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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
王新华

                     延安河庄坪乡黑庄的山峁


陈赖赖死下(hà)了。

展溜溜价(jiè)死下了。

后半晌打歇,米如怀老汉圪蹴(gě jiú 蹲)在土峁子上,款款地把烟锅里的火磕在鞋窠里,入给李正华老汉,宣传了这个消息。婆姨们趁着打歇,忙着做手上的针线,喳喳着。汉们有的仰下,嚼着草,或圪蹴着吃旱烟,再就背转身放水。

李正华抽着了烟,鞋又入给米如怀,鼻子胡子都冒烟,厉声咳嗽:“那(ně,第三人称代词,即他,她,它)可老结实了,六十七了。”

此外,没人说个甚。

末了,米如怀扯下一把崖畔上的草,擦擦手,说了声:“今儿黑地(夜晚,黑夜)把那发送了,兹(语助词)是再不受苦(劳作)了。唉!都往起站,受苦来!”

一阵镢头家伙的响声,骨头节子咯嘣嘣的响声,人们努下力站起干活。

那崖畔上的草,被早起的霜打重了,死颜打挂,和人一样,不旺。

秋后,陕北山沟子里,就顶个冬月天。黑得早,才将把碗一撂,外起(外面)忽拉拉价黑实了。黑庄知青窑里点了盏油灯,扑啪啪价响。油灯里半截子油半截子水,故而作响;捻子短探不上油,故而倒水。我瞪着两眼,满街地找拾烟屁,而后圪蹴在灶火旁,格捞(搅动)火往起点这支“卷烟”。

门吱的一声响,米如怀提个马灯进来了。伍东等几个知青正在窑掌子(窑洞深处)里兴致浓浓地念:“伶仃洋里叹伶仃……”

“文天祥这诗恰如描写我们……”

正在不二之境中。

我在门口站起来,迎着老汉:“咋价?”

“新华,上喀(ke去),相跟着给赖赖整拾整拾,早些发送。”

我现在还记得清楚,在黑庄知青中,顶数我灰,灰球球的没心眼,瓷亨亨的烂实诚。冬月天,我们那眼窑不做饭,没火,缸里的水冻成一个总的,尿盆子一个月了,黄冰蛋,和街地长在一起,睡时须高声呼喊才能钻被子,这一夜尿泡不憋炸,懒得起。

一日,我睡暖了,迷糊着,伍东推醒我:“嗳,哥儿们,起来把门关上,没插好,都得冻病了。”

我去关门,其他三个头从被子里探出来,聊着。过几天,又推醒我,叫我去关门,我不太愿意,可人家都张了口,为难。关上门,得了一句夸奖,“身材真好。”

来个外人,特别女生,伍东神采飞扬,像才喷下洋烟,表情、词语忽闪闪价变化,支使我做这做那,女生在跟前,任你不高兴,也不好意思呛他,尴尬得很。可我总以为伍东眼黑女生。刚来生产队第三天,雪才住,背阴一满(完全,简直)就顶个北冰洋。伍东从窑洞里钻出来,在柴草上架上五线谱,脖子下圪夹着个小提琴,对着阳面的女生窑,拉《开塞小提琴练习曲》第一课前半部的前几小节。一连三日,真坚决。阳面上硬是没球个罗曼蒂克的反应,倒招来一阵狗咬。两个半大小子,露截肚子,拖着鼻涕.听了一阵子说“这算顶球个甚,歪脖圪锯,解不开(不懂,不明自。解hài,懂,明自)。”走了。

第四日不圪锯了。打下盆凉水泡手。我偷眼一看,手上冻疮一满发大了,烂得像霉胡罗卜。他反倒对我说:“妈的,她们准是胡同里的。”

我怕他尴尬,不和他对眼。

我点着烟,回头望了一眼,他们似乎不曾知觉。

“伶仃洋,名词。伶仃就不是名词了吧?……”

“宰相也似我们,落目凄凉……”

我和米如怀大叔走出窑,转身往崖畔下撒尿,听见窑里说:“快去女生窑玩牌。”

