耿直又忠厚,但嗓门特大。她一声吆喝,我们家的任何旮旯都听得到。虽然她是文盲,斗大的字都不认得,但她是很有主意的人。就这一点深得姥姥的欢心。

听姥姥说,本来姥爷要我们举家移居香港的,但很不幸姥爷得了不治之症。姥爷不想客死他乡便在爷爷,奶奶,和我父母的护送下又回到了北京。那是一九五三年的事。爷爷和奶奶不能久留北京先回香港了,而我们一家人惟有天天在医院里守护姥爷。

姥爷结实的身躯松散了,他本来充满笑容的脸庞变得忧郁而毫无活力了,他宏亮而有力的声音变得毫无神气的微微细语了。阵阵的疼痛折磨着姥爷令我们一家人处在凄切,哀恸,手足无措的境地,除了潸然泪下又能做什么呢? 有一天,姥爷的疼痛暂时过去了,他抚摸我和豆豆有气无力说:「你们姊弟俩要相互关心,姊姊要带好弟弟。」豆豆点点头但我俯在姥爷耳边轻声告状说:「姊姊会欺负我。」姥爷皱了皱眉凝视豆豆,豆豆却若无其事说:「我怎会欺负毛毛?他是弟弟嘛。」她嫣然一笑对姥爷又说:「他的巧克力三两囗就吃完了便伸手向我要,我自已都舍不得吃,结果还是给他了,是不是?」我想,这没错,但是她把我的玩具给换走了。豆豆又说:「他闷时要我讲故事,我就给他讲,是不是?」这也没错,但是她要当威严的老师而我只能是她的学生。她常无缘无故严厉警告我不许乱动,不准东张西望更不能发问,否则她手中的尺子就往我头上不停敲。豆豆又说:「我还替他擦屁股呢。」其实只有一次,那是姥姥和邵阿姨忙着时。她是捂着鼻子背着脸给我擦的,根本没擦干净,事后还要我给她磕三个响头。豆豆连珠炮地说,我根本没有插话的机会。姥爷困了,含笑闭上眼睛呼出轻微的鼾声。他睡着了,真正睡着了。翌日,姥爷溘然长逝。

爷爷和奶奶希望我们全家南迁香港,方便生活和照应,我父母也是这样想的。但是问题一提出却寸步难行,阻力重重。首先,舅舅和舅妈不愿意,他们认为香港这地方不适合他们。他们的最大愿望是争取入党,把毕生的精力奉献给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我父母无奈,惟有劝诱姥姥带我和豆豆南迁。但是怎么劝都劝不动姥姥。你道为什么?她生于斯长于斯,和姥爷婚后就住在这院子里,一住就住了三十几年。她对每间房,每件家俱,每件古玩字画,甚至院子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有极之深厚的感情。要她离开充满亲情的幽雅四合院到热闹繁华的陌生地,从情理上,感情上,思想上实难做到。另外,她还有个心愿,当她百岁后要在姥爷身旁安息。她要陪伴姥爷。母亲很不理解姥姥,瞪着大眼说:「那我把儿子带走!」父亲也在帮腔,助威。姥姥一听,怒火直窜心头,她瞟了母亲一眼,摆出在这个世界究竟谁怕谁的架势,运足气,猛拍桌子「彭」一声响,怒说:「那一个都不能走!」姥姥很少动怒发脾气,像这样火爆的场面,震耳的声音实属少见。一般只有邵阿姨吆喝我时才会有这样震耳的声音。这时大厅里犹如乌云密布,除了姥姥呼呼的喘声在空气中振动以外,一片闷静,好像正等待一道闪电再伴随「隆隆」雷声。后来听父母亲说,姥姥突如其来的反击真把他们吓了一跳。姥姥又按捺不住了,她嗔道:「为什么尽打我的主意?你为什么不多生几个?」这句话不说倒好,一说恍若火中又给加了一勺油。母亲拧着眉,悻悻道:「我是机器?我是工厂?要几个有几个?我是人,是一堆肉!」一字字,一句句清晰动听。这句话把舅舅和舅妈逗的捧腹大笑,但姥姥始终绷着脸,态度岸然,摆出不妥协,不退让的姿态。父亲感到这样紧张,针锋相对火爆的场面不能继续下去了。母亲也无计可施惟有压抑心中的火焰,说:「本来都为一家子好,无奈您不领情,那我也没辨法了。」你道为什么?姥姥有高血压症,她经不起刺激的,另外,她又有慢性气管炎,哮喘发起来也够可怕的。如果针锋相对继续下去而出现什么三长两短的,谁负得起?就这样,姥姥一掌定乾坤,我们那儿也不去了,安安心心,快快乐乐在北京生活。以后,母亲确实没辜负姥姥的心愿,她又给我添了个弟弟和妹妹。

