暧昧
钱艺
我的朋友愣哥说过?s爱,是凝视,是眼眸与眼眸的凝视,是心灵与心灵的凝视。这是彻头彻尾纯属浪漫主义的一句话。而我,则认为组成生活的琐琐碎碎会恰恰阻扰这种凝视的存在,在繁琐且繁华的世界里,目光和目光的焦距是难于对准的,长久的凝视是不存在的,最多惊鸿一瞥。我说况且长久凝视是累人的,多多少少还会看出内心的空虚和浅薄。楞哥说你害怕的是你的眼神会流露出你的软弱。
对我来说,即使是惊鸿一瞥也从未发生过,因为我是近视眼。我从不主动去看别人,所以极可能别人在看我我也不得而知。近视眼戴眼镜和不戴眼镜的区别就像是阴雨天和大晴天。在阴雨天里放眼望去一切是模糊,没有棱角的,像是一幅浓郁的中国山水画,你不能站太远也不能站太近去看,你的眼神不能集中在某一点,必须尽量地将眼神扩散,这种辐射性观赏方式的特点就是忽略细节,如此反刍渐入意境,中国画讲的就是个意境。而戴上眼镜则像是在太阳底下看东西,一切都是分毫不爽的,如同观看一尊古典式的雕塑。肌肉和骨骼在时间短暂的凝固下保持静止状态,但它未完成的动作的惯性沟画出时间的流动轨迹,霎那间你会认为那一尊雕塑手中铁饼或者铁枪什么的随时会扔掷出去。雕塑是那么真实,真实得让我以为是真的,忍不住要去抚摸。而抚摸后才会发现雕塑是冰冷的,这只是一场欺骗。所以说真实也是一种欺骗。
我还在念中学时认识这个道理,从此就很讨厌戴眼镜。而不戴矫正眼镜的后果是我的眼睛越来越近视,乃至今日我看东西也越来越模糊,我同样模糊的论调常会让愣哥气得挂电话,他说我不会是个快乐的人。我这一生中确实没有快乐过。我知道这是一句做作的话。每一句不被人理解的话都可以被解释为做作,这是人的一种惰性。
我初识楞哥是某天正午,我在一家小餐馆里,一人正盘踞一张大圆桌,因为这样我才可以将报纸摊开。我不知道从何时起养成了吃饭看报的习惯。然后有人忽然很重拍拍我的肩,是楞哥,乜着眼睛问我是否在家也是这个习惯。我看了看他想说这管他什么事,但他一脸善笑让我没能这么说。我说?s"你不能说我吃饭时看书,应该是看书时吃饭。"愣哥笑了笑说?s"看书时吃饭的人往往是蠢人,因为他们无法同时享受两种快乐。"我问?s"那么吃饭时看书呢?"他说?s"那往往是寂寞的人,因为他们的快乐无人分享。"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s寂寞热线。他说下次如果一人在家又在吃饭时看报就打这个电话。他神秘地笑了笑,说?s"其实我也是有吃饭看书的习惯的人。"
愣哥左手拎起公文包,右手摆了摆风衣的一角转身走了。他的背影酷似商人,但他微笑的眼神,和说话的语气让我觉得商人之外他还有另一层东西。是什么当时我不知道,但那种气质让我保留了他的名片,并且有想法想打电话告诉他寂寞不应该是热线,应叫寂寞蓝线,因为蓝是冷色,而寂寞是凄冷的。
这张名片一直被我保留在我的皮夹里。"寂寞热线"这四个字给人一种暧昧的感觉,听起来像是一个色情广告。我不是个好色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人们会拒绝关怀,但不拒绝色情。这大概是我将这张名片保留下来的原因之一。
我在业余时间上了一个关于古典音乐欣赏的夜校。我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一蓝。我善于听,所以我听力甚好。人们说某种感官功能的退化会促进另种官能的增强,我想这也许就是我视力退化的缘由。我热爱音乐,而且喜爱世上的所有声响。我爱听人说话,在听的同时希望自己能理解人们在说什么。我欢喜鸟语,鸟语是透明的,从鸟的叽咕声里,我能分辨它们的喜怒哀乐。但人声就不这么简单,不能光听,你还得费神琢磨。如果音乐也是人类声音的一种,那么它属于更博大更广义的语言范畴。它直接和心灵对话。它向你倾诉,你可以充耳不闻而入睡,但它依然孜孜不倦地向你倾诉。
