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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苦难 一点光荣
王新华

正当盛夏,太阳的位置在北回归线附近,和北方地面的垂线相交一个角度。峨子峪阳洼正好倾斜一个角度,所以阳光直射阳洼,如同热带。我把头上的烂脏手巾搭在脖子上,莫叫麦芒扎了脖子,等会儿脖子上汗多。背起麦捆,糟糕,沉甸甸的,早上的露水还在。弯腰,罗锅上山,在坡陡的地方头离开地没多远。盯着黄土,顶着毒日头,看着汗从鼻尖下巴掉下来,变成小土珠,滚到脚前。麦芒早就穿过背心,扎在肩背胳膊上,一沾汗,成了红点,刺刺的难受。糟糕!土太虚松,重重的脚步踩上去,一步溜下来半步。身后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摇了没多多远,腿就累了,站在原地歇歇。糟大糕!阳洼中间的虚土被赤道的毒日头晒的太烫了!我急急忙忙竟忘了穿鞋!脚站不住,烫的我负重金鸡独立,左右脚不停的换。结果左右脚都烫的受不住了,急了,我背着麦子一步跳到悬崖边的草丛里,脊椎的反应:绿草不能这么烫。大糟大糕!我想起背麦子就永远不能忘记,左脚踩到长刺的草果上!阿呀,疼的我叫了一声,一只脚站在悬崖边,身体来回晃动。米生智正走在我右后方,听见我喊叫,抬头一看大吃一惊,厉声高叫:“不行!快回来!”我斜眼向悬崖下瞄了一下,有几层楼高,有棵大树,只看到树梢树冠,伸到崖中腰,我的左脚对着树梢。我借着身体的摆动跳回地里头。米生智被结实地吓了一跳,没头没脸地说了许多话,“闪下去就回北京了...”。进了我的耳朵,没有听见。我没什么思想,所以没怎么害怕,只是把脚给他看。他帮我放下麦子,拔出棘刺,血流出来。他硬是脱下自己的老乡鞋塞给我穿,我这才说话,死活不要,那地有多烫,赤脚走上去非烙熟脚掌。他听也不听,脱下鞋,背着麦子大步走了。我独自在麦捆上坐了一会儿,还得往山上背。峨子峪阳洼,收了受苦汉多少汗水,也献出多少麦子,能少交点公粮就好了。米生智的大鞋真好,底子帮子都是硬的,我的脚放在里面逛里逛荡。

麦子背上来了,满满两场。场边上堆起两个四、五米高的麦垛。风大了,带着冷意,推着黑云,压暗了后沟的天。听滚滚的雷声,看雨脊弯弯,暗灰色,从云层接到后沟的山顶、沟底。这就是于又远又高处观暴雨之景象。等闲之辈少见。米大哥留下我和曹福贵垛麦子,递给我一把两米长的木叉。我个子高容易把麦子送上麦垛。全队的劳力随即下山。我们俩不敢休息,在大风中快速地垛麦子。曹福贵在上我在下。高大的麦垛很快就垛好了。山雨将至。我抛一条长绳给上面的曹福贵,再用脚踩住,他抓着绳子从麦垛的另一侧溜下来。二人这才大休息。坐在高高的刘家山上,一望数十里。前前后后、峁上沟里,只有我、曹福贵、远处峨子峪山粱上拦羊的和一群羊。真空荡。骤雨之前,天蓝瓦瓦的醉人。我躺在场中央仰望着,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深、这么蓝的天空,有一种浮浮而起的感觉。老杜梨树也把枝叶伸了进来,阳光在叶子上闪亮,和连绵的山构成超现实的画面。我想,应当记住这天空。我坐在上场,背心紧紧地贴在身上,看飞驰而来的黑云把深蓝的天空越挤越小。雷声象紧紧的鼓点。我不敢坐在杜梨树下,怕遭雷击。曹福贵说多少年了树就在这儿。奇怪,每个山上都有场都有树,并没有被雷击过。

大雨来了。起初打在场上啪啪作响,而后四下都是沙沙声。光线骤暗,转头180 度,放眼数十里,千山万壑,一片苍苍漭漭。雨落在烫烫的黄土上,蒸蒸化作袅袅云雾,从远近山中到处腾腾升起,在空中变化。山峦如海,被烟雨轻纱遮蔽,隐隐现现。我扯了脖子呼喊:“哎-嘿-!”。清清晰晰。猛然听见有回音“哎-嘿-!”嗯?刚一奇怪,啊,是峨子峪山粱上传来的歌声。这歌没有词,只有哎嗨之语,穿雨而来。在一片大雨声中,这歌声却陡然向上,其音挺拔,苍然,是紧紧绷住的力量。行在天地之间。多少代周周始始强压的辛酸,苦难,此刻崩发。多少世抑制的呻吟,恶气,如今释放。缓缓的把这浩瀚的天空从中撕裂,显现成天河般的巨大疮口。苍天,衰老的苍天,露出他满是愁容的颜面,一双忧虑的眼睛看到了地上野草般的受苦人。老人的脸上一道道皱纹随心而生,象龟裂开的坚冰,在颤抖脸上叉叉生长。老人的心破碎了,这崩裂的声音化作天空的炸雷。泪水如涧下落,转为纷飞的大雨。

刘家山,从背洼看。2005年回陕北时摄。山顶上绿色就上刘家山麦场的大树。为突出大树,我把颜色修绿了。树下平展展的就是当年的大麦场。刘家山背后远处为峨子峪山粱
 


好久好久,我望着这景象发呆,慢慢的才问曹福贵:“峨子峪拦羊的唱的是什么曲儿?”

