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着生
吴少明
5
“乞丐村”的日子照旧。
“乞丐村”也有变化。其中最大的变化是修成了四通八达的网状乡村公路。虽然是土石路,但已经招惹其它村社的羡慕了。在丘桃村不是“乞丐村”的时候,修路是村里的老大难问题;当时村里要求每家每户集资一千两千都集不起来。当丘桃村变成“乞丐村”以后,大家修路建桥的积极性陡然高涨,每家每户集个一万两万也不成问题。只有丁天立没有集资,大家也不计较;丁天立不光是暂时有困难,没有闲钱,还因为他是要走的人;大家都晓得,要不了多久他就会离开村子,进城去随儿子养老的,他可是村子里命最好的人了。
随着乞讨形式的翻新和升级,“三八六一九九部落”的主力,又回到村子里来坚守根据地了。由于乞讨组织的“职业化”、“集团化”、“企业化”演变,许多妇女、老人干不了这活儿,还得要年富力强或有点儿文化的男人去当头儿。所以,在乞讨的“旺季”里,村子里零星看到的多是老人,还有襁褓中的小孩,以及身形矫健的护家狗。妇女又成为了田间地头劳动的主力。
时下里,“立冬”已经过了,进入了行乞的“淡季”,村子里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不少小洋楼的窗口里,传出了哗哗啦啦的麻将声,“斗地主”的吆喝声;另一些窗口则传出声嘶力竭唱卡拉OK的嚎叫声,音量很嚣张,高音刺耳,低音沉闷。他们爱唱“跟着感觉走”、“没有学问无脸见爹娘”的歌词……摩托车,在这个“丐帮部落”里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很多人都喜欢把摩托车骑出来抖威风,或者排在小楼下、院坝里显摆。
乞讨这活儿并不简单,虽然有一些常识性的东西大家都明白,诸如讨要的对象,一般是中年妇女、中学生和老年人等等。但往深里说甚至涉及到心理学上的东西,要上层次还需要具备一些才艺。所以,更有敬业性和进取心强的帮主,他们往往利用“淡季”来修练功夫,培训人才。
张夜壶这时就正在督促他的侄孙女儿弹奏儿童电子琴,她在为自己的歌声伴奏,边弹边唱;她唱的是“流浪歌”……丁天立是呆在自己屋里的,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他听得分明,听着听着居然当起真来,禁不住鼻子发酸!老婆死以后,他的性情变得脆弱起来了。
张夜壶和雷麻子,只是“乞丐村”的事业发起人,而真正了得的,还要算后起之秀方二娃。方二娃几乎是天才的丐帮帮主,能成大气候。他有能耐,主要因为他有点儿文化,又年轻,更有职业悟性。方二娃已经不屑于那些行吟叩首、乞哀告怜或死缠烂打的原始花招,他也藐视雷麻子们号称“嫡系丐帮”的乌合之众。他已经将手下的集团化丐帮,发展成为企业化传销性质的运作模式。据说,他还在乎政策法规的学习,以免做过头了会触电。
这时候,方二娃骑着摩托车轰轰隆隆开过来了,他把车子停在了雷麻子的小洋楼后头,径直朝丁天立的家走上来,一边爬着缓坡一边喊。
方二娃很谦逊,他是因为自己写了一首“丐帮帮歌”的歌词,他又对自己的能耐不自信,怕经不起行家的评说,特意来征求丁天立的意见的。他摘下了头盔,脑壳上冒着热气,心切地从黑色皮夹克口袋里,取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来,交给了丁天立。
丁天立看了以后有些哭笑不得。那歌词写得实在是不怎么样。但丁天立很清高,根本就不屑于替丐帮写什么歌词。他推辞说,我好久不摸笔了,脑子也钝了,说不好,也写不好。
方二娃以为是钱的问题,赶忙说:如果我那个东西不行,你只管帮我写,我要付稿费的。一阵推托搪塞以后,他态度坚决地要求丁天立帮他重写。
