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苦难 一点光荣
王新华
二、受在陕北
关于参加有效的社会劳动,陕北人称为受苦,往死受。劳动早就成为人们的第一需要。我的朋友杨军说的好:“手停口停。”陕北人手忙个不停,口还是一个劲儿的要停。这是小人的命运,而君子则动口不动手,生在城里。我们庄地多,有好几架大山,为的是消磨受苦汉。受累一年,人熬的半死,也打不下多少粮食。广种薄收,全看老天赏脸。队里有一块地,麦收时算算,平均亩产才二、三十斤。差不多一半麦子才七、八寸高,其余的不过两尺。人熬了一年,种子也没收回来。“撂了吧,叫荒着。”米大哥和队长说。于是第二年没种庄稼,让土地休息。夏天远远望去,地的边缘杂草茂盛,中间空空,清清楚楚。“咳,人把地都榨干了”。
刚到红庄,第一次给知青评工分,我和许小年是七分半,阿四是八分半。女生也有七分的。队上有点技术的活从来不让我们干,象吆着牛犁地,放羊,牛踩场。我们多作些出蛮力的活,象掏地,打坝,派去河堤出民工。赶上轻活,就是送粪,点豆子。我走运,种了几个月的西瓜小瓜(香瓜)。以前只是在书本上读过农民伯伯扶犁耕地。初次见时感到新鲜。但第一次见到牛踩场时,知青们非常惊讶,以为又回到的前秦刀耕火种的时代。场一般都在山顶平的地方。麦子收下来先垛成四、五米高的麦垛,不怕风雨,以后才脱粒。生产队连大牲口(马,骡)都没有,没人听说过机械化。脱粒是将麦子厚厚铺在场上。老乡站在场中央,左手攥住一把缰绳,右手拿鞭子,吆喝着五、六条牛一圈一圈地在场上转。老牛吹着粗气,用蹄子将麦粒踩下来,屎断断续续地拉在麦粒上。这样一转就是很长时间,奇怪,竟然没转的晕倒在地。
队里羊多。当时红庄人口是 168个。我记得有四群羊。每群大约有将近一百只羊。羊毛羊绒是队里的主要收入。羊好,尤其是小羊,白的象一小片云。可摸摸它,挺热。老羊著急,围着你咩咩地叫。我喜欢送粪。整整一冬天拦羊的不断地往羊圈里垫土。羊用小尖蹄把粪蛋蛋和土夯的结结实实的。开春种地,粪土先行。好劳力从羊圈里把粪土刨起来,打散,然后装在麻袋里。一大桩(麻袋)粪土,重的有百多斤。我拉着驴缰绳,队长铆足劲儿,把麻袋拦腰扛起,从嘴里挤出声音:“千万不能叫趟下来(掉下来)。”侧肩将麻袋放在驴背上。我找根软树枝拿在手中,吆喝着驴上山了。走大路,转小路,弯弯绕绕上山顶。走在山顶真愉快,腿脚轻松,风鼓布衫,又没人监督。平时掏地累的半死,休息就趟在草上,不曾好好看看连绵山壑。观山景,远近的山顶都差不多一样高。说明当时是高原。驴见我并不留意它,悄悄将麻袋扭歪,嗵的一声扔在地上。这可大大糟糕。我又要抓着驴缰绳,又要把近百斤的麻袋放上驴背。驴为什么和你配合呢。它巴不得你老也放不上去,好休息。费了老半天劲,刚把麻袋扛在自己肩上,驴又跑了。放下麻袋追它回来,它看我不留意,结实地踢了我一脚。我于是大怒,要惩处驴。手里的枝条太细,扇驴一巴掌,它那老脸上骨硬,不在乎。但自己的手生疼。山上没有树,找不到大条子,驴于是大获全胜。人于是垂头丧气。