“西凉道情。”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无词的西凉道情。

你瞧,这无边的黄土,祖辈的苦难就是荒原的文化,由粗糙的脏手塑成。听听《黄河船夫曲》、《西凉道情>>就知道只能在这里产生,只能在这里声响。穿过苏州的花街柳巷,投足园林池畔,虽然现在不再吟诵《声声慢》、《凤凰台上忆吹箫》还可以轻唱王菲,林忆莲。如果等上陕北受苦汉,挣开千年的苦难,放声《西凉道情》,气势能把林妹妹宝姐姐吓出尿来。反之亦然,不要说在山上受苦的时候,就是你在窑洞里唱王菲,贾长高乓地推门而入:“你大你娘都好着了吧?”惊得以为你娘老子一齐过去了。

麦收过后我又回到瓜棚,和李老汉种了满田的好西瓜,当然,以他为主。夜里狐狸来吃小瓜,而后把屎拉在山上。因此,山凹里无端地长出小瓜,叫做“狐巴瓜”。笨狼也来吃西瓜,张大了嘴怎么也吃不了,嘴不够大。在瓜棚结识了四方的受苦汉,切开凉西瓜,摆上粗碗茶,听他们倾倒苦乐,往事和而今。吃了瓜记在帐上。顶数知青王济洲的帐最多。后沟临沟的知青吃西瓜一般都记在他帐上。那年秋后分红,扣除买口粮的钱,我净得十三块,而济洲倒欠队里26块钱。后来我们跟着米如怀打坝。后来我去延安出民工,修延安公路。在那里认识了枣园老红军秦继恩,和我特好。后来阿四,王克明,我又到公社出民工,建河堤。天天打炮眼,点炸药,惊天动地。阿四抡起八磅重的大铁锤可以一口气打980 多下,堪称聚劲后生。我太累了,累坏了腰,没事儿就疼,一辈子受用。

后来据克明考证我们那条沟的历史不过100 来年。连年战乱,早先居住的受苦汉或被杀死或逃窜,整条沟已然荒芜。李丕成老汉70无疾而终。这样应当是本庄历史上最高龄者。贾长高脑筋灵,向吐痰一样将农弃去,经商了。整天在延安,安塞的集市上倒腾牲口。又识牲口又识价钱,老油子,发了。寅虎看的眼红,跟着他当碎摧,打下手。贺生方 62 岁被强逼着作绝育手术。后来听他讲因为骟家(医生)不忍心,下不了手,放跑了他。他念念不忘恩情,和我说:“碰上佛心骟家,叫我蹦了(逃了)。骟不下蛋数,代我在公家伙(政府里面)顶缸(顶罪),唉,好人来来(是好人)”。和我最熟惯的是枣园莫家弯的老红军秦继恩老汉,当年枣园赤卫队队长,守卫党中央。他参加过送毛主席去重庆谈判,纪念张思德的讲话,修延安飞机场。我插队的时候他是衣衫褴缕的受苦汉。他告诉我主席早就想让知识人了解中国,了解农村,了解受苦汉。所以毛岸英从苏联回枣园,主席马下把他送去大砭沟受苦。当官不能忘了给受苦汉图谋幸福(见我写的《野草》)。他还悄悄告诉我,当年李鼎明因为在会议上提出共产党对开明地主豪绅杀过头了,而后感到害怕,吞金自杀了。米生智也不受苦了,在公社信用社当头儿。米如怀在家养老,享受天伦之乐。

米大哥是我们认识的最伟大的人。神侃的奇人一个也没见过。他后来是红庄大队的付书记,全庄到大队的主要领导。田里到队里,他全是内行里手。威望高,人和气。他照顾我们,是我们黄土地家乡的亲人。在一个天黑风骤,大雨倾盆的下午,米大哥紧急疏散在沟里打坝的人群。狂怒的洪水随时可以轰然一击,把三层楼高的土坝打得无影无踪。坝前的山,已经被人们削砍成陡峭的黄土崖,随时可能崩塌。当他指挥人群撤离到安全地带时,只有两个延安知青以毛泽东思想武装,下定决心,坚持在打坝现场。大哥喝令所有的人在安全地带不得走动,独自一人去大坝前营救知青。在闪电的瞬间能看见中大哥与他们扭作一团,尽力把他们拖到安全地带,大哥不能把他们放在危险之中自己撤离。然而,毛泽东思想的力量在知青血液中化开了,平时强壮的米大哥拼不过他们,和他们扭成泥人。远处的人群在竭尽全力地死声,这呼喊象孩提的呜咽,被磅礴的大雨,震天的巨雷吞噬了。毛泽东思想战无不胜,陡壁悬崖崩塌了,黄土倾天而倒,厚厚地,是一张巨大而温暖棉被,母亲慈爱地把它盖在大哥身上。黄土地以她伟大的胸怀,永远地拥抱着大哥,安抚着她心碎的孩子。

