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慢
赵 川
小微略大点,光明开始让他学弹钢琴、画画,没多久钢琴停了,又学围棋。早几年,光明和桃子的心思几乎全在小微身体上。小微老生病,三天两头往医院去。光明很内疚,后来小微身体好些,又有了另一个成长烦恼。这烦恼未必是小微的,但光明有。小微出门见人不爱说话,五六岁的孩子,该是天真大方的时候,却总躲到爸妈的身后,连叫人都不肯。小微不只不肯叫人,他是任凭边上的人或光明和桃子怎么逗他,责骂他,就是不开任何口。弄得光明到哪里都带了他,想增长他的社会经验。有时老兄弟们玩,话讲到一半,他突然问小微是不是冷了要加衣服什么的。到晚上九点,他又起身说小微要回家睡觉了。惹得我们不得不警告,成人聚会,儿童不宜。
这样的警告光明置若罔闻。一次有人问小微死了你怎么办?光明脱口而出,我也不活啦。然后在他别人的惊愕里一楞,自己也笑了。
那天光明写了句“稍等”就跑掉了,是因为小微在门外花坛边大声叫他。小微叫得很响很急。光明以为出什么事,出去一看,桃子和小微棋友的家长,在巷子另一头说话。小微蹲在花坛边拨弄烂泥。小微说,爸,上星期我放在这里的叶子,已经烂掉变成烂泥了。是不是所有的东西,放了很多很多很多年后,都会变成烂泥的。死掉了,就是要变成烂泥的是吗?
光明心里涌起一股激动,眼圈都要红了。但他嘴里说出来的却是快去洗手,这些东西很脏,不小心吃到肚子里要生病啦。小微蹲那里不愿起来,说我不会不小心的。光明拉了他进屋洗手,这才又回到电脑前,看青松还在。
光明说:成人要向孩子学习
青松说:八仙中张果老倒骑驴,因为他知道越往前越败坏
光明说:返朴归真是我的目标
青松的“光明研究”材料就到此为止了。电话里青松跟我说,他对聊天的结尾有些遗憾。青松讲聊到这里本来是一个话题的开头,可以再说下去,结果光明又没打招呼,突然消失,估计还是小孩的事。我说我倒觉得挺好,挺像个光明的结尾。我又说,你看我把有关光明的事写成小说怎样?
几个月后青松到上海出差。我们约了他办完事,星期六中午和光明一起到我家聚聚。但临到吃午饭,光明来电话,说桃子讲好带小微去游泳,昨天突然通知加班,跟小孩子不好爽约,现在只能他带,不来吃饭了。他说下午上海图书馆有个景德镇一千年纪念的陶艺展览,他想去看,如果我和青松也愿意去,不如在那里碰头。我在电话里警告,说晚上我们几个一起看球,完了我安排了特别活动,你可别带小孩来。
晚上是足球亚洲杯决赛,中国对日本。我们算不得真正球迷,但今晚青松在,大家一起看热闹。更主要是,再晚点我特意安排去参加一项神秘活动。光明在电话里追问内容,我说到时就知道了。
青松到我家,我和女朋友已经把饭菜都准备好了。青松带来的啤酒,也够冰爽。他说光明去做孺子牛了,真没口福。吃着聊着,青松问我写光明的小说进展怎样。女朋友抢了说如果这也算小说,那是一种奇怪的小说,直接的太直接,绕弯的太绕弯,不好说,不好说。
我说都没写完,谁让你讲啦。我说青松呀,一旦写起来,光明两个字所代表的人,已经不是生活里那个光明,他成了一架我对过去和未来的捕捉器。青松想想,说我大概能理解你的意思。我说,捕捉进来的东西有时觉得认识,有时又觉得不认识,但慢慢写下去,我想应该可以搞清楚它们为啥在那里。女朋友说我不好讲,你倒又讲。