对于我上欣赏课的理由熟人们各有见解。我说是因为出于喜好,人们就说我是为了多些机会去接触更多的女人。后来我发现人们总是从反面去理解我的话,于是我就说自己是为了女人才去,人们就开始说我好高骛远,追求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总而言之,这样的说法好过到处寻花问柳,于是我就坚持了我的说法,人们也就坚持了他们的见解。可见这是我们之间的协议和理解。不管出于任何方式,理解是件美好的事。但我的确在那里遇上了一个女人,那就是一蓝。
她坐在那里,安静而恬美。在写下这段文字时,我想了想为什么会选择安静和恬美作为对一蓝最初的印象。安静是事实,她很沉默,不仅是不说话,更是她的眼神,一丝不苟地投入某个方向,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追随她的眼神,我看到的是一面墙,但她的目光却好似穿透了这面墙,投向更遥更远。我从不会去注视一面墙,更不会去眺望远方,但我知道,一蓝眼神的落点超越了那条地平线。我说她恬美,恬美是种气氛,她个人所营造的气氛。她坐在那里,我看到的不是她的发,她的目,她的眉,我看到的是一团笼罩她的神情,像是一团祥气。她端坐着,我忘记了她手臂,她的服饰,她的坐姿。我体验的是一种气氛,我称之为恬美。
讲座的老师来自音乐学院,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一副花边眼镜显得他斯文,但脖子上总是随意地挂着一条丝质围巾却显出他潇洒浪漫的一面。他叫陆铭。陆铭具有一个艺术家最应具有的特性,那就是热情。热情让他的课变得生动。当他激动地描述一段音乐时,他的手急促比划,丝巾在他胸前左右晃悠。他说?s"听,这段小提琴的独奏,代表着思念,是呼唤,然后长笛跟上来,是对它的回答。"他说?s"小提琴是热烈的,是思念,而长笛是羞涩,思念的回答是羞涩的。"在柴可夫斯基的"罗米欧和朱丽叶"的乐曲里有一段十六分音符,是一连串旋律的快节奏音符。他问我们听到了什么。有人说是一次逃亡。有人说是一种追求。我说我听到了仇恨,是剑锋和剑锋相击的铿响,是两大家族的搏斗。一蓝说,她,听到了爱情。
我瞥见她眼眶含着闪烁的什么,她凝视着陆铭,她说她听到了爱情。陆铭说?s"爱情是仇恨的另一种传说。"我不懂他的意思。他是说爱情会演变成仇恨还是仇恨里会滋生爱情?在我理解里,爱情是人类精神的映山红,它们漫山遍野生长,即使在仇恨的土壤里。
下课时,一蓝从座位上站起来。我发现她有一条乌黑长长的辫子。辫子垂在了她胸前,她用右手将它轻轻地甩到身后。辫子被甩到肩后所呈现的那条弧线让我一直无法忘记。它从一蓝的胸前出发,绕过她的脸庞,划过她的耳,经过她的颈,最后抵达她的肩。那条弧线向我勾画出爱情的图形。从陆铭手中接过讲义,她低声说了句什么,飞快看了他一眼。与我擦身而过,她没有看我,就如同我绝不存在。从我身边掠过,她的眼神是锁向地面的。