而丁天立怎么可能会要钱呢,要了钱真的就清高不起来了。不要钱,报答一下乡邻曾经给自己的帮衬,还说得过去,同时,也不影响自己的人格。
于是,丁天立把“丐帮帮歌”的歌词写成了这么一个样子:
天当棉被地作床 笑对人间飞短长
尝尽百家饭菜汤 阅尽世道任炎凉
丐帮生活千般苦 不作飞黄腾达梦
报答善心把歌唱 逍遥自在物我忘
遥远东方有个帮 乞丐赛过做帝王
它的名字叫丐帮 我是天下第一帮
方二娃较真儿,他说现在乞讨不兴要饭菜汤了,只要钱。丁天立说不同的乞丐有不同的甘苦,要面对不同的脸色,不同的甘苦和不同的脸色就是百家饭菜汤嘛,反正就那么个意思……
不久,方二娃又央人给歌词谱上了曲子,“丐帮帮歌”很快就在“乞丐村”里传唱开来。他还把“丐帮帮歌”灌进录音磁带里进行复制,通过帮众各家的功放机和喇叭箱唱出来,一下子就把大大小小的丐众给镇住了。方二娃的丐帮,竟然搞起了“企业文化建设”之类的新名堂,懵得心气穷酸的村里人耳目一新,大家真的觉得自己就高尚起来了,不由得纷纷对方二娃起了敬心,就像是众望所归一样。
这么一来,雷麻子和张夜壶可就坐不住了,这不光是一个声誉问题哟,还影响到本帮嫡系的稳定。见着方二娃的事业欣欣向荣,张夜壶手下的那个邋遢老人,就心生了转向的念头,想去投奔方二娃了。
要过春节了。这天雷麻子和张夜壶共同作东,在雷麻子屋里办了一桌大席,丁天立被稀里糊涂地拉去喝酒。
雷麻子家备了很多年货,两扇大门上贴着两个倒着的“福”字。雷麻子和张夜壶家有三年没有自己养猪了,日子过到这个份儿上,已经用不着自己养猪,用不着自给自足搞“小而全”。他们也晓得要利用“社会分工”了,也就是方二娃的说道,叫“商品意识”。很方便,每天肉贩子的摩托车突突突满村转,有特殊要求的提前打个招呼就成。手机在村子里也不是稀罕的东西了。
兰兰坐在大客厅里看大彩电,丁天立见着她心里就发软。幸好是在冬天,兰兰左臂和左胸大面积的烫疤看不见,但脖子和手背裸露的部位,那烫疤就像固化的岩浆,淋漓流滴的皮皱肉糨,令人触目惊心。兰兰从大苦大难中过来,再也没有过去那么活泼机灵了,变得沉默寡言、木木讷讷的。
张夜壶一落坐,就捋起他左手的袖子,显得神秘又炫耀,手腕子上赫然露出了一块血腥流滴的烫疤,令丁天立和雷麻子大吃一惊!怎么?从来也没有听说过你也烫伤了!
张夜壶嘿嘿一笑,慢慢悠悠地用右手徐徐揭开了那块烫疤,左腕子好好的,没有伤。原来那是假烫疤!居然那么逼真,那就更加令人惊奇了。
这些东西是用染料、石膏粉和粘胶液按合适的比例调和出来的伪妆膏,张夜壶吹嘘说,他已经试验了半年了,现在才成功,几乎可以乱真。他还开玩笑说,正在考虑去申请专利呢。
雷麻子更是惊愕得头昏眼花,脑子里嗡嗡作响,耳根也在发烧!他拿起那块胶泥状的假烫疤揉了揉,自愧到无地自容。他暗自后悔极了,他恨自己,还在心里骂自己:嗨!怎么我就那么笨哪……
“乞丐村”的生活好了,女人仍然是不上大席的,尤其是男人们商量要紧事情的时候。满满当当一桌下酒菜五个人吃,除了丁天立就只有雷麻子爷儿俩和张夜壶爷儿俩。
丁天立知道就有事儿,果然张夜壶对对直直抱怨起“丐帮帮歌”来,说是长了方二娃的志。丁天立不以为然,嗨,又不是方二娃帮歌,是丐帮帮歌,丐帮帮歌谁都可以唱嘛,显摆丐帮也长你们大家的志呢。
雷麻子和张夜壶他们虽然都认为是这个理儿,但仍然忿忿不平,感觉丁天立也该帮自己做点事儿……
他方二娃不是说“规范化”吗,张夜壶说,丐娃们讨要时的说道,也要规范规范才好。让娃娃们各人临场发挥,机灵的还凑合,不机灵的总提不起神,嘴巴也钝拙。
那就写一个乞讨歌嘛,雷麻子闷闷不乐,他呷了一口酒,挥挥筷子说。
要得,乞讨歌,就写个乞讨歌。两个年轻人也来劲了。