(三)

一天过了又一天,天又冷了。舅舅和舅妈上班去了,豆豆上学去了,我无所事事在各房和院子里东走西转感到百般无聊。听邵阿姨说,下午王爷爷和他的孙子小顺子要来拾掇锅炉房,我高兴极了。小顺子比我大十来岁,我和豆豆都很喜欢听他讲故事,因为他的故事比姥姥的故事精彩多了。

下午,王爷爷在锅炉房里忙着,我和豆豆坐在北房前的院子里听小顺子讲故事。这次他要讲的是《聊斋》里的狐狸精的故事。他俨如天桥说书人,一会儿站着,一会儿蹲着,手舞足蹈,而我和豆豆屏声息气听着。他忽尔闭着眼喃喃自语,忽尔又瞪大眼大喊大叫令我和豆豆浑身直发毛。当他说到那西宫狐媚如何惑主并且陡然摇身一变由贵妇人变成狰狞的女妖时,他猛拍双掌并怪叫了一声,双手兀地要抓豆豆和我。豆豆懵然被吓得「呀」一声叫从板凳上滚到地上,而我拔腿就跑,小顺子却嘎嘎笑个不住。豆豆手指着小顺子骂道:「你唬人!你唬人!」小顺子却说:「如果我唬你们,我就不是小顺子了,是小孙子,是小狗!」他煞有介事又说:「我不唬你们,女妖的确最喜欢在夜里拐小孩并把小孩吃了,所以夜里你们不要离开大人,否则,嘿,嘿,……」

虽然小顺子说的故事很紧张,扣人心弦,但是实在太可怕了。晚上豆豆要挤到舅舅,舅妈床上睡,她不敢独睡,她怕女妖找她。而我一定要姥姥搂抱睡,我怕女妖把我虏走并吃掉。姥姥很生气埋怨小顺子为什么要说这样吓人的故事给我们听。姥姥安抚我说不要害怕,任何妖魔鬼怪都不敢闯进我们家园的。我问为什么?姥姥说院子里有很多僻邪的东西,况且房里还有观音娘娘,观音娘娘会保佑我们的。我说,姥姥如果您是观音娘娘就好了。姥姥拍拍我说别胡言乱语了,快睡吧。女妖的故事足足折腾了我和豆豆一个月才逐渐淡忘。以后我才理解到姥姥是笃信佛的,她十年如一日一直供奉着近一尺高的德化白瓷观音莲花坐像。她深信不疑观音娘娘是大慈大悲的菩萨,能保佑合家平安。

王爷爷是位性格耿直又厚道的老人。他住在我们家附近,但不是一个胡同,这一带的居民都认识他。王爷爷年轻时是拉黄包车的,就像骆驼祥子那样,生活坎坷。过去太姥爷常坐他的车。以后他改踩三轮平板车,当搬运工。他的三轮平板车还是太姥爷送给他的。冬天他不踩车给我们家烧锅炉至今。现在他老了,退休了。姥姥叫他别再忙碌了,好好歇着算了,但王爷爷不肯。他说,身体好好的,天天歇着会歇出病的。

某天,姥姥,舅妈和邵阿姨在大厅里嘁嘁地不知说什么?我很奇怪,为什么她们都没有笑容?姥姥不时还蹙着眉头。我想,姥姥大概有烦恼了。我仔细听,原来她们正在谈论小秦阿姨的事。