愣哥说自己是诗人。"那你有没有写过诗呢?"我问。"没有。所有的文字都无法来描写我内心的诗性。把字写在纸上我就觉得虚伪。所以我什么都不写。但我觉得自己是个诗人。如果你能和我分享我心潮澎湃的那些瞬间,你就会理解,和那些片刻相比,文字显得多么苍白。"愣哥说?s"诗人是种生活方式。"但愣哥又确是个实实在在的商人。他懂得买卖,懂得怎样利用人类精神的空虚来换取必要的钱财。他的名片上印着一句诗?s"透过她的眼睛/你听到了她的心声/通过她的声音/你看到了她的眼睛。"愣哥的寂寞热线不是什么色情服务。按他的话来说他所创办的公司是人类灵魂与灵魂的介绍所。踏进那里就像进入婚姻介绍所一样。你需要填一份个人的情况和喜好介绍,然后再填写你说寻求精神伴友的要求。所不同的是最后的结果将不是婚姻,甚至你永远不会见到你所要求的伴友。你们唯一的沟通方式是通电话。总而言之,你定期交给愣哥一笔加入寂寞热线的会费,然后你会收到他提供的电话号码。愣哥说?s"本会最重要的一条规则,是你不能见到你所通电话的人。一旦你违背了这条规则,你将永远被开除会籍,永远。这样做的用意是保护我们的客户,也是保护你。?曀馕渡畛さ厮怠�
一个星期后我就收到了愣哥的一封信。里面有一个电话号码,一个名字?s莲。
愣哥说,在你的要求项目里你说要的是安静和恬美。这给我们的工作带来很大的困难。因为我们给你找的朋友与你交流的惟一方式是电话。而如果她一旦安静那么你是否会无话可谈?你是否会因为过于安静而觉得无聊?我们从来没有承诺快乐,但我们保证您的灵魂从此会有一个伴友。伴友必须交流,交流又附于语言之上。我们最终找到了莲,她说她善于聆听,我们想聆听也是交流的一种。关于您的另一要求"恬美",莲这个字本身就代表这种神韵。而且我们坚信名如其人。在信最后一段愣哥写下了以下文字?s"不是你找到了她,也不是她找到了你。我今天扮演神的角色,拨了拨本永不会相识的两个名字。但拨动这的是我的手指吗?在我之外,是不是有一双更强有力的手在拨弄我的手指?"
有些时候我们自身的行为总是难以得到合理的解释。我们的心在和我们玩游戏。它和理智像是一对兄弟,它信步跑在前面,而理智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捡拾他所抛下的一切。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去加入愣哥的"寂寞热线"。我说过我并不快乐,我不快乐并不是因为孤独,相反,孤独是我人生最为留恋的一个去处。我把莲的号码放在了皮夹里,但我一直没有打这个电话。我看这七个数字,想起安静和恬美,想起一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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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一蓝背靠背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是郊游,所有夜校的同学进行一次郊游,当然还有陆铭。我不知道怎么会和一蓝坐在同一块石头上的。她背对我,我看不见她,却可以听到她的笑声。我发觉风不是永远从
一个方向吹来的,它吹起一蓝的发,落在我的颈上,但呼的一下又把它们夺回去。被风吹起的发撩到我的后颈,是种酥酥麻麻的感觉。我僵坐着,一动不动,竭力保持这种偶尔性的抚摸。背着她,我看不见她的坐姿,看不见她长发飘然的样子,但我看到了风的形状。它们飘忽不定,像是无法捕捉的眼神。一蓝的眼神是否落在夕阳的那头?又有什么关系。夕阳的那端是个尽头,尽头就是她回归的起点。是不是,一蓝?
