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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唐山地震期间
──纪念唐山地震30周年
王新华

唐山飞机场

回到飞机场,真高兴,就像回到家,感觉真好。

各方面人员开会商会讨论关于北戴河地区地震形势。烟抽好,水喝好之后,结论来了:北戴河地区近期没有大地震;老套话来了,各方要严加监视,掌握…,如果小震频度增加,要注意海城地震“小震闹大震到”的模式,…。会商结果电告北戴河,请他们放心。

回来看地震台。在唐山机场我们支起临时地震台。北戴河台站只有一个DJ-1地震仪,是地球所581厂生产。我们每天轮番伺候它。这种东西如今是古董,现在早就数字化了。留下的大捆如山的记录纸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藏。它当时是先进的,是宝,地下震动拾取后用墨水画在纸上,一画就是三个分量,多棒。这一晚上换纸,记时间,关信号,转旋钮把3个笔抬起来,下滚筒,揭记录纸,记时间,上浆糊粘新纸,移动笔到起始位置,转旋钮落笔,...

在唐山机场架设的临时地震仪,那又是更老的古董,比起DJ-1,那是老爷爷级的。(见图5)应当是64型微震仪,大概是64年设计的吧。工作时咦呀做响,徐徐转动,很不情愿。

伺候这种地震仪须心灵手巧加眼快。一干人等,只有同事李志勇做的最好。他和我同一个办公室,比我大几岁,精干,利落。唐山地震后李志勇在唐山飞机场支了一台64微震仪做震中监控。给这东西设定时间麻烦。须得在整点前打开收音机报时台(不是一般的非专业报时,现在也不知道有没有这种报时),手掌攥住标准跑表,在报时台整点报时的‘嘀嘀’响声之中,挥舞手臂,同步打拍子。口中还得高声报数,在最后一响时拇指随声随喊随拍子猛然将跑表按下,对时成功。每次李志勇对时都如临大敌,全心全意。他不让我对时。我则使用另一个跑表,与他对面站着对时。两人将收音机开到高声,口中高喊,两手高举,舞动有序。呀的一声对时。两块表凑到一起,我的总与他的相差一点儿,或快或慢。“李志勇的结果准确;你的误差在他的结果前后随机分布。”周围的人总认为李的结果正确,虽然只有两块表。

                图5 熏烟喷松香地震图

伺候这种地震仪要烟熏火燎。先把记录纸用煤油灯的烟熏成黑色的。李志勇对着黑烟盘绕手中的记录纸。纸上便熏了厚厚一层烟,黑色,发乌(哑光)。他熏的很均匀。然后,好像做眼科手术一样小心翼翼地把纸粘在滚筒上,再放到转动架上。细长的笔杆和圆珠笔芯差不多,前面有个人造指甲,有时就用硬一点的塑料片削吧削吧代替。地面震动被放大,带动笔杆来回摆动。滚筒转动,笔杆上的指甲在熏黑的纸上画出白道道。这就是地震图。画满了又要换纸。要更加小心翼翼地把结果纸揭下来,款款放在一边,慌忙喷上松香使图定型(切忌来风)。操作时最烦慌乱,动作须轻盈准确。最后还要屏住呼吸,不巧打个大喷嚏,图必然要吹走一大片。

这东西也曾经辉煌过。1975年 2月 4日19点36分,海城地震爆发。震级为7.3级,震中烈度为9 o度。海城地震发生在人口稠密、工业发达的地区,在震前我国地震部门对海城地震做出了正确预报。这东西记录了海城地震的前震和早期余震,功不可没。图5为 64 地震仪记录的一小段,你看看有个认识。

许多指挥部都设在机场,听的到左右电台的呼喊。机场的生活比在外面跑宏观(订烈度,做烈度图)悠哉。不暴晒,不颠簸,可坐可躺。我们许多人住在破机窝里,很高,墙塌了两面,但四面透风。前面不远是停机坪,远处是跑道,到处是宽阔的水泥路。屋边有小山丘,绿树。只是吃食不好,远不如跑宏观。这里吃饭没人管,饿了找地方领救灾粮。老吃压缩饼干喝水,返胃,无菜无盐,果然不得(dei3 不舒服),正是“口里淡出个鸟来”,活脱脱地出了来。