小秦阿姨来过我们家多次,她是舅妈手下的一位女工,她原是个孤儿。她个子和舅妈差不多,肌肤白里透红,双眸水灵灵的。娟好的容貌配上两条粗辫子给人娇娆又爽利的印象。她笑时脸颊有一对深深的酒窝,笑靥如花,分外迷人。姥姥说,一看小秦姑娘打心里就心疼她。

原来舅妈对姥姥和邵阿姨说,小秦阿姨结婚不到半年就要生孩子了。由于老高叔叔(小秦阿姨的丈夫,复转军人)单位迟迟不给他房子便忿然用先斩后奏的辨法逼使领导给他房子。可是房子没要到,老高叔叔却由于生活不检点在党内被警告处分。真是偷鸡不成反倒蚀了一把米。小秦阿姨就要生孩子了,可是房子在哪里呢?小秦阿姨求舅妈借个房子给她生孩子,产假满后把孩子送到老高叔叔山东乡下。小秦阿姨还表示,实在没辨法惟有回山东乡下生了。邵阿姨连声说:「使不得,使不得,农村缺医少药的。」她在这方面有深刻的体会。姥姥心想,借个房子不是问题,怕的是以后出现不必要的麻烦,因此犹豫不定。往往在这个时候,邵阿姨会起关键和决定性的作用。她又说:「小秦和舅妈关系很好,我们都认识她。借两个月房子生孩子而已,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她对姥姥又轻声说:「积积德做好事会感动观音菩萨娘娘的。」姥姥本来心就软,内心也很同情小秦阿姨便欣然答应了。

姥姥小小的决定给老高叔叔和小秦阿姨带来莫大的惊喜,卸下了他们心头的大石。

星期天,老高叔叔和小秦阿姨背了一胯包的鸭梨来我们家收拾房子,那间房就是东厢房用作工人房的。

姥姥见到白白净净,腹大便便的小秦阿姨打心里既疼爱又怜悯。舅妈说,带那么多鸭梨干嘛?小秦阿姨和老高叔叔只是腼腆而笑,没有出声,但他们喜不自禁的脸容早已表露无遗。

「五十六天产假后便把孩子送到山东老家,那里有人照顾。等有了房子再把孩子接回来。」小秦阿姨羞羞涩涩又说:「方老太太,真感激您,不知该给多少房租?」

「别说这个,别说这个,」姥姥的手掌在空中不断划来划去,「安安心心坐月子是最重要的,其它的事不要想也不要说了。」

老高叔叔身材魁梧高大,在我看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反而像个大姑娘一直红着脸。

姥姥,舅妈和小秦阿姨在北房大厅聊着,舅舅帮老高叔叔收拾房子,我和豆豆看热闹。其实,舅舅根本帮不了什么忙。只见老高叔叔利索地三两下子便把小房收拾干净,并且把借给他们的大床也搭好了。不用一个小时,也把冬天取暖的炉子支好了。

我看老高叔叔穿旧军装觉得很威风,我想,我长大以后也要像他那样。最使我开心的是以后我不会寂寞了,因为老高叔叔答应会给我讲很多故事,我相信他的故事一定不会像姥姥的故事沉闷,也一定比小顺子的故事精彩。我特别想听打仗的故事以及老高叔叔曾打死几个敌人?怎样打死的?用枪?用刺刀?还是用拳头?另外,我希望小秦阿姨肚里的孩子赶快生出来,这样我就多了个小朋友。我不会再受豆豆那么多气了。

我天天照旧在各房里无所事事,游游荡荡。我奇怪,这两天小秦阿姨和老高叔叔为什么没回来?姥姥说,小秦阿姨进妇产医院了,生了个女孩,下午准备和舅妈接她回来。我欢天喜地,又蹦又跳说也要去。邵阿姨提高嗓门说,小孩子到妇产医院干嘛?小孩子只有从妇产医院出来,没听说走进妇产医院的。妇产医院不是普通医院,小孩子进去了就出不来了!听邵阿姨这样一说怪可怕的。她再次提高嗓门说,在家耐心等着吧。