同学们兴致都很高,大家交换各自所带的食品,有人朝我扔了一袋香肠,我没接住,满袋就全撒在地上了。一蓝这时转过身,她的脸充满笑容,她说?s"你这个人呵,就是这样暴殄天物。"
她对我说了,你这个人啊!那口气,仿佛我们已经认识很多年。我一时间没有想出话来说,只是蹲下去把所有的香肠捡了起来,一一放在塑料袋里。当我回转身时,一蓝已经在和别人说话了。我就又背转,保持原来的姿势,开始一根一根地吃香肠。我坐的那块石头因为被长时间捂着,已经没有刚才冰凉的感觉了,温温和和的。温暖的东西就显得柔软,即使是块石头。我坐着,看着风起风落,心情很好,突然听到一蓝的声音?s"哎呀,你怎么把一袋香肠全吃了?"我这才注意到我已经消灭了一袋香肠,我说?s"不是你说的吗?我这个人暴殄天物。"一蓝莞尔笑了,她说?s"你这个人,真有意思。"
愣哥说他觉得人和人之间的面貌长得各自不同对整个人类来说是件幸运的事。"不然,我们之间怎么区分?"但自从我第一次听到莲的声音时我觉得这样的说法是片面的。区分我们的不但是面貌长相,还有声音。并且声音是可以独立存在的,像是另一个完整的生命,具有表情,能传达喜怒哀乐,可以成为一个游离于具体生命之外的另一种生存方式。它们可以是美丽,多情,或者丑陋,令人生厌。想象一下,如果声音是人类唯一的交流方式,那么愣哥所说的凝视是否就不存在了?那么爱也就不附存了?愣哥说这是错误的理解,因为凝视不但是双眸和双眸的凝视,更是心灵和心灵的凝视,而声音可以作为后一种凝视的工具。
是莲打的电话给我,她说?s"喂?我找秦川。"我说我就是。她说?s"我是莲。"
"我是莲"三个字让我的心为之一颤,并且锁住了我的喉舌,让我片刻无法说话。她说是愣哥给的号码她很乐意认识我。我想说感谢她打电话来,不知为什么,我的声音冰凉,吐出的每一个字之间隔着莫大的空间,我说?s"谢,谢,你,打,来。"她说你是不是很紧张还是你说话一直是这样。我说因为我这里很冷。她说是吗?今天是二十多度的好天气啊。我说我住在北极。她笑了,说原来北极熊原来是这样说话的。我说?s"是,的。"大概是这个缘故,莲一直以为我长得高大健壮。
莲的声音低沉沙哑。我说你的声音与众不同。她问为什么?我说你的声音像是经过了一把筛子,滤去了天真和无知。她说你是说我很老吗?我说不是,我的意思说你的声音稳贴安妥,让人觉得亲切。她说你这个人很会说好话。莲说?s"时间是把筛子,滤过我们全部,岂止只是声音。我胖了,和几年前比,"这时她的声音里有笑意?s"但精神上我可是瘦了。我的身体是岁月的漏网之鱼。"我于是想象莲是丰满但有削瘦的声音。
自从一蓝对我说?s"你这个人啊",我们互相间总算是认识了,似乎是突然被某种游戏规则确认了我们之间的关系,那就是当我们面对面走过,当我们偶然双目相对,当我们擦肩而过,互相微笑一番是被允许的了。我们之间的陌生变为礼貌和尊重,而礼貌和尊重是一切关系的纽带,我很满足,起码暂时是满足了。
下完课,夜尚未将深,我总是喜欢在音乐学院的校园里走动。学生们的练琴声从四方隐隐约约传来。被练习的音乐是彷徨的,充满挣扎的,像是初生的生命。有钢琴声从一个琴房里飘逸而出,但突然被一句嘹亮的小号声打断。然后有个戚戚的小提琴声从另一端响起。它的清凉凄切不时被嘹亮的小号潇洒的钢琴声不停地打扰,显得滑稽。我想起陆铭给我们说过关于多声部音乐的一段话。他说?s"听一段多声部音乐就像你同时听好几个人的谈话,不仅是听,还要理解。但重要一点是,不管有多少种声音,不管它们是用什么方式来陈说,他们说的永远是同一件事。而也就是这同一件被无数人无数乐器无数种方式谈论的事把音乐联接起来。"