下午 5点半,当兵的开饭,就在我们机窝旁边。机窝这面没墙,通透,呆在里面看得清楚。草地上放个小桌子,无论风吹日晒,白天黑夜都在这儿。来了两位大师傅,都系着白围裙,抬一口大钢精桶,恨不得有1米高,闪光。还有一个大笸箩。二人来到小桌前,笸箩放在桌上,桶放地上。当兵的三三两两走来,拿着统一的饭盒、筷子,排队领饭。队一般长达30到40人,多的时候有50多位。都不太说话,应当是有纪律约束着。我假装瞎转悠向前靠,其实要看看这些人食用什么。走到离小桌不到十米,转头一看,我靠!笸箩里有咸菜!转头回来和李志勇说:“咳,哥们儿,爷们儿,李志勇,当兵的吃酱疙瘩!”我让他赶紧过去排队领点儿,然后分给我吃点儿。这家伙面皮薄,死活也不去,叽叽歪歪往后闪。我只能自己去了。拿个碗,排在队尾。我当然摆正心态,庄端前看,随队移步向前。

排到半途,身后队列里有叽叽沙沙的声音,旁边机窝里有嘻嘻喝喝的动静。嗯?我一下明白了,这是多么好的军民合作的场景,多么难得的好镜头。啊,呀,6 点钟,夕阳西斜,流红天际,小丘大树,绿草黄花。当兵的统一绿色,统一饭盒,身高也近乎统一在1.7米上下,影子长长拖在后面。我个头比他们足足高出一头还猛,1.85往上,干瘦如藤竹。上穿浅色宽大汗渍短衫,下着没膝大裤衩,露出两棒棒细长腿,赤脚踏着双烂拖鞋。长长一队,我正居中,猛然冒出来。头发蓬蓬,胡子叉叉,带着眼镜,庄严肃穆,手持大碗。

等到了小桌前,我将大碗向前一送,盛饭的大师傅猛然一顿,抬头一看,又是一惊,和我目目向对,手中舀着大勺稠饭,一下停在半途。我坦然等待结果,心无所动。二人四目相对持续大约有两、三秒钟。咔!一斤多稠饭扣在大碗里。接着向前,一个大酱疙瘩放在稠饭上。从无到有,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语言交流。

回去的路上不能跳跃,以免丢了身份。要矜持,不能将注意力集中在咸菜疙瘩上。须留意烂拖鞋是否跟脚,以免趔趄闹笑话。我感到也知道前后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到了机窝,放下僵硬的架子,闻着咸菜,馋呀,哈!张开胡茬大口,‘康昌’一口,咸菜好呀!头脑、心胸立时通透,盈溢着得(dei3)。得(dei3)得不得了,胜过海鲜龙虾。‘康昌’‘康昌’,当然李志勇等人也分得一份,‘康昌’。

吃了咸菜,精神来了。饭后溜达出来,闲散坐在跑道前看飞机起落,累了就向后仰去,躺着看天看飞机。飞机在黄昏中盘旋,等在天上,依次下落。远处又有飞机飞来,由小而巨,顺序井然。起落最短的间隔只有 2分多钟。机场照明不足,天黑不能起落。看好了飞机,只见红霞不见日。这才徐徐站起来,开始下一个项目,洗澡。天气昏热,忙累一天,又吃了热稠饭。现在一身汗虽然干了,但到处粘粘的。机场有一个大井,好像是机井,水有腰粗,从上而下,倾泻在水泥地上。洗浴是先要定神看准,脱了布衫,丢在水柱正中,以免冲走。再大吸一口气,憋住,猛然钻入水中。双脚快速踩踏布衫。须臾又钻将出来。愣几愣,再猛然钻将进去。如此往复几次。注意事项:必须双手紧紧攥住短裤,向上牢牢提起。

夜间下起小雨,凉风息息。四下里黑黑的,有荧光闪闪。我在看台。沈阳地震队顾浩鼎在看他的土地电。看见下小雨,顾浩鼎脱了上衣,光着脊背独自在跑道上散步,走一阵子,就坐在雨地里。淹没在远近嗦嗦细雨中,感受雨点凉凉地打在背上。好久他才回来,我点着马灯(煤油灯),借着柔和的灯光写这个记录,和着粗大的鼾声听沙沙的雨。

夜间不下小雨,清风息息。四下里黑黑的,有荧光闪闪。我在看台。机场没事,一群空军小战士来我们机窝坐坐。他们对仪器和地震科学很有兴趣,围着仪器问长问短。地震来了,记录笔唰唰地把它画在滚筒上。他们非常专注,高兴地看到地震,竟然是这样的。告诉他们,现在震后调整,有 6级以上大余震。主震之后,每天大约有好多次,现在每天也有。比如, 7月28凌晨到 7月29早上07点,7.1级余震 1次;6.0-6.9级余震 9 次;5.0-5.9级余震 50次;4.0-4.9级余震 128次;再小的余震数以千记。震中向北东和南西迁移,我估计,地下有百多公里的岩石发生错动(见图6)。