路上米如怀告诉我,收工时说下我,还有李正华、贾尚堆两个老汉今黑地整拾赖赖。

米如怀提个马灯,晃荡晃荡朝上走。赖赖住在村边峁子(山,山头)圪崂(角落)。这阵一道庄早没了个声响。城里人怕正在炕上看电视,陕北人受苦的命,哪解下娱乐。全村只有一台收音机,是老书记的奖。一年间,上山干活,只有两件事打发熬累,一个是唱个酸曲,再就和异性调情打趣。人不知命苦,亦不怨命苦,自然,因为几十辈子就是这样。故所唱酸曲,也没有恨天怨命之词,好像崖畔上的草,死下又长,长下又死;也不花天酒地,音之靡靡,本就思谋不来甚是个豪华都市生活,只偶然问过我们,北京人成年吃白馍?不过酸曲唱得婉转、凄凉,迥旋在荒峁子上。真情切切,催人泪下。腰背弯得太久了,也直一下子,唱个高亢嘹亮的西凉道情。我从山下走过,拦羊(放羊)的立于山崖之上,羊像断线的珍珠,撒在山麓,拦羊的披件破羊皮袄.着风一鼓,如麾而起。一曲西凉道情,明亮如劈开青天的利剑,高天淡淡的流云随曲飘逸。这是打破胸中几十代几十代的积郁、压抑,奔突而出的心声。荡腹之鸣,令人热泪夺眶。我如今还能唱西凉道情,只听过两遍,便铭记不忘。那道情,无词,只有哎嗨哎哟,起音极高,我看比斯特拉文斯基战后的作品强。我喜欢那些双四度结构的民歌。《民族音乐学研究》说,无确定作者,世代口传加工,表达真切,出自民生。

上山干活,受苦人间的儿话(荤话,赖话)说得红火,直指要害,博来笑声,果然驱散熬累。有时和知青也说,不过斯文得多。几个结了婚的婆姨弯腰割麦子,真累,又往死晒,到了跟前问我:“想要婆姨不?”

嘻嘻嘻。

“解下婆姨朝咋个?”

嘻嘻嘻。

“敢个解不开,在北京一满是学生娃娃。”

“胡栾(胡说),北京人就不生养?”

看我不说话,嘻嘻声越发大了。

只有光棍贾尚堆敢试达着撩拨(挑逗)女生:“先(xiǎn)前年,我在黑家岭拦羊,打死那驴日的一条老狼,两颗卵子(睾丸)红愣愣价就这么大……”两手食指拇指环成鸡蛋大小,两眼盯住女生们,“就这么大。”两手向前又一送。

事后贾尚堆对米如怀说:“我看那些是解不开卵子是咋个。”

米如怀抽着烟,不以为然:“十七八大女子,胖囊囊价,不晓得咬?”

身前背后一阵坏笑,算是给这一天辛苦添了点乐。

米如怀走在前边。马灯一闪闪,我两眼紧盯着下面的路,怕失足下了崖。山沟里冷风吹来,钻一裤管子,又思想就要给死赖赖收拾,便转出满身鸡皮疙瘩。这一路不近乎,上到峁顶,绕过圪梁,背阴阴里才到赖赖家。这米如怀也怪,没两句话,走得还挺快。这丁丁峁峁的瞎路!

米如怀是村里有名的慢汉,浑号就叫慢汉。“山高就怕慢汉摇”。上工尤其慢,七里地得走一个多钟头,又喜打趣说怪话。问起他来,告诉你:“农业社老规矩也解不下?上工,吊死鬼寻绳;下工,李闯王进城。”

土改时把米如怀划成上中农,而后脾气更是海来和善,眉颜(脸)上有人没人常挂个笑。倒运左眼生疾,角膜炎,常年累月淌水,红愣愣价像个烂桃子,须每几分钟用脏手揉搓。告诉他,只要一瓶氯霉素眼药水就包他好。他笑笑:“管球它,受苦人命才值几个钱!不晓有多少年了,等不得眼瞎,早到死展了。”且说且又从烂桃中挤出一股水,洗净一片片脏脸。这情景,真让人心颤。

我不知他是怎么个活法,见病认病,见命认命,只要死不下,来什么横,什么逆,也无哀怨,也无愤慨。天干地旱,草木为食。娃娃饿死,那就死下吧,不骂苍天。公社打坝,水到坝倾,人死工废,不骂爹娘。受苦汉好像有一组固定的穷魂酸魄。这批躯壳倒下了,又钻进下一批,任这肉体躯壳代代更换,左右蹴在躯壳中,不知老祖上哪辈子造下罪,甘心受。

有一次米如怀到知青窑中,我给他看一张大草原的明信片,连天碧野,有两匹马吃草。

我说“看这大草原。你是榆林人,出榆林往北,就到人家这地方上了。”

“鞑子这大牲口光吃不做,长得真强。”像没见这草原。

其实我也弄不明白,大草原是指这漫天价的野草,还是这些吃食野草的肥牲口。牲口生就便是为吃野草的。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老古人说下。”米如怀望着明信片发感。