每次我骑车离开音乐学院时总会在车站头看到一蓝。太晚了我猜想她必定也是在这个校园的某个角落里打发散学后的时光。我从未想到要走过去和她聊上几句,因为她站立的姿势拒人千里。当我的车从她的身边掠过,我的视角告诉我她纹丝不动,就像风吹不动墙上的影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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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一个人并非一定要见到这个人,同样见到一个人并非就意味认识这个人,这是个浅显的道理。我从未并且可能永不会见到莲,但我告诉她我像已经认识她很多年了。大概是因为知道自己决不会见到她,所以我敞开心扉,我对她说一切我想说的话,她细心聆听。我说我泛滥的思想终于决堤了。我问她生前可是一条千年成精的蛀虫子,须知,千年的堤是经不起千年的虫噬。莲听着笑了,说她不知道自己是如此精灵的虫知道哪里就有空子可钻。我说是的,你蛀得我千孔百疮。后来愣哥却说并不是那么回事,他说千年的堤决了是因为千年的堤早就烂了。
莲生于某年二月二十九日,每四年才过次生日。她说时间剥夺了她一年中最重要的一天,无论她是急追还是猛赶她都过不上生日,只有耐心等待。她说四年是漫长的,所以她计时是以四年为单位。我问她度过了多少个四年了?她笑着说?s我有那么傻吗?我一说不等于告诉你我的年龄了吗?女人的年龄是最大的秘密,因为只有女人自己才知道她有多年轻,有多苍老,因为只有女人才懂得女人。她把女人说得象谜,我很喜欢,因为谜是诱惑,而诱惑是一切快乐的开始。每四年一次生日,翘盼了四年的莲是否会在那天特别款待自己?四年的岁月是否是一次时间的储蓄和快乐的积累?生日她是否会特别快乐,因为那是一次偿还,本金加利息的偿还?莲没提起这些,她说时间无法积累,时间唯一的方式是流逝,象水一样流逝。时间是以流逝的方式堆积起来的。
今年又是一个不幸的年,因为今年二月的年历上没有二十九这个数字。莲是在二十八日晚给我打的电话。"过了今天,明天还未来之际,那就是我的生日。如果我们把时间割划得很细,那么在二月二十八日的11?s59PM和三月一日12?s00AM之间应该有一个停滞。这个细微的停滞就是我生日。你知道吗,我必须很专心很专心集中思想才会感觉到它,而这瞬间给我的是无与伦比的快乐。我常想到底是因为快乐而短暂还是因为短暂而快乐呢?""都不是,"我说,"是因为你很专心。快乐只眷顾专心致志的人。"
有人对我说,一个人出生的时辰,面对的方向,太阳月亮阴晴的转换等等都将决定这个人的性情和命运。这是不是有些言过其词了?对于莲,单单她出生的日子就决定了她对时间的观念,而时间观是否是人生观纵向的一次展现?如果说她出生的日子决定了她的人生观,那么她一生的命运是否也因此而被决定?她说因为热爱生日,她痛恨时间的不公。一个人因为那么热爱生命中的某一点,那么热爱,只是因为错过,而开始痛恨整条生命的线。人真的是那么不理智那么傻么?莲说这不是傻,这只有爱过的人才懂得,只有爱过的人才懂得恨。莲问我?s"你爱过吗?"
这是个有趣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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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伟大的作曲家,因为他是同性恋而遭受歧视。他被社会抛弃,一生充满痛苦和挣扎,,但音乐却选择了他,痛苦和挣扎造就了他。在当时的俄国社会他属于异类,在法庭受到审判。"在他的音乐里,你们可以想象到这样切切实实的痛苦吗?"陆铭问我们。
"如果那是我,我会去死。如果反抗无济于事,我会用死来表明我的反抗。人类最优秀的一种精神就是坚持,坚持信仰,坚持爱,坚持不与世同流合污。"一蓝说。
我说?s"是吗?我养过一只麻雀。我知道天空才是它的世界,但我想如果将它放在最精致的鸟笼内,喂养它最好的食物,这只深受我宠爱的麻雀会不会回心转意?结果,它死了。它到死也没有吃我一粒我放在笼内的鸟食,它用死证明了它对天空的信仰,用死证明了一只弱小麻雀对伟大人类的反抗。所以说,坚持不是单单人类拥有的一种精神,一只麻雀也会。"
"你是说?"一蓝的眼神第一次认真落在我脸上。"除了现实生活,人应该拥有另一种生活,这种生活存
在这里。"我指了指我的头。"无论你处的世界怎样,这里可以让你在兵荒马乱的战乱里找到和平,在失意中找到关怀,在平淡中?s撞出爱情。" "这不是很虚假吗?你是说抛弃真实的生活而进入虚拟的世界?"