           图6 唐山地震主要余震分布和它的曲面扩展/王二

小战士对这些都有兴趣。我们也问问他们的情况,一切可好。他们告诉我们,战士住的是简易房,他们的房子没有倒,大地震只伤了一个人。灶房的烟囱倒了,不巧把一只小猪压死了。怪可惜。大震之后接到命令,立刻开车进城抢救军部。军部是好楼房。有一座倒塌的楼,把军长和干部压在下面。军长被扒出来已经是奄奄一息。军部有一千多人,就大约有百多个人活着。“我们在塌楼里扒一个干部,把他上半身扒出来,脸上都是土。我们照他脸上吹气,想把土吹开。他醒了,眼睛睁开,脸还看不清。他很激动,喊了一声:‘毛主席万岁’。”我忽然想起来,发小王立平告诉我,前些年有一对小青年谈恋爱,穷无居所,在紫竹院偏僻小竹林中交配。由于太过专注,又爽不能支,二人竟高呼“毛主席万岁!”,其声越发急促,间或杂音不绝,不期被巡逻民兵听见。诧异往寻。得之,见状大怒,一把抄住后生的后背,猛然提将起来。后生的鸟还似小半节油浸红肠,梆梆点头。可怜呀可怜。

8 月2 日下午5 点多,地球所里来了很多人,为首是老王卓。王卓老了,到今天该100岁。30年前是所党委书记,兢兢业业老干部,局级。一下很多熟人见面,都很亲切。同在第三研究室山东小魏也在其中。初来唐山,他对一路所见不解:“为骂瓦(嘛挖)出来的时音(死人),肚子都恨组(很粗)?”。“人死先烂五脏,解放前见过不少。”老王卓告诉他。

寒暄之后,人们几乎走光,往外面忙活。到晚上9 点多才召集开会。老王卓先慰问我们第一批入唐人员,又介绍所里近来工作..。我了解他的标题,其他没听见。专心给家里写信,让老王卓带回去。走了几天,家里还不知道我现在如何。信写好了,老王卓正在侃侃而谈这次地震,说二室有中期预报:两年内滦县一带有 5.0-6.0 级地震...。所里的各类事情又说了一通,才传达地震局(国家局)精神。这次地震没有报出来,中央领导给地震局鼓气。华国峰,陈永贵,吴桂贤,纪登奎,江青多次和刘英勇(我们局长)谈话,给英勇(当时如此亲切叫他)鼓劲。江青说:“不要听外国人的,外国人说的是屁话。”华国峰说,要敢于报地震,敢于临震报,24小时之内报。不要怕..。现在外国人对我们地震局很有意见,有许多住在北京饭店的外国人说国家地震局让他们到外面罚站...。其中最重要的是放开思想,发动群众,敢于报地震。

注意,这种‘精神’加上‘唐山地震未能预报’起了重大作用。这种作用是软体的。很快在全国各个省彰显,转化成实际的,硬体的,现实。这是唐山地震巨大的震后效应。

后来的一些日子,看台,开会,跑宏观定烈度分布(见图7)。烈度是破坏程度,由震后房屋建筑物破坏程度、地形地貌改观等宏观表现判定。要具体了解,可在百度上搜索或者找个科普册子翻翻。简单描述前面已经介绍了。但其标准应当是地面产生的加速度。加速度也是波动,大约应当看最大绝对值,或者积分一下求个均值。这其实和地面的破坏又紧紧相连。地震之后又没办法知道当时加速度。所以大家就赶紧跑出去,到处看看,看土房,砖房(银行医院),地表,公路呀...根据描述定一个村子的烈度,然后把大家跑的路线各处烈度汇总成图。这个有用,除地震研究之外,当地领导赈灾可用,今后盖房子要用。这个地区的房子可以盖多高,多结实,要看看历史烈度。图7是唐山地震的烈度图。我们当时跑的是唐山东边(到北戴河),东南(乐亭捞鱼尖),和南边(宁河)。(见图6)

跑烈度时拜访过文峰塔。至今有很多滦县的墨客感叹、忆笔文峰塔。它是滦州八景之一,离县城 3 里地。山临滦水如虎,虎头上立着文峰塔。始建于辽,现在的为道光元年修建。高大约20米。唐山大地震后我们是第一拨上山观塔。我当时记录的是:塔11层,地震塌了9层,还剩2层半,见照片(图8)。塔为实心,用砖头(约40 x 20 x 10 cm)砌成,石灰罐缝。倒塌是南北向的,多数倒塌砖堆在塔南侧。唐山北到滦县的连线基本为东西向,横波来时是近南北向的,把塔晃悠到了。塔建在基岩上。