桂莲临行前和小弟弟庞生在家中合影。分开了,桂莲高兴,庞生忧伤。
 


1980年左右,我再次回到陕北,见到米大嫂---永远没有人知道她的姓名。大女儿桂娇已经出嫁到枣园乡莫家湾村。大嫂身边还有两个孩子,大点的是女儿桂莲,刚六、七岁;小点的男孩庞生还抱在怀里。米大嫂一身稀烂肮脏,一个不能与天斗,不能与人斗的贫苦婆姨,拉着我的手嚎啕痛哭,倾诉大哥逝世后的时日艰难。米大哥逝世后家里塌了,生产队塌了。没几年,红庄成为西沟最倒塌(糟糕)的村。我们离开后,大嫂劳累忧愁而疾,得了肺癌,躺在破烂的土窑里头,贫苦艰难,撒手去了。她多么不放心两个年幼的孩子,又多么无可奈何。

1985年我从王克明处得知大嫂的小女孩桂莲给人家放牛。从11岁到12岁,放牛一年,挣钱六块。一天工钱不到两分钱人民币。日风雨雪,遍踏山岭野地。每天受苦回来给愣头愣脑的小弟庞生打柴担水做饭。孤儿姐弟,凑合着苟延残喘。克明遂乘飞机往延安,将小弟安排在莫家湾大姐桂娇家,让他们好生照顾。桂娇夫妻两人都是老实八交的庄稼人,向克明叔点头称是。克明带着放牛女再从延安乘飞机回北京,交付给我。我和婆姨林小枫即在首都机场欢迎我们家的新成员。

我们离开了陕北,都惦念它。我回去过数次,常常希望有机会再回去。离别三十年何日回延安。我友说的好,“安居之福,非同小可。”奈何无福。我还是手停口停,受命之治,不能自在走动。王克明行,常回延安。回了多次,又竟有诗写将出来。我也曾为其诗谱曲。可惜有了花生仁儿,又没了牙。竟不知推销给什么人为好。所以多年来还在探索。时有诵之,现且写出,以尾闲言:

在那遥远遥远的山中,
有一块静悄悄的石碑,
它记载着我的故事,
那是我的苦难、我的光荣。

我说不出来它在哪里,
举目无边草木丛丛。
它们埋没了我的血汗,
连同我的苦难、我的光荣。

我曾在哪里血流如注?
沉沉足迹印留在何处?
往事如长梦,醒来空空,
别了,我的苦难、我的光荣。

我也为岁月作出过牺牲,
不是为了留下我的姓名。
只为了一块寂寞的石碑,
为了一点点苦难、一点点光荣。
王克明: <寂寞的石碑> 《回首黄土地》

三、还有几句

              2001年在山西云岗石窟  

我们常常跟着米如怀大叔干活。和绝大多数陕北人一样,他脾气和善。他到是不怎么爱领着我们干活。说我们是“红胡子”,“头等吃烟,赤手空拳”。打歇时知青围着他,要卷他的旱烟抽,他慌忙用手捏捏烟袋儿,表示所剩不多。要问他:“多乎哉?”他也回答:“一满不多了”。他会告诉你,等你们走了,去了好地方,天天吃好烟,可莫惦记老汉这点烂脏烟。

我们走了,离开了黄土峁子,还是惦记这老汉的旱烟,把心也留在最美的地方。那里没有莫名其妙的自尊,没有抱着发了臭的虚荣,没有茅坑里石头般的坚强,没有溶化在血液里的自私,没有尔虞我诈,没有衣冠禽兽。在那里,除了大小当官的,没感到人心险恶。我们度过了自在、与土融合的在一起的日子。和受苦汉生在一起最重要的企图就是软化你那铁硬、顽固的自私心,并在你龌龊厕所般的心地之中打扫出小块立锥之地,从而放上老百姓,放上别人,放上山、猴、什么其他的。这没准救了你的小命,特别是当你正要鲸吞救老百姓的拨款,或者正要下手大干一番自我奸污自己八辈祖宗的操蛋事情,忽然,在你粪场式的心灵中那小块立锥之地上,七色宝石般柔嫩的小花闪烁了,发出一丝清纯的荧光,这使你雄伟地张开的大铁爪不禁停住了,这使你坚固的下体不禁软和了,想到老百姓。所以你免于枪子儿之苦,免于歪脖瞪眼脑浆稀屎般四溅的灾难。

眼下,请你的灵魂发抖吧。

(一) (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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