"一蓝,"我第一次称呼她的名字,"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便是虚假的。听听这音乐,它感动你的心,当你的心被一串音符拧得如脆麻花般时,你就知道它真实存在着。它看不见摸不着,但存在。不要以为那个世界里只存在痛苦,那里也有快乐。你的心在那个世界里一次次被撕裂,但也在那里一次次吻合。不要只承认那里的痛苦而忽略快乐。因为只有那个世界的快乐是永久而彻底的。而拥有这样两种生活的人类就高于我那只笼中的麻雀了。"
一蓝听着我说,她的眼神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收回来,落在我的身上。我第一次和她坐得那么近,近得几乎伸手可及。她坐在那里,沉浸在她的思索里。我曾说过她的姿态里含着恬美,那是因为我坐得远。而现在在跟前凝视她的双眸,我看到一种深深的忧郁,在一蓝眼帘下垂时泄漏无遗。恬美是种气氛,可以远远旁观。而这样的忧郁却如同漩涡,它携裹着我的眼神,逃入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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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问我?s"你爱过吗"。按愣哥的说法爱是凝视。那么我凝视过吗?我有否长时间凝视过一个人,一双眼,一种神情呢?我说不上来。我觉得我的凝视空洞无比,我的视线模糊不堪。我对莲谈起一蓝。莲问我一蓝的长相。我想了很久,脑子里无法映出她的样子。于是莲就一个接一个问题细细盘问我。"她是瘦还是胖?""高还是矮?""她的眼睛是大还是小?""她的嘴唇性感还是樱桃小嘴?"她说这样细节的问题会帮助我回忆起一蓝的样子,但我确实都不记得。我只记得她的坐姿,她落寞的眼神,还有她那条粗大的辫子被甩到肩后的那条弧线。还有,她下垂的眼帘。我问莲爱一个人是否真的就是将这个人牢牢刻在心里,就像别人所说化成灰也认得。莲肯定说,爱是化成灰都认得,爱是化成灰了还能造着心中的模样把你重塑。这样的定义似乎是说我没有爱过,这让我觉得伤感。因为当我认识到爱是种能力而我却从未拥有时,我觉得我像是个残废人。 和莲的电话通话很快就成了我生活中重要的一件事。无论是深夜还是傍晚,铃声的响起总是一件愉快的事。我还特
意去买了个无线电话,这样我就可以在家中任何一个地方和她讲话。傍晚,我坐在阳台上,看太阳一点一点地落下去,夜一点一点地升上来,我向她描述我看到的景,我看到的人。这是种美好的感觉。有人聆听是种美好的感觉。
莲很少和我谈起她的近况。她说她最喜欢的话题是很遥远很遥远的过去,或者是很遥远很遥远的将来。我喜欢这样的谈法,因为过去的经历和未来的梦想往往造就了现在的我们。而现在我们是怎样这重要吗?莲说?s"这很不重要。"她说?s"我,不活在现在。我活在过去,向往未来。"活在过去的莲会和我谈起一些她小时候的事。说起那些话题时,她的声音变得清脆,她格格的笑声不断从话筒里传来。我想象不出她的样子,但我听得出笑声里裹着的那个孩子。她说?s"我十二岁那年喜欢上了一个高我三年级的男孩子。下了课我总是和女同学们一起在楼下跳橡皮筋。我觉得在楼上他靠着栏杆在看我。我假装专心在跳橡皮筋,然后猛回头,想捉住他偷看我的眼神。可是我每次回头,他的眼神总落在离我一二米的地方。我想知道他是否真正在看我,我一次又一次回头,一次又一次我发现他看离我一二米远的地方。就这样我发疯一样喜欢上他。你猜我干了件什么事?"她问。我说你一定是走到他面前质问他,你在看我吗?