虽然天很冷但没有风,院子里充满阳光。邵阿姨拿了个小板凳叫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等姥姥和小秦阿姨回来。我焦急想,姥姥和舅妈去妇产医院有个把小时了,怎么还不回来?门一响令我一阵惊喜,但回来的是豆豆很令我失望。豆豆笑盈盈要和我说学校里的趣事。我瞥了她一眼说:「你没看见我正在等小秦阿姨和她的女儿吗?现在没空,不想听!」豆豆横眉倒竖,咬牙切齿使劲又点又敲我的脑袋,但我不再怕她了。

当我到卫生间撒了第三泡尿甫坐下,大门又响了。我和豆豆兴高采烈高声叫:「回来了!回来了!」只见小秦阿姨裹着头巾,抱个包袱,笑嘻嬉和姥姥,舅妈,老高叔叔一起进来。我和豆豆趋之若鹜紧贴着小秦阿姨,谁都想第一眼看见她襁褓中的孩子。

豆豆兴奋嚷:「真好玩,真好玩,像个洋娃娃。」

我感到很失望,这小孩怎么这个样子?只会闭着眼睡觉,也不好看。不过偶而的嘤嘤哭叫声倒很好听,蛮清脆的。

豆豆心血来潮说,取个小名叫苗苗吧。舅妈问为什么?她说:「我们仨的名连起来就是毛豆苗,是不能分开的。」小秦阿姨和老高叔叔满意点头笑。

我还是感到很失望,小秦阿姨怎么不生个男孩呢?如果是男孩,他以后可以和我玩打仗,女孩不喜欢玩打仗的。我最怕的还是她以后只和豆豆玩,不理我。

一天过了又一天,苗苗雪白的脸容越来越好看。她睁开眼还会笑,笑时一对笑靥真可爱。我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已,总要亲她的小脸蛋。

「你老在小秦阿姨房里进进出出,不停扇风,她怎么休息得好?」邵阿姨扳着脸吆喝我,「坐月子要休息的,更不能着凉!」

「你老是亲苗苗,她的脸蛋就像南豆腐一样嫩,你的嘴会把她的脸刮花的!」豆豆也学邵阿姨吆喝我。我想,她也不停亲苗苗,为什么不会刮花?我不听她的,因为我现在根本不怕她了。

苗苗满月了。我每天依旧在小秦阿姨房里进进出出,感到一天里还挺忙碌的。如果苗苗没睡,我会趴到小秦阿姨床上逗她玩。我不感到腻味,反而感到很有趣,因为她天天在变。但我发觉小秦阿姨一天比一天忧愁,有时叹息还伴随饮泣声。我问小秦阿姨为什么哭?她说没有哭,是高兴。又过了好些天,只见小秦阿姨一脸泪痕对着邵阿姨。发生什么事?苗苗很安宁睡着,小秦阿姨干嘛要哭?

「还有一星期,小秦的产假就满了。她天天数着,过一天就少一天。越数越惊慌,越数越凄怆。」邵阿姨对姥姥说。姥姥低头不说话,看来又有新问题困扰她了。邵阿姨又说:「不到两个月的孩子就要离开亲娘,做娘的怎么不心如刀绞?那是自已的亲骨肉呀。」

豆豆听了就掉泪。她推了推我并撺掇我,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叫我耍赖。我旧技重使便坐在地板上嚎叫:「不准送走苗苗!不准送走苗苗!」我哭叫了好一阵子但没人理我也没人哄我。豆豆目指颐使又给了我一脚,我便在地板上打滚,近似疯狂地又嚷又叫。这下姥姥和邵阿姨对我的行动才重视起来。

「谁说的要送走苗苗?」姥姥说。

「您们刚才说的,姊姊也听见了。」

「我们家不在乎多几个人,再说,老高和小秦都蛮好的,苗苗又极可爱,问题是他们上班以后谁照顾苗苗?」姥姥对邵阿姨说。

「照顾一个婴儿是够麻烦的,先试下吧。反正时间不会很长,小秦说老高单位就要给他房子了。」姥姥点了点头。邵阿姨又对我吆喝:「如果你不听话,我就不照顾苗苗,苗苗就得送走!」

