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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慢
赵 川

我们几个商量,决定退了房去吃早点,然后再逛个园。我和光明一家乘两点前后的大巴回上海。二皮和青松他们傍晚回南京。

光明和青松回房间收拾。小微又进来我们房间玩,被桃子抓回去刷牙洗脸。二皮和我没啥好收拾,各自拿好东西,出来坐在走廊尽头的沙发里抽烟,等两家有小孩的完事。我们抽着烟,我看看二皮,他朝我咧嘴一笑。他也是因为认识了光明,才认识我们这班南方朋友。我们说不上如何深交,但却总感觉交情不浅,是因为那点已经很远的早年近似的气息?几年后我的葬礼,二皮特地从北京赶来。他后来一度生意做得很大,青松出事时他五十开外,正到事业巅峰,想伸手帮青松,但那事阴差阳错不但没帮成,却因此让两个老兄弟从此不再来往。二皮晚年生活殷实,也很想得开,带了年轻的老婆常出国走走。快九十时,一晚喝过点小酒入睡,无疾而终。

我们坐在走廊尽头等着,抽掉不少烟,但不是桃子没弄好,就是小泉又闹出花头。等完了一个小孩,又等另一件什么事。他们两家人忙着出发,但我们却迟迟走不了,直到十点多才从旅馆出来。我们要去一家老字号春风馆吃扬州点心,就在昨天的丁家湾一带。

以前扬州是商贾往来的中心,销金窝似的地方。除青楼梦好,厨子、发型师和修脚上硬皮的扦脚师傅都技艺高超,是行业中的佼佼者。后来这些师傅或借扬州的名声出去混,或是扬州衰落,流落去异乡混饭吃,令扬州服务业在周围一带广有影响。这里的切菜刀、剃头刀和扦脚刀,是扬州高生活水准的象征。春风馆门前的巷子里,也摆满了卖“三把刀”的刀剪铺子。但不管这些刀演化成多少样式,铺满巷子两边,它们总是没落了。

从巷口走到巷尾的春风馆,小微和小泉手里就添了塑料宝剑。小微性格内向,以后也没多少变化。他念完研究生当老师,在同一所学校里直工作到退休。他和小泉读大学前就没来往了。后来他和儿子在看小泉导演的超漫,小微还记得小泉大名,记得他们小时候曾经一起玩过。那天他们在我们周围假模假式地舞剑厮杀,冲进馆子。桃子和红菱的联合维和部队赶紧跟了上。桃子跟光明谈朋友不久,双方家长都认为他们年龄不小了,催了结婚,马上又催了生孩子。光明那帮老兄弟都喜欢说这人以前如何桀骜不驯,其实她喜欢光明的,却正好是他安稳心细的一面。桃子工作到七十岁才退休,但不久生了场大病,在七十五岁那年过逝。儿子小微并不像她愿望得那样孝顺。

扬州春风馆的入口,设计得带点园林味道,两壁的墙上挂了外国首相、中国领导人和电影明星们下馆子的照片。里面餐堂高大,有一整面墙是大幅的玻璃镜子,厅里的桌子都很大,每张能坐十几个人。到时早饭那阵旺过了,好多桌子都空出来,用过的茶杯、盘子、笼屉和许多吃剩的包子糕饼,横七竖八地堆在上面。

我们坐在窗下桌边,隔了几排桌子,正对了餐堂的大镜子。餐堂除了窗外的自然光,没开灯,镜子上半部在暗影里,下半部看到逆光里一些人影晃动。镜里的世界幽暗,混杂,深远,含糊不清。

镜前的桌子边坐了一男两女。男的三十五六岁,戴一副玳瑁边框的眼镜,斯斯文文的。两个女人坐在他一左一右,差不多年纪,都板了面孔。眼睛大的穿碎花T恤,另一个眼睛略小点的,穿收腰的白色衬衣。男的推过一个笼屉,说吃呀,一人点一套其实多了。白衬衣冷笑一声说,哪里多,一个人两套正好。男的像是听话里有话,不出声。

白衬衣说也别不讲话呀,又不是为图一顿点心来这里,该说的还得说。说着她往嘴里塞一口包子,不想咬得重点,汤汁溅出来,弄得有点难看。他们也是从上海的虹桥路那边,坐大巴过来的。

男的斟字酌句说,我也不是有意要搞成这样,认识这些时间,你们也知道我是认真的人,能不能先不要马上逼我讲如何如何……白衬衣打断,说不行,你得做决定,除了发生了这件事,我还是认为你是个不错的人,旧情复发我原谅你,但必须做个决断。