丁天立冷嘶嘶地一想,怎么停不下来手了,这不是拉我上贼船嘛?我原本就没有介入丐帮中的事情,是非清楚,泾渭分明……他喝着闷酒,闷声不响,一时有些冷场。
见丁天立犹豫着,张夜壶晓得犯了丁天立的禁忌,不好意思又殷勤地给他的杯子里续了一些酒,劝导他说:反正你已经做过一次了,再多做一次也脏不着你的啥。你也是要走的人啦,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人各有志,但情分还是相通的嘛。
吃了人家的嘴软,丁天立感觉不好推辞。写几句顺口溜,报答情分,并不影响自己的气节,确实也脏不到哪儿去。那就试试吧。
这一次丁天立的脑子真的有一点儿钝,直到第三天他才交卷。不叫“乞讨歌”,叫“乞讨辞”:
一块钱养不活爹娘 一块钱到不了苏杭
五块钱娶不回新娘 五块钱去不了东洋
十块钱建不起新房 十块钱上不了天堂
那就可怜可怜我吧 那就可怜可怜我吧
你做个大善人 我只要温饱
我回去上学堂 你功德无量
6
丁天立果然随儿子进城了,丘桃村的房子也卖了,他们进的省城。这在村民们心里又漾起了一阵微微的波澜。
丁天立父子并没有住进高楼大厦。
这世事好像有了一些变化,大学生毕业后需要自己找工作了,不指定就是国家的人。这一点,丁天立开始有些想不通,后来也理解了。所有的大学生都这样,国家好像并没有偏心眼儿。哪儿有大学生找不到工作的哟?
儿子读大学把家里读得一贫如洗,但开初丁天立并不打算要卖房子。丁家在丘桃村的老屋虽然不咋样,它毕竟是自己的老窝,留个老窝心里塌实。可后来丁浩然找工作到处碰壁,落拓了半年仍然走投无路,几近绝境。有高人指点,找工作必须得送钱。“好处安身,苦处用钱”,孙悟空那大的本事,都还得花钱买通关系呢,自古都是这个世道。丁天立无奈,只好把房子卖了,算是孤注一掷。
老屋卖了八千块钱,那是丁家的全部家当。可八千块钱在职介场上打几个滚儿,一忽悠就化没了,泡儿也没有冒出来一个,事后连账也算不清楚。要命的是,丁浩然的工作仍然没有着落。丁天立这下子扎慌了!大学生这个样儿? 轮到自己的儿子大学毕业,这世道咋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呢?
眼看就要撑不住了。在最后的关头,要不是城郊区一个砖厂的唐老板接收了丁浩然,父子俩就得流落街头了。当然,这些悲情,丘桃村的老乡们并不晓得。
民工们好不容易轮到了一个休息天,因为今天被停了电,正好就检修设备。丁天立打从进了这个大工棚,就一直闷倦地呆着,像贼一样呆着,他心里激活不起来,似乎手脚也放不直,呼吸也不通畅,老觉得不踏实,已经有一天多没有出门了。他几乎想不明白,咱父子俩是怎样稀里糊涂地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居然连个家也没有了。还不如乌龟,乌龟走到哪儿背上的壳就背到哪儿,总是有个家的……又折腾了一下床铺下头的草垫子,和悬挂在空中的行李包;他特意把儿子的大学毕业证书拿出来看了又看,觉得它沉甸甸的,几乎就是全部的身家……忙活了一阵,丁天立感觉被汗水润湿的内衣贴在身上有些发冷。他坐在炕一样的大通铺上发愣,觉得浑身不大自在。人家唐老板并没有说连自己也一道招用,他就像是一个多余的搭头硬搭进来的,挤占了人家的地盘,他有些内疚,心虚胆弱似的。虽然大通铺里多挤一个人,工友们也不介意。听大家七嘴八舌过后,丁天立也知道了,他们的家乡都是像丘桃村一样的穷山村,过去的贫下中农,现在叫农民工,都是农民,还介意个啥呢。大工棚是清水墙,油毛毡屋顶。
瞅着晃进晃出的丁浩然,见他长得高高大大的俊模样,文质彬彬的,又是个大学生,一个叫“胡白毛儿”的工友对丁天立断定地说:你儿子在这里住不长,大学生怎么会长久住在这儿呢?