夏至前后,山上的庄稼都种停当了。生产队开会,精脑贾长高准备在大路边捡块好地种西瓜小瓜。我们这条沟叫西沟,转来转去三十里长,流水潺潺,冰凉清澈,两侧是山。从沟头到沟掌(底),红庄、万庄、余家沟、枣圪台,大约有十几个自然村。红庄守在沟口,离河庄坪公社最近。后沟的人走公社,下延安都经过红庄。瓜田刚好选在路边,图谋着天气昏热,进出的农夫走了几十里路,大汗淋淋,专等赚他们的钱。贾长高说的好,:“把棚子架上,西瓜冰在底沟,后沟亲朋来了好歇息。”于是派倔老汉李丕成和我去种瓜。李老汉是种瓜好手但不识字,我打下手兼记帐。过往路人都认识,受苦汉没多少钱,记录在案,秋后算帐。我高兴得很,听说要住在瓜地,象露营,苦轻。重要的是算算时间可以躲过麦收。早就听说收麦子可怕,苦重的要小命。队上派寅虎,刘二帮助建瓜棚,端端搭在大路的一侧,路的另一侧是斜坡,下去十几米就是沟底小河。棚搭的真好,前面大棚遮阳挡雨,放板凳桌子,能坐七、八个人;后面是三角棚,罩着火炕,能睡两个人。炕头有灶,烧水做饭带烧炕。夜晚田里冷,睡在暖炕正舒服。这里离庄二里地,能听见知青站在庄口喊我回去吃饭。棚子盖好了,我常到这儿转,问李老汉什么时候可以搬进来,他总是低着头说:“早着。”过了些日子瓜蔓长了,炕也干结实了,我和李老汉才抱了铺盖拿了杂七杂八搬进去了。天黑了,我们在棚顶吊一盏马灯,象地上的一颗星,孤零零的。李老汉太少说话,蹲在路上望着河水吃旱烟。他爱想啥想啥。我在马灯下看书。夜里气温低,有冷意,不能久坐。躺在暖炕上,听着沟里小河丁丁咚咚价响,心清如夜空,见一念皆无,丁咚声也隐隐而息,梦也没有。
第二天起来太阳已然大高,晒的有劲。四周静的很。我坐在凳子上等着自然清醒,转头看看李老汉不知到哪儿去了。即刻间觉着腿上奇痒,伸手抓抓,越发痒的钻心,好奇怪。挽起裤子看时,腿上一片片红色,如钱币大小。用手一抓,就鼓了起来,痒劲儿也就发了。越抓越发,不可收拾。红斑鼓的好象五分硬币,林林总总,满满两腿。撩起背心看时,肚上,胸上,肩头后背,满了,都是红片片。惊的血液注顶,跳了起来。下意识地用手擦擦,红片一齐发了,通身奇痒。此时已经不能自己,两手上下飞快闪动,抓成一团。背心被扔在地里,大小红片都鼓的高高的,全身象贴满了啤酒盖。后来这痒变成一种全身的针扎刺激,总水平不能抑止,步步升高,脑盖快崩起来了,我口中叫嚷,处于狂乱状态。两手越抓越快,指甲尖沾上了血。忽然,癫狂之中有个念头上升,完了,完了,制止不了刺激水平,今日休矣。急中望见沟底的糙石,赤着脚呼啸颠倒,一路奔将下去。我抓起烫手的石块在身上蹭,在腿上磨。石头面积比几个指甲大的多,粗糙发烫,一磨一大片,这才稳住了总刺激水平。啤酒盖已经磨破,渗出血,完全不知道。抓起这块石头,换那块石头,独自在底沟折腾。慢慢有了效果,恢复了点意念。能看清闪闪流动的河水。我一翻身躺在水里,猛然又坐起来,河水冰冷,激的全身一抽,刚刚抓破的地方,遇到水,变成钻心的疼痛。好在如此一来,痒立即被止住,头脑从疯癫状态镇静下来。我瞪大双眼,咬牙在水里躺了四五次,才把痒平息了。换了一身发热的疼。两个胳膊架起来,不能贴在身上。湿淋淋地坐在底沟一扇大石头上,喘息,发呆。总算救过来了。
不知道多久,我才拖着细腿从底沟上来。这时李老汉已经从庄里回来了。他看见我这付落水模样,很奇怪。我凑过去让他仔细瞧瞧,分析分析是怎么回事。“怕是虼蚤(跳蚤)咬的”李老汉说。“什么?虼蚤咬的?”我大惊。知青们还算注意卫生,没有虱子,虼蚤。我当然从来没被虼蚤咬过。“野地里头怎么有虼蚤?”我于是非常怀疑李老汉,莫不是他从家里带来的虼蚤?想迁怒于他:“那就是你家里的虼蚤,你铺盖里卷来的。”“我家有到有一个半价虼蚤,没这么囊(多)。”他还挽起袖子让我看看,身上果然没有红班。我不管那么多,把我们两人的铺盖都吊起来晒。赌气一上午不干活,下午回庄换了干净衣服。找到一袋六六粉,在炕上,草棚外转圈都洒了,连周围草上也撒上六六粉。李老汉不高兴,嫌气味大,更不说话了。我也不理。我看他找了许多半干的长叶草,编成长辫子吊在棚子里头。