碎花T恤一直发着呆,这时也像是不能不说。她瞥一眼男的,讲你自己想想看,事情到今天也不容易。她的话,让男的略略低下了头。碎花T恤又讲,我们再碰到一起不容易,你想清楚说过的话,这么个机会不会再有了。

白衬衣说是呀,是呀,不管你们……她说了一大堆话,讲着眼圈都红了。男的绉了眉头,那副玳瑁边框的眼镜好像有千斤重。他看下一左一右两个女人,憋出一句话,难道非要我现在做个决断?两边女人异口齐声,说那当然!戴玳瑁框眼镜的男人还是眉头紧锁,在女人之间,他怎么可以做那样简单的选择?很多年后,他成了颇有名气的文化批评家,在和老婆孩子天伦之乐时,扬州那一刻,他是老早不愿意想起了。

我们的点心终于都上来了,摆了一桌子。最后上的是汤包,每人一只,装在巴掌大的笼屉里,还带一根小手指粗的塑料吸管。我学了其他桌上的样子,把吸管插入包子皮吸汤汁。不想用力过大,戳穿了下面的底,汤流到底下盘子里,我吸了半天吸不出东西。二皮也犯了同样错误。

我有点恼羞成怒,说品味怎么这样差,汤包是传统名点,插根塑料管吸,简直像吃快餐。二皮说真要是快餐也简单,操,我现在感觉像杨白劳,白忙呼半天,啥也没吸进去。

我再转眼,镜前那桌已经没人了。抬眼看到镜子里,碎花T恤和白衬衣在逆光中一晃,进了个黑门洞。她们是吃好,走了。

这顿饭对于两个小孩,除手里的塑料剑好玩,感觉新鲜的就数这道汤包。拿了塑料管子吸得叭哒叭哒响,连皮子都主动要求吃了。青松笑我和二皮说,看,你们不捧场,有人捧场,扬州汤包时尚快餐化是新一代的选择。

我们一伙人到著名的个园,光明推介那里黄石堆起的假山,说扬州、苏州那么多园林,论山的大和险,个园的黄石山是数一数二的,一般做园林,讲堂以宴,亭以憩,阁以眺,种种格局在这里都成了山的附庸。他半文不白的话,让大家似懂非懂,但大人小孩都往山上爬,一会就走失在七拐八绕,迷魂阵一样的石径和山洞里。

我在山洞里,想会不会就此走到再也走不回来。因为我突然想到那年被光明打破额角的同学陈文。他八十年代中去珠海,又去东莞,两年后回来时梳了大背头,西装笔笔挺,意气风发。他把能找来的老同学都找来了,去上海最时兴的乍浦路吃饭,还开贵得吓死人的XO。光明和我都去了。他这样做用心太明显,不少人反而不太领情。几年后他婚变,再婚,又变。九十年代末他从古北那边大房子搬出来,搬回原来普陀区的老家。后来就听说他失踪了。他们说二零零零年某天,他说要去无锡看看一家厂的货,结果上海无锡都没见他人。警方也帮忙找了,哪里都没再看到他的影子。

我在黄石山里三转两转,转出山洞,攀到一个小峰顶,往下看,下边一个石径拐角上小微和桃子在玩。小微看到我,向我舞了舞宝剑。我们相互看得见,但不知怎样才能走到对方那里。这样就索性一个人攀上爬下,东看西看,下了黄石山,又钻进了另一座小点的湖石山,玩了大半个小时,已一个同伴也找不到了。

后来看到光明,他也一个人在张望。我们都走累了,一起在宜雨轩边的美人靠上坐下。从这里看出去,远处正好对了那片黄石山,近处是一些绕过来的池水,和伸到水中的一座亭子。我们本来想去亭子里坐,但几个中年妇女先一步坐下,脱了鞋,大声地讲公司里的人事关系。她们同事一起出来玩。

光明递过两片青花碎碗片,说这园子里的,这块肯定是乾隆前后的,另一块就早了,一定,至少,是明晚期的。我笑了还给他,说你乐观。他一本正经地说这不是瞎猜,你要看多了,有比较,你就知道了。说完收起瓷片,放到包里的一个小口袋中。

斜靠在美人靠上,我说家里积了好些吧。光明说也没时间整理。我说将来有一天小微发现继承的遗产,竟然是床底下一地碎碗片。光明无奈地笑笑,说刚才小微跟他讲这假山不好玩,都是石头,还是麦当劳里好玩,有可乐喝,有玩具可以拿。我听了幸灾乐祸,说这可是你生的儿子。光明说谁生的都一样,你生的就保证不那样?我说,所以我不生。光明说现在你就没生,黄石假山还不是一样不如美国快餐吃香。

我和光明坐在美人靠上说话。我们才二十岁时,也一起坐在另一座园林里,那时我们的心情、身边的女孩和园子外的社会都很不一样。如果有人把七卷本的《追忆似水年华》,概括成“年轻人不知他是否应当求婚”,那么,我们的二十年呢,能不能也用一句话,能吗?