我旋即止了嚎啕立马笑了起来。豆豆拍拍我还说我真是好样的,表演得可圈可点,感情真实极了。在我的印象中,豆豆是第一次赞扬我。

姥姥和邵阿姨到小秦阿姨房里。小秦阿姨喜出望外,泪水叭叭地涌出来。

「方老太太,我和老高真不知如何感激您。您真是我再生的娘呀,先让我给您磕个头吧。」说完,小秦阿姨便跪在姥姥和邵阿姨跟前。姥姥和邵阿姨赶紧把她扶起,她们的双眸也都泛起了泪花。

「闺女,可怜的闺女呀!你自出世就不知爹娘是谁也不知他们在那里,你从来就没感受过爹娘的点滴疼爱呀。」姥姥抹抹眼中泪花,凄然说:「我来疼你吧。我就是你干娘,你就是我闺女。」小秦阿姨「哇」一声朴向姥姥怀里,紧紧楼着姥姥。

「干娘呀,您是天下最善良的人,我和老高一定牢记您的恩德。」

「以后邵阿姨会照顾苗苗,你多少给点她,其它的就甭管了。」

小秦阿姨抿泪拉着邵阿姨的手,邵阿姨骤然说:「你俩的工资并不多,不用了,不用了。」

自此以后,我们管小秦阿姨叫阿姨,而老高叔叔叫叔叔。为什么这样叫?我也不知道,反正叫惯了。

日复一日,不知不觉天暖和了。苗苗己五个多月了。她躺在我过去躺过的婴儿车里会咿咿哦哦,两脚左蹬右踢,还会笑。一家都很惊奇,这丫头怎么这样乖?从来不会没完没了地哭。阿姨说,夜里喂一次奶,她就睡到天亮,很好带。一家把她当着洋娃娃来把玩,添加了不少乐趣。当然我逗她玩的时间最多,因为我还没上学,感到日子过得很充实。但是豆豆放学回来,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把苗苗弄到自已房里。她霸道得令我很憎恨她,可是苗苗和她挺亲昵又是不争的事实。其实要说亲昵,苗苗最亲昵的还是姥姥,甚至亲昵过阿姨。她不时会在人群中左窥右探找姥姥并举着双手要姥姥抱。实际上姥姥一天里也离不开苗苗了。她一早起身的第一件事就是抱苗苗。苗苗手舞足蹈格格笑逗的姥姥直抹眼泪。

邵阿姨也很高兴,她说,她现在轻松多了。叔叔孔武有力,诸如打扫院子,买粮食,买蜂窝煤,搬这搬那……等粗重的活她不必发愁了,同时,阿姨又是厨房里的高手,和面,包饺子,蒸馒头,炒菜等做起来比舅妈麻利,利落得多。

苗苗一天天长大了,姥姥却为她操心起来了。姥姥觉得阿姨住的小房空间不够,冬天又没暖气要生炉子,她要他们搬到北屋去。但叔叔和阿姨怎么也不肯,他们不愿意打扰姥姥的日常生活。实际上,苗苗会自已走路以后,谁的被窝她都钻过,甚至我的被窝她也钻过。以后,她索性和豆豆同床共眠了。

叔叔单位终于分配给他一单元的房子。房子属简易楼,一大房一小房。对叔叔和阿姨来说不知是件喜事还是件愁事?因为房子地点偏远,阿姨上班乘公共汽车要化一个多小时,倒三次车。

「你们搬到单位给的房子,谁照顾苗苗呢?」姥姥厉声问。「你们俩工资不到一百元,怎么请得起保姆呢?托给人家带也要化不少钱的还不知带得怎样?」

「我每天抱苗苗上班,送厂托儿所。」阿姨茫然说。

「你疯了?抱着孩子倒三次车挤车上下班,你受得了,孩子也受得了?冬天寒风冽冽,夏天热气腾腾,行吗?」姥姥抱着苗苗一脸穆肃,「把房子退了,给更需要的人,我们这里又不是没房子。」苗苗咿咿呀呀唱个不休而阿姨却泣不成声。

(一)(二) (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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