                  图7 唐山地震烈度图

1976年7月28日凌晨的唐山7.8级主震未能将塔晃塌,塔还凑合立着。塔前小村尹峪在主震过后也没多大事。并不甘休,当天下午唐山7.1级大震再来,塔扛不住了,散落为堆。尹峪小村的房屋也几乎全倒,与塔相衬相依,化做一堆堆残冢。30年过去了,也不知何时将滦州八景之首的文峰塔修复。可有计划?谁投资呢?如何回收?古人为什么不考虑经济回报,三番两次的修塔?谁SB?你?(文峰塔见图8)

回到唐山机场第二天司机小武和我们告别回北京。我们再三感谢,握手敬礼和小武告别,嘱咐、祝福说了一气,感谢这些天他和我们一起同难同苦。小武开军车走了。所里给我们派了一辆吉普,由老李师傅驾驶。老李50岁往外,过于小心,常开40-50 公里/小时。小猫老皱眉头,说你看看小武,有时候开到110公里(当时没有高速公路),速度一般不低于70公里。老李听见,确实不以为然:“没事就好,有了情况,处理不了。”大家运气看外面。晃晃悠悠到了乐亭捞鱼尖,又看见大海。渤海巍然壮阔。小猫打算乘船去石臼坨(在乐亭正南海里)。公社李书记来了,问:“优底真(zhen2)吗?”回答没有。“这么大地震为啥没预报?”结果也没出成海。中午饭真好,比起唐山如同过年,两菜选一个:土豆鸡蛋和粉条炖肉。

图8 唐山地震后滦州文峰塔 王二摄

8月8日,是个吉祥的日子,终于该回去了。我整理帐目,也记录在小本本上:

北戴河饭费 1.0 元 粮票 2.5 斤
老沈烟 1.75元 (5包)
机场饭费 0.1 元
乐亭饭费 1.2 元 粮票 2 斤
草帽 0.55 元
滦县油饼 0.28元 粮票 0.5 斤
昌黎招待所两顿饭 0.2 元 粮票 0.5 斤
遵化招待所饭费 2.55 元 粮票 5.0 斤


我自己的帐目,共从所里拿了 30 元
胶卷 14.8 元 (10卷?)
灯泡,白纸 0.46
加餐小票 0.75 元

给老沈的烟记帐,后来他也没有还,应当多买两包。老沈叫沈简身,是河北队的,当年日夜在一起。刚才在网上查来查去没查到,不知老沈后来如何。有他问候灾民的照片,见图4。

上车了,向北京开,离开唐山,把11度震区留在后面,一留30年。老李还是以 50-60公里的速度晃荡。小猫也还是没辙。没关系,就要回家了,我在记录本上歪歪扭扭地写着里程表上的数字:

滦县 78565
唐山 78623
去丰润、玉田、遵化岔路口 78650
遵化 78692 中午 13:20
蓟县 78745
邦均 78760
三河 78777
通县路口 78814 (有警察和民兵把守)
建国门 78830
科学院门口 78846

我的破自行车当然还在科学院门口,要在今天早丢了。骑着回家,找不到家。遍地纷乱的地震棚千奇百怪,铺天盖地。成为北京历史上空前绝后,流萤即逝的风景。被同院的人引到新家,地震棚挑开了,老母哎呀一声出来:“我的儿回来了!”老父出来,站在夕阳中,满脸皱纹都是慈祥的笑。

第二天和我的北大同班王晓春一起骑车到西安门,找到了石永革家。石明当时不在家,把石永革的信交给他母亲。老人谢了又谢,问了又问,送出大门。此前他们家人已经知道了石永革平安的消息。

1976年秋夏之交,天气还是闷热,统计意义上讲老百姓惊魂未定。家家户户移居地震棚。搜罗各种可能的建筑材料,绞尽所有个体的想象能力,把北京装扮成为棚展大农贸。这在北京历史上,留下了独一无二的风貌。我已经不时常在院子里乘凉。稍有空闲的时候还坐在水泥台上,从小长大的哥们儿们围着我问唐山地震的情况。“到处喷沙冒水,宁河大桥折成几段,…,军队战士把尸体装在黑塑料袋里,用飞机运走,…”听的大家脖子后面起凉风。我严肃,他们紧张兮兮。散场回去睡觉前,哥几个还是常问我,“北京有地震吗?”“你们丫的地震局,为什么不先透个风?!能少死多少人!…”我乃做摇头叹息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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