想看又不敢看,太不磊落了。莲笑了,她说?s"我还是个小女孩。我怎敢这样做?可是有一天放了学,我悄悄跟踪他回家。我悄悄跟在他身后。起先他和一群男孩在一起,然后那群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他。我发现他很爱看书,他溜进路边每一个小人书摊,进去了,徘徊一番才出来。他进书摊我就躲在街角等他,有时等久了,我就买包话梅嚼着来解闷。他可真是很会逛,等到他家时,天都已经黑了。我看他走进一个弄堂,进一扇大门,我的心剧烈地跳。我象是干了件天下最坏最坏一件事般,然后飞一样地逃走了。我那时的身体很轻,心也轻,象一只鸟一样快乐和小心翼翼着,因为我觉得我和他之间拥有了一个秘密,那就是我知道他住在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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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象在街头邂逅一蓝了,走在人群中,我常常幻想一蓝从对面走来,然后我对她微笑,再看见她摇曳长长辫子的背影。或者当我站在十字街头,她从对面马路穿行而过,那是她的侧影,她的侧影消瘦,孤独,不比她摇曳辫子时带着的那股孩子气。她行走的样子分解成一个个定格,那些细致的动作充沛在我的想象里,丰满了我的一次次行走。
我对莲一次一次地描述过这种想象。莲说这是迷恋。她问我是什么一蓝这么吸引我。我说是她的眼神,她忧郁的眼神里隐藏着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是我所不知的,象是有种力量挟持了我。莲说挟持是个很被动的词,你是真的被挟持的吗?我说?s或许是我自己将自己五花大绑投到她的湖里去的。一个人的世界有时是不是象所漆黑的屋子?一点点光,另一个世界的一点点的光从门缝里透进来,我们如萤火虫般软弱的魂不就被它挟持而去了?莲说?s那不是挟持,是投奔。我说?s其实也不是投奔,是邂逅。是光和萤火虫的一次邂逅。
邂逅是不期待的一次巧合,往往就带来不意的惊喜。当我真和一蓝在街头相遇时,我就象是邂逅了一位老友一般,除惊喜外,还有自如,因为这在我的想象中已经发生了几百次了。想象的世界广袤无边,而现实的世界确实很小,我真的和一蓝在我居住附近的一条小路上相遇了。路旁两边是高大的梧桐,初夏的树荫茂盛,遮住了阳光,剩下点点斑斑的光撒在路面上,一蓝就是踩着细碎的阳光来到的。细细碎碎,象是地上撒满了花生壳,细细碎碎,踩着有香。 我从未在白天见过她,白天和夜晚中的人是多么的不同。错错落落的阳光照着她的每一个角度,折射她夜晚所没有的光彩。她的头发被高高地盘了起来,露出了她的耳朵。我清晰看到她耳上细细的绒毛,它们进入阳光就亮了起来,走出阳光就暗淡下去。然后我看到了她的颈,玲珑细长的颈。她向我转过,然后向我微笑。我看到她启开的双唇,雪白的牙齿。我的名字就这样被她道了出来,在她的双唇和雪白的牙齿之间滑出语风。我微笑,想象中我应该是微笑着同她擦肩而过,因为我觉得所有的梦在这里是最臻完美的,所有的梦在这里都应该结束了。但我没有继续行走,却停了下来,我说?s"你好,一蓝,真是很巧啊。"
从那次邂逅后我就常常在那一带散步,偶然的相遇被我一次次巧妙地制造了。因为我认为人类对太阳存在的信心是因为它每天会从东方升起。每天四时左右一蓝都会从这里经过,我们会相遇,然后一起散步,如果晚上有课就一起去音乐学院。我们似乎都不是健谈的人。有一次我们走进一个街心花园,她说她有些累,于是我们就坐下,她对我说我是她