中午的酒不多,但吃得喝得都很舒畅。已是初秋了,外面蝉声伴了不远处工地里电镐的声音,上海哪里都在建造。等我们老了,这座城市会安静下来吗?应该是总要安静下来的,等一些人老的时候,但那些人里未必有我们。在一些人老的时候,上海也会荒芜,那些人也未必包括我们。那时,蝉的叫声可能稀疏,或者早听不到了。但不能因此认为,关于光明的话题就没有意思。不,那是有意思的,起码我们还没有老。
饭后我和青松各自躺在一张靠椅上,对了窗外,谁也没有说话。很多年后,青松八十多岁,外出时被速行器撞了一下,半年后过世。跟他离了婚的红菱,晚年移民美国洛杉矶,住到儿子小泉那里,在七十八岁时死于那场震惊世界的西岸大地震。而我没活到那么长,和女朋友一年后结婚,才又过了两年,我们在一次意外车祸中双双丧生。
下午景德镇展览会上,光明还是带了小微。展览不如想象得有意思。光明原以为会看到古的旧的瓷器,因为报上说,是景德镇作为中国瓷都一千年的回顾展。景德镇在西元一零零四年时,由北宋皇帝将自己的景德年号,赐给这个为官家烧瓷的地方而得名。但我们在那里只看了简述历史的展板,没有精品原件,连碎瓷片都没有。展厅里堆得满满的是现在的烂俗之作,都标了价等着卖。
青松说拿一千年这事当促销口号呢。我说还不如钻进光明床底下,上至龙山文化,下到中南海用瓷,虽然都碎了,样样都是真的。光明半玩笑半当真地说残山剩水呀,这是我的破碎故国。
晚上的中日足球之战打得更让人郁闷。裁判将一个明显的手球,误判为日本队有效进球,而中国队关键时刻就是没本事弄进球去。光明拿了啤酒瓶有点激动,挥挥手说,这球我要是在场上也进了。青松喝一点酒就大红脸,眼里放光,跟我哇啦哇啦地抢了讲话。小微在一边凳子上搭着啥,我们的吵嚷声并没影响这位下一代的建设。
那年在学校足球场边,外系的几个人在出黑板报,一个小胖子正往上抄一首表决心的诗。我从后面走过。那时正为诗不诗的问题恼火,我对光明随口说了句,什么操蛋假话也能叫诗。他们一伙中的一个敦实得像小塔似的家伙,伸手在我胸前一撩,我没准备,四仰八叉翻倒地上。我爬起来刚要论理,光明上去当脸一拳。后来知道,那拳打掉对方两颗门牙,对那人一辈子都是个不愉快的回忆。被打掉门牙的人以后迷上气功,二十八岁那年去新加坡留学,十年后他变得瘦骨嶙峋,成了中华气功某门某派第五世掌门人,在新加坡开馆受徒。又过了十来年,他在家附近也遇车祸身亡。
那天他鼻子嘴巴满是血,和他的一帮同学挥拳冲过来。我和光明拼命地跑。我至今可以感觉他们的脚,在飕飕的风声中,几乎就要踩到我的脚后跟。我跑得耳边风呼拉呼啦地向,快要飞起来了。我们两个,他们五六个。我们拼命的跑,跑过足球场,跑过踢球的人,跑过校门的门卫,跑上马路,跑过马路边正在走的人,跑过正在骑的自行车,那些人影、车影和楼房从我身边快速向后倒去,我们跑得飞起来一样,跑得好像可以脱离地球的引力……但我们没有。
我们还要干吗?光明问。看过足球,他们在等我的神秘安排。
我问那小微呢?光明说我送他回家,你告诉我地方,我再去找你们。我说你到淮海路上的明天找我们。青松问啥是明天。我说是个地下室,酒吧里的地下室,有一伙年轻人要在明天读他们的诗。
淮海路以前叫霞飞路,再以前大概就是上海县城外的荒郊野外了。才百十来年,它亮起了许多灯,弄得很洋派,很时尚。它附近有不少楼盘,那些房子现在贵得不得了,里面住的都是这二十年发起来的人,要不就是从外面来的。那个叫明天的地下室在淮海路边,下去里面灯光很暗,黑压压地聚集了很多人,至少三分之一西方人。这里原来可能也是个酒吧。现在,原来的装潢敲剩一点,工作进行了一半的样子,或者这正是时髦之处。拆了坏的墙和头顶的管道,裸露着工业味和动荡不安的气氛。大堆时尚人士,光头和小胡子们在乱糟糟的音乐中喝啤酒,显然这里一点不关心亚洲杯决赛和刚才裁判的不公。