这话对,我接受这教育。我家穷,没个志,生在哪熟在哪,也像烂草。伍东家是军队高干,有钱,志大,成天价目发淡光,叹人生不得志,如同筑石窑完工时合龙口的大青石用成茅坑盖粪板了。有志向知青们也讨论“人生”这种重大课题,翕动鼻孔, 挺着鸡胸,抱本《铜铁是怎样炼成的》,过了阵子,改成《静静的顿河》。批画满了。书主指着其中“母狗不愿意,公狗上不去”下面的双道杠,气得找那几个看书的人,硬是找不出谁画的。

公社干部在全村男人会上打着酒嗝,慷慨陈词:“学大寨,放眼全球,为救世上三分之二,那号,生活一满在水深火热里头的人……”铿锵有声,落地如金。

我和米如怀圪蹴在街地听讲。他对我说:“哎——我和你说,”挤挤他的红眼,“受苦汉这一辈子,活只为上下,上一张嘴,吃食;下一杆球,生养。”

1982年回到延安黑庄,又见到米如怀大叔(左)和贾尚堆老汉(右)。1969年春我们到黑庄,时已13年矣。隔离山岳,数载未悉,而心悬之,今共旧舍,大喜往外,而痛亲衰之焉。


胡思乱想着鸡皮疙瘩也止定了,到了赖赖的崖畔下。陈赖赖,儿子绥令,绥令婆姨,以及四个孙子生在一搭。三眼旧土窑,一眼老汉生,一眼绥令一家生,一眼仓窑,口子塌了半起。养条黑狗,正是大庄娃娃小庄狗,那狗整日不见人,凶得万恶。我俩到了崖畔下,等那条狗,刚站定,黑地里马灯照见黄牙和两盏小灯,狗把脸上的肉往后扯向耳根子,像见了八世死仇,咬个不住。

绥令婆姨酸声酸气走出来,看不见,光听得:“呦,上院起大叔来了,兹快进来。”

绥令三十几岁,灰眉塌眼,挛耳烂嘴,智商低,人称灰汉,灰绥令。娃娃见了也欺负:“夜黑地趴老婆了吗?”绥令也只是歪个脖子说声“腾远些。”

可绥令婆姨满俊俏,人风骚,四个娃娃一个一样,解不下谁的种种。绥令心宽不存事,自己房里不行,也不计较,反正农业社按人头分粮,养大了这些娃,还给下种子的送老不成?何况绥令婆姨里外一把手,绥令甚也插不上,一家连老汉,全靠绥令婆姨。今天因是丧事,进了窑也没拿绥令打趣,他圪蹴在街地灶火旁,嗞嗞吃旱烟,四个娃娃展溜溜睡下半炕。

贾尚堆、李正华也才将来,坐在剩下的半边炕上拉话。奇怪,除了米如怀话少了些,这窑里没个哀伤气,像没个啥事。贾尚堆口里说着,还盯住绥令婆姨。贾尚堆四十几岁,人壮实,论辈份绥令叫他叔。

绥令婆姨搂着头发,圪扭扭走过来,先递给贾尚堆一碗滚水,转身刚要圪扭,贾尚堆在她屁股沟子上扭了一把:“还是滑溜溜价。”作个评语。

土窑里油灯上的火跳跳,看不清表情,听见绥令婆姨嘻嘻地笑:“贾大叔你灰不灰?”

绥令婆姨刚嫁到黑庄时.是个俊俏的大姑娘,手又勤又巧,沾点羞涩,还不解下和男人是咋个。不敢说像城里女子那号,整日价思想找拾个死死活活相爱的白脸蛋子洋后生,咋价栾个轰轰烈烈的个人事业,想着亲亲热热吃着口,再听着几瓮麻辣辣的痒痒话。不敢那么奢侈,可多少也有点小意愿,嫁个好男人,心疼人,有个孩子有个家。陕北女子都这么想。回娘家,在自小耍的女子面前,眉颜(脸)也放放青光。不承想嫁给个灰绥令,酸眉憷眼窝,鼻涕涎水不发烧不住,哩哩栾栾整话也说个吃劲。公公爷儿俩活下一圪堆岁数,穷得球捣炕板石,这算是把人家女子这点绿豆大的梦也捣个稀烂。村里都知道,绥令地里、家里都球事(不中用,没戏)着。

女人们道:“她娘家也狠下心,收下钱,还管女儿死活!”