我问了他几次这是什么东西吊起来有什么用,他只是简单地说:“艾草。”。晚上黑黑,连月亮也没有,野地里只有棚里的那盏孤星。李老汉把艾草辫子点着。那东西没有火苗,只散出浓浓白烟。轻轻荡荡,沉沉扬扬,在灯光里扭扭作态。转棚子,低帐子,变成薄纱,在田野里留下了艾草摧人的清香。这烧艾草是给我烧的,专为驱蚊虫。睡觉时我把被子卷好,一夜不敢翻身,怕小虫钻进来。第二天醒来仔细查看,并没有新包出现。我心中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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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初回到庄里,和米如怀(左)和贾尚堆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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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怕的夏收终于来了。
队上宣布,汉们、婆姨女子、娃娃圪蛋,全队劳力,明天起开始抢收麦子。过了时节麦子太干,碰碰就掉麦粒,那就球事(完蛋)了。只有李老汉例外,不必收麦子,一来老了,六十岁,二来要照顾瓜。我无可奈何,回来收麦子。麦子都种在阳洼上(山的向阳一面)。经常要上了山又下山。从下向上割,边割边捆成捆儿。等割到地头,太阳猛烈了,才将一捆捆的麦子背到山顶的场上。休息的时候和米生智坐在一起。他是我们庄唯一读过中学的后生,他那阵25岁,个头大,是全庄最高的老乡。我抱怨这些天起床太早,白天太长,日头太晒,苦水太重。收了几天,人差不多累坍了。米生智望着我,一脸见人之危的高兴:“哈!这你就球事下了。正是明天峨子峪阳洼,要操心小命运!”我值当他故意吓唬,没往心里去。那天竟然收工早,队长吼了一嗓子:“哎--,回了!明天收拾峨子峪阳洼,兹是把抗硬的吃食函上,白馍回嗑早些儿蒸下!。”听了这话,我心里才正式打开鼓了。
累了一天,正睡的瓷实,队长在曹家大院外起死声:“奥--!受苦的起身喽。”脱长了声音,猛地收住。一遍一遍地死声。我支着身子看看窗上的破洞,外边黑洞洞的。“也没个闹钟,想几点叫几点叫。”我一肺的牢骚。往起扎挣,艰难。难怪陕北人说四大美气:“羊的腿,猪下水,天明觉,小姨子嘴”。天明睡上一觉,有多,他娘美气!没醒,我走在路上脚底下绊蒜,黑麻麻的,盯着前面不知谁的脚跟,沿著对面刘家山的悬崖边,栖栖惶惶地上山。露水湿透了鞋裤。不好受。如今想起来有点害怕,刘家山悬崖,是高耸的直壁,全是青石,鸟在壁上作巢兼飞翔。西沟在这里转个大弯。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才从刘家山悬崖背洼的黑暗里摇上了山顶。头刚探出山顶,山风扑面打来,精神一振。一目千里,火红的日头,腾腾而起。压小了天际的山峦。云山交融不辨。河川宛延终于日下。两侧四面,悬崖背洼焦墨冷冷,立壁阳坡鲜血淋淋。我不禁伸展两手,死声:“伟哉--大壮观!”忽然醒悟,这是陕北的文化。裤子短,闪出几寸细杆小腿。收了架式,俯身一望,傻了。连绵的麦田直杵到峨子峪底沟,差几米碰上峨子峪庄口的路。庄口有几个村民,小如虫蚁。这个大上坡,空手上来腿肚子都得转筋,要是背上麦子,顶上太阳,你说腿得转到哪儿去?