一个光头小年轻迎面过来,拍我肩膀,说还有十分钟开始。青松问他是写诗的?我说他叫Z,拍照的,他们要朗诵诗歌和放影像,现在没有油印小册子了,只有DV,数码影像和数码打印。青松环顾四周,注意到很多年青女孩穿了单薄的衣服。青松问我是不是常来这里。我说算不上,只是因为我们的“光明研究”,才想到今晚三个人来这里聚一下应该不错,纪念你们曾经都是诗人,纪念我曾经帮忙发送诗集。
在嘈杂中青松吃力地说,你觉得“光明研究”是怀旧吗?我大声回答,正因为不是,今天才来这个叫明天的地方。
前面跑出来一个高个子老外,他讲英文,讲了一会下面有人喊让他讲中文。老外不知没听懂还是不会讲,没有理会,继续唠叨,也不知是不是在讲今晚的诗人和艺术家。青松不时回头,我知道他想看光明到了吗。我也不断回头找,看到身后一张张向前平视的年轻面孔。这些脸在青紫色的时尚光线中白潦潦的,看起来不喜也不怒,他们中没有光明。青松说他们的诗不会也是英语的吧。我说这我倒没想过。
他们的诗有汉语有英语,有些汉语里插了英语。影像有纪实的,一些普通人在一些普通环境里,也有些十分搞怪,配了刺耳的音乐。一首诗是:“破了的镜子∕碎了的脸蛋∕不能再对我虚拟完整的青春∕一路希里花拉∕我冲进一堆彩色垃圾里”。
Z过来。他傍晚才起床,这种人一年都看不到几个早晨。这些年Z都在这些场所生活,后来他并没有成为他希望成为的,著名的这种场所和生活的影像记录者。在数码时代,这样的记录者太多了。Z笑嘻嘻地冲散青松面前的烟雾,他小光头发亮,有些按压不住的得意。Z说还可以吧。青松笑了说要不可以怎么办?Z说是呀,都可以的,只要好玩就行。他对我指指人丛中,说那边两个美眉是《每周刊》的,她们下期的时尚版会发半版今晚的活动,刚才还跟我要图片呢。下次把你们报社做时尚版文化版的人也带来吧,搞搞大,那几个老外有经验,在纽约也搞这种,很会玩的。
我跟了青松往外挤,挤过一个穿碎花T恤的大眼睛女人身边,她穿得跟春天在扬州的春风馆吃早点时一模一样。那天以后,她再没见过戴玳瑁框眼镜的男人,她的生活现在有了新的故事。我们往前挤,挤过很多人,瘦的胖的,一直挤出黑压压的人群,从地下室出来,我们也没有看到光明。
站到街面上,闹市中心充满废气的空气,这时也让人觉得清新。我说不知光明还会来吗?青松显然不喜欢刚才那些,说不来也好。那天晚上光明没来。自从我死后,剩下的几个老兄弟再聚到一起的次数就极少了。光明教书教到六十岁退休。从九十年代中国大规模开始拆房造房起,他就一直迷那些古旧瓷器和碎瓷碎砖。成了他一辈子爱好的不是诗。青松去坐牢时,小微从网络知道了告诉他。那时光明已不太关心外边的事,偶尔胡乱发几句牢骚,小微听了也觉得满不是那么回事。光明本来说去南京看青松,问了车次啥的,但说了并没走,好像是被件想不起来的什么事担搁了。光明七十岁后有些老年痴呆,吃点药倒好了。但他和身体也不好的桃子在一起,心情一直不很开朗。
那个晚上从明天出来,我有些悻悻然,想隔了这么多年,诗和我们还是事与愿违。值得纪念的,大概就是我们总在现实的另一面。青松回去南京后,我给他写伊媚儿:二十年前,光明的强硬对我影响深远……青松很快回了,说他想象不出我的小说会写成什么样子。我说反正不是盖棺定论,但也是棺材板的钉子。
(一) (二) (三) (四)(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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