男人们道:“那驴日的一到了就不怕断根!(不行房)”

不知绥令婆姨想过死没有,反正到后来认命了,越扮越俏。好心的相好们也来助人为乐。好在陕北不算“封建”,你说人家长短,人家议论你短长,只是不好当炕抓定。

打歇时贾尚堆给大伙讲过他和绥令婆姨的旧事“汉们沾过女人,女人沾过汉们,都收不定。冬月天没球个做上的,闲生下就有思想。那黑地我直等到三星(猎户星座)端端价上了垴(顶),才披上个烂袄子到了绥令家外起。商量好留着门。我听了一老气,才款款价把门推开。绥令呼噜打得喝啦啦价响。偷婆姨又不敢点灯,我探到炕边上乱揣摸了,一把挖到个绥令嘴上,胡子鼻涕把我美美吓一跳,慌忙就往炕沿下一圪蹴,动也不敢动。绥令那是个瓷脑(棒槌),面朝转一翻散(散,语气助词),呼噜倒又喝啦啦价山响。兹又起身摸,炕边上绥令婆姨一把就把我抱定了。忙得衣裳也脱不断,直个劲地扯我了。哎——往上一趴,那就像块火炭,沾我也冻结实了……”

我那时一直认为绥令婆姨是个骚货、烂裱子。以前听人说骂婊子养的,其实不解。这下就恶她给贫下中农形象上抹黑。村里那些有光景的婆姨,虽然也断不下甜滋滋地偷汉子,但从不正眼看她。后来想她当根也是个正正式式的俊俏大姑娘,一个女人。不过相信没人和她讨论过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应常念咋价使个自有意思地放火放光。只知道她不回娘家,谁还想过她咋个活。如今看,她走的是陕北正经妇道,嫁鸡就随了鸡。只不过不像其他人四处立牌坊,只随绥令这灰鸡,慢慢毁灭,下辈子再寻回那粒绿豆梦吧!

可陕北也均匀价有那号不认命的女子。陕北女子最懂情,酸曲《走西口》、《兰花花》都是顶顶真的,和哥哥的情又深又挚,真像秋后的那蓝瓦瓦无边无际的天。鸡蛋壳壳点灯不嫌哥哥贫,烧酒盅盅下米不嫌哥哥穷。不图财,不图才,图哥哥疼人。真坚决!不屈不挠,娘老子硬逼上定了婚,也断不下和哥哥野地里相好。不怕苦,不怕嘲,不怕怀孕,不怕娘老子死下心打个遍身黑青,硬是不说个软话。

后沟有那么个婆姨,没过门就有相好的,死死活活抬过去,两个月没个笑脸。情哥哥断不下偷偷来看妹子。送了一程又一程,到了跟上情哥哥蹦达(蹦:跑,离)得不知去向。气得那家后生脑上杠(冒)青烟,硬是把寡妇丈母箍住(强行)顶缸,每黑地里睡丈母着。后生也理壮:“我花下那驴日的千大几块,图球个甚!”

方圆几个公社,怕只有黑庄二队凡年一个自由恋爱的。当时老乡都说凡年是个好女子。光棍郭占武那日走城回来,和凡年相跟着,直夸了她一路:“你敢是这道沟最强的女子,正十八,中学毕业!谁敢小看?能受能写,茶饭强,针线好,身体够咋结实,敢是紧紧价,一撩拨(挑逗),火啊似……”

谁知凡年硬看下黑庄李富贵。那四十了,有婆姨,五个价娃,小的还吃奶着。李富贵婆姨,人称黑皮,天不怕地不怕。李富贵栾了一年,使了人情,才和那离婚。黑皮因之整日发狠吵骂,走城告状。凡年箍住要和李富贵好,凡年娘老子就差管凡年叫娘了,动员多少亲戚,说死也不成,凡年认定要和李富贵结婚。

队长也出动劝说,吓唬着:“说他李富贵样长得强?二十年前怕能说。你图甚?你们乱爱,不怕那婆姨吃了你!那后晌,我说她黑皮长年没和李富贵生在一搭,这阵子整天价闭定门栾球甚。我在那窗纸上挖个孔,正见那光着脊背,面对墙站着,两颗大奶憋得明胖胖价。双手扳定一颗,一攥一攥,正往墙上喷奶着,墙上漓漓价湿下一大片。撂下吃奶的娃娃,在炕上哭得死去活来。那正要李富贵好看!你敢和这号残豁黑皮斗?就说你过门,你那奶大,李富贵的娃能吃?”

凡年不在乎。家里要收拾凡年吧,又碍着姐夫当大队长,大小是干部,又读过书,做不下。这事栾了够两个月,软硬无方,凡年抹下心要嫁李富贵。最后大队长姐夫在村里指着凡年痛骂:“就他李富贵长着个球着!”

万般无奈,由她死活吧。凡年和李富贵结婚那日,谁都没去。吃罢晚饭,庄里的如识青年上去在李富贵窑里坐了一阵,算支持他们自由恋爱。两个大孩子端上卷烟、瓜子给我们。感动得凡年止也止不住,直个劲地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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