这时候听奉承话很受用,丁天立心存感激地说:天晓得。接着他递给胡白毛儿一支香烟,又给他对了个火。
胡白毛儿说:这砖厂的活儿,城里人干不了。起得比鸡还早,睡得比猫还晚,干得比牛还累,吃得比猪还差。
吃苦我们不怕,只要有个奔头。丁天立闷声应了一句。
丁天立没有外出打过工,对大工棚和大通铺也没得什么好感。扁窄的空间里,挤住了十多个人,临墙边的过道不足一米宽,两人对过还要侧身挤擦;衣物行李卷儿大坨大坨的悬挂在空中,三只洞开的窗口挂着白色塑料薄膜,窗台上放的是缸子和碗筷。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工棚里弥漫着浓重的汗臭酸膻味。看着淳朴又开心的工友们,丁天立想起了丘桃村的乡亲们来。这时候他冷静下来一琢磨,就觉得不大对劲儿,这儿就是咱爷儿俩的归宿吗?这就是自己想往的城市生活吗?唐老板许了儿子每个月六百块钱的工资,自己就这么穷闲着,人老了还来过这种寄人篱下的苦日子,这么下去,指定没得啥子好前景。紧挨着的就是繁华的大城市,越对比就越觉得自己可怜,他冷静得脑子里黑黢黢的。他越冷静,心头就越犯堵。“离乡人贱”,古话早就说了,果然是这样子。
胡白毛儿接着又说,这个砖厂还没得一个大学生呢,就连唐老板也不是大学生,他的儿子也不是大学生。
听到这儿,丁天立对儿子的信心又在萌动似的。
见到爸闷倦着发呆,丁浩然拉他走了出来,在厂子里转悠。
据说唐老板的砖厂是几年前廉价买的个集体老厂,捡了个便宜。丁浩然一边走一边说,两人来到露天里的一台笨重的机器旁。大机器的一边斜伸着一架大钢臂趴在土坡上,另一边的小铁轨上歇着一溜儿装了泥土的斗车。
嗬,这是个啥机器,恁大个家伙?丁天立好奇地问。
这是多斗挖土机。就靠它从粘土坑里挖出壤土,壤土就是做砖头的原料。丁浩然解释说。
不用人来挖?真稀罕。
不但挖土不用人挖,搬运壤土也是机器。丁浩然指着那条窄轨铁道和斗车接着又说:通过铁轨运到皮带升降机,你看,这就是升降机,你看,它举得有多高。
上头那个大铁仓是个啥家伙?
那是装粘土的铁箱。铁箱下面是一只箱式给料机,通过它把粘土再送入底下那台湿式轮碾机加工。
就是揉土吧?丁天立说,在乡下是人用脚来踩,或者让牲口来踩。
光那儿揉了还不行,还要送进旁边的滚轧机和双轴槽式搅拌机继续揉制。
揉好了就放进这里头闷?丁天立指着又一台屁股后头拖着一只大转轮的铁壳机器问。
不是闷,是除气,要把空气除干净。那是去气制砖机和真空室。
你啷个晓得这一套东西的?丁天立问。
我看过生产流程图的,我在大学里学的也是机械嘛。粘土揉熟除气以后,形成粘土条,再用切割机把粘土条切成砖坯。这就是切割机,丁浩然领着丁天立走到流水线边上,指着一台设备说,我就在这儿干。
用机器?这好像是一把电锯?丁天立问。
是的,用机器,用电锯来切割。就用这台切割机切割揉熟的粘土条,也就是把粘土条切割成各种规格的标准化的砖坯。
嗬!这就叫工厂嘛,这才是正经的工厂呢,在这儿干活没准儿差不了,好好干!丁天立心里想着,禁不住一阵激动。接着他又问:这间房子好大哟!是仓库?