麦子多,山顶上有两个场,一高一低连在一起。场上有棵高大杜梨树,叶子唏唏作响,不辨其色。大家陆续入座,坐在场上,面对苍然壮丽的文化,默然不语,和这文化一起构成文化。烟从汉们的嘴角流出来,被风扯过耳根子,忽地散开了。婆姨们上的慢,悄然无声,脸上勾了桔红的边,影子般,加入文化。
我和米生智走到最下面。蹶起屁股向着红太阳的光辉。麦子被露水打了,又湿又冷,老有韧性,用镰刀连扯带割。麦子长的强,棵棵饱满,要和那亩产20斤的地换换多好。米生智低声和我说:“捆儿打小些,背上往死压。”全庄劳力从下到上排成几条斜线,来回在麦田里扫荡,越割越高,背后撂下一捆捆的麦子。抬头看看,场上的杜梨树还是个小叉叉。太阳威力大大发扬,背上发烫。没什么人说话,熬时间。打歇了,烈日当头没地方去,用布衫罩着头练忍功。担水的是好汉,从底沟担上两担冷水。嘘哈嘘哈喘作一团,先体验了峨子峪阳洼的厉害。大家争相饮水,灌了一肚子水,没人撒尿。中午早过了,大家越割越饿,胃要填东西,腰要舒展,偏偏米大哥和队长站的最高,赶着人群。一直到放倒了所有的麦子,大家才杵着镰刀直直腰,各自到场上认饭罐子。我记得那天知青的吃食好象是一个白馍一个玉米饼。回头看看各位,满庄的劳力都带了白馍,有的炒菜放了油,啊,事件是重大。吃喝停当,我枕着背绳垫着鞋,在树荫下躺倒。将腰背伸展,肩臂放松,山顶上风大,再一降温,嘿,美哉若神仙。偏偏刘二凑过来,满脸堆好笑容慰问我:“你感觉上咋相?蹭定蹭不定(受的住)?”我正当神仙,不爱张(理睬)他,哼了一声:“没事儿。”他还在慰问:“马下背麦子,从峨子峪阳洼底下背倒山顶场上,黑了(晚上)回嗑给上你个卟咧(扭动)婆姨,压定压不定?”。我闭上眼想睡会儿,烦他。贺生方接上话:“后生和老汉敢是不一样,后生聚劲(有劲),‘压压散-,尿到崖(读皑)上’;老汉球也不蛋(没本事)‘刍刍(抬)散-,尿到鞋(读孩)上’。”众人一片笑声,放松了筋骨神经。平日里苦水太重,受苦汉只有说儿话(荤话)唱酸曲(民歌)寻欢喜。贺生方越说越来劲儿:“穷的球捣炕板石,撇上股闲话寻喜欢。为何受苦汉球捣炕板石?”没人回答。“炕上无席又无毡,裆里没得穿。”又是赞许的一片笑声。风越刮越大,高高地,把笑声扬起,将辛酸吹散。
米大哥和队长观山景,高处风起了。刘家山是最高的山,蹬临场上,送目天际。他俩看了一会,把大家都吆起来,“都往起站,背麦子嗑来,沟掌枣圪台稍雨了。咯情吗哒(迅速)!”我一翻身爬起来抄上绳子就走。到麦田往下没走十来步,热气冲头,一点风也没有,倒运的阳洼!忽然我的脚步停住了,大家都在后头慢慢晃。往下看看就明白,走的最快的要背最下面的麦捆。可我也不能停在这儿等别人先下去,也不能半路上捡高处的麦子背。唉,反正底下的麦子也不能扔,不如走吧。于是跃身一跳,就着斜坡,如同飞将起来,一落四、五米。土晒的虚松,着地时双腿伸直,脚后跟在土里戳出近一米长的两道沟,真痛快。那些肯定躲不过的后生也学着我,此起彼伏地蹦下去了。我紧靠着麦地的左下角站定。左边是悬崖,右边是米生智,远处底边上有阿四,米大哥等。
(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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