下午离开扬州前,二皮和小微在园子的茶室里下了一盘围棋。六岁的小微才学棋半年,他不讲话,但棋子落手劈啪作响,棋势凶猛。二皮摸了小微的脑袋,歪着嘴笑,说有点叔叔年轻时的劲头。

当年的二皮是啥劲头,除了光明,其他人都没见过。我们见的,就是他现在的样子。但是听光明讲过,他站在石狮子上以手指天的样子,挺打动我们。光明和二皮,他们是在一九八九年春天认识的。当时的政治风波震荡全国,光明觉得跟他有关,也跑去了。

虽然这么热衷于谈论光明,但他其实不见得一直在我们脑子里。老兄弟们多数只在聚到一起,看到彼此,才开始光明的话题。青松在这个故事开头的伊媚儿里,谈得这么认真,因为他是个认真的人。但我觉得说来说去,似有道理,其实都还是表面上的,没啥大道理。背后呢?我们不能太小看了老天爷的工作。但如果我们完全没有可能抓到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也真让人不爽。关键是,光明的问题也是我们的问题,是吗?不放过光明,也算不放过自己。

我把这些想法写在伊媚儿里回复青松。隔了一阵子,又收到他信,说上星期天跟光明进行了一次网聊,他把那些内容称为“光明研究的参考材料”,附在信中传了给我。“光明研究”这样的说法有意思,青松不仅认真,并想把事情上升到一定高度。我打开青松附件:

青松说:怎么也有空?

光明说:儿子在花园里玩

青松说:一个人?

光明说:和一个安徽小朋友,他的棋友

青松说:老婆呢?

光明说:陪着儿子

光明说:网上在讲中国匮乏道义知识份子,看了受刺激

青松说:中国青年报今日消息:全国百分之七十的中学将建立团校、业余党校或党课小组,哈哈

光明说:我发现,我教的这几届学生普遍对学习绝望

青松说:为什么?

光明说:对将来找工作直接有用的,实用的,技术性的,较感兴趣,对其他人文类的修养毫不关心。学校教学缺少研究,大量扩招捞钱搞基建,教学投入少没有教学目标,教师队伍随便拼凑.....

青松说:你当年绝望吗?

光明说:对学校绝望,对学习兴趣很大

光明说:我觉得过去和现在,幷不是简单的前后时间,而是交织在一起的,过去的言论有现在的意义,我们不能只活在现在

青松说:这话有点晦涩

光明说:今日之世界种种,和以前并无多大区别

青松说:高尚还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仍是卑鄙者的通行证,沉默依然是东方的故事……

光明说:我常看中央十台的节目,有共鸣

青松说:什么?

光明说:考古的,百家讲坛等

青松说:附上关于《虚脱的粮食》的序,还有一些诗

《冬》∕一个南方的暖冬早晨∕欲望,旭日东升∕在精品橱窗里和都市丽人的唇上∕绽放,猩红欲滴∕拐进摩天大厦背后熟悉的弄堂∕慈悲社11号∕祖宅已成废墟∕许多色彩斑斓的浮游生物∕在大都市的海洋里,舒适地∕游来∕游去∕世界如此繁华荒凉∕谁记下罗马帝国最后一夜的遗训呢∕我背过脸去,看见∕死亡和复活的眼睛∕象霓虹灯在十字路口∕闪烁∕

光明说:什么是《虚脱的粮食》

青松说:某人一本未出版的诗集,再给你一首诗

《怀鲁迅》∕许多冷清的北方长夜∕独坐窗下∕想起鲁迅∕在京城会馆的油灯旁∕一个人∕研读佛经∕钞录古碑∕冬去夏来∕晚出的槐蚕冰凉地落在颈上∕头顶的密叶漏出一点墨蓝的青天∕岁月如水∕从书页中流过∕(写于九十年代初期)

光明说:你还写诗吗

青松说:要写也不是这些意思了

青松说:再附给你看《相信》,我觉得比较好

光明说:好像读过似的,哪年的?

青松说:快毕业时

光明说:这样的“相信”在我心里也越来越少

青松说:是谁毁灭了这些?是谁

光明说:稍等

青松传来的“光明研究”材料中没有《虚脱的粮食》序的附件,也没有一首叫《相信》的诗。后来我给青松打了个电话,青松说那天光明说了句“稍等”就从网上下去,过了二十分钟才又出现。一定是儿子有什么事,青松这样判断,他也是有儿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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