不,是干燥房,砖坯再送进干燥房里烘烤,烘烤以后才能烧。
这时,几个工人正在坝子里拆卸、清洗和替换堆垛机滚轮的轴承,厂子里给丁浩然指派的师傅也在那儿。丁浩然很勤快,他也捋起袖子帮他们干了起来。丁天立殷勤地给几个工人递了香烟,又好奇地四处观望。
这是你爸?他们问丁浩然……
这时,丁天立瞅着大砖窑说:这是砖窑子吧?真大,就像北方人住的大窑洞。我们那儿的砖窑子不是这个样子,我们那儿的砖窑子小,像打仗的土碉堡。
这时候,办公室那边有人在喊:来电了!来电了!你们再去试一试切割机……
其实,丁浩然的师傅也是个农民工,只不过先干了几天,拿不出师傅的派头。对丁浩然这个大学生,他反倒有些心虚。这时,大家都来到切割机的地方,丁浩然无师自通似的,主动就合上电闸,然后操作起切割机,哗哗地运转起来……
对于学机械制造专业的丁浩然来说,砖厂的生产流程忒简单。烘干的砖坯用堆垛机送进砖窑烧制,最后就出成品。就这些。正因为生产流程很简单,丁浩然这个大学生也只能是个简单劳动力。这个砖厂没得复杂工种,设备检修是最复杂的了。
丁天立熟悉乡下最原始的砖瓦厂,全部是靠人的手工操作,有时候也用牲口,没得啥子机器,也不用电。所以,唐老板的砖厂使他开了眼界,这个砖厂好生了得!他也觉得自己的儿子有能耐,居然懂得那么多,还使得转切割机。丁天立于是在窘境中也有了一些兴奋感,他似乎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两个月以后,唐老板找丁天立父子谈话了。谈话地点是在一个高档酒楼的雅间。类似的酒楼和雅间,丁天立从来也没有进去过。雅室的墙面上嵌镶着红木、大理石和铁锈色的呢绒,一只叫“空调”的长匣子里,还咝咝地冒出雾腾腾的冷气;那高贵的风格和气势,压迫得丁天立都喘不出正气儿来。
唐老板是个生意人,看起来也是个爽快人。才两杯酒下肚,他的话就说得明明白白:第一,他要招丁浩然当他的女婿。第二,他要委丁浩然以重任,让他先搞销售工作,再委任为销售经理。
嚯!天大的好事儿呢,惊得丁天立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了!他心头咚咚直跳。做销售经理,可真的当上干部了啊。
而丁浩然听得明白,他也很冷静,两个要求是同时有效的,不当女婿也就搞不成销售工作。丁浩然知道,唐老板有个儿子在砖厂当副厂长。看上去,当女婿也没有什么不好,尤其是当老板的女婿,事业的基础一下子就有了,起码可以少奋斗几十年。有这么好的事儿吗?丁浩然有些不敢相信,也不大放心,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说,其实他也是在问:我都没有见到过您的女儿,也不晓得我和她是不是合适?
唐老板知道自己的诱惑力,就不怕说硬话,他当即表示:丑话说在前头哦,我的女儿模样并不坏,但是她是个残疾人,下肢不能正常活动,长期坐在轮椅上,也许比你还要大一点儿,你可要想好啊。有所得必有所失,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哦,丁天立和丁浩然明白了,天上果然不会掉下馅儿饼来。
您容我好生想想,我还得看一看您的女儿哪,两天以后我给您答复吧。丁浩然认真地说。
的确,是该好生想想的,儿子的终身大事啊。丁天立想。
其实,后头的事情不容丁浩然多想,唐老板的女儿他也看过了,他并没有撒谎,当他的女婿几乎是唯一的选择,否则,连饭碗也会丢掉。一个穷山村里的孩子,处在一无所有和背水求生的境地,不受点儿委曲怎么能够站得起来呢?三个多月来,他暗地里又找了多个单位想摆脱砖厂的困境,但许多正经的工厂都在“减员增效”、“下岗分流”,投递出去上百封求职信都石沉大海,其它的生路堵得死死的。还是以屈求伸吧,先生存下来,丁浩然也有他自己的心计。
丁天立在这个事情上也没得什么好主意,他对大城市并不了解,对这个变幻莫测的世道也感到眼花缭乱,踩着脚虚,没辙。他只是隐隐觉得儿子有些亏,找了个残疾人作老婆,难道农村的俊小伙儿就命该与城里的残次女子配对吗?我的儿子还是个大学生呢……但又想到儿子能够当上干部,也略有一些安慰。也许人家唐老板说得对,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于是,结婚;于是,丁浩然干上了销售工作。
(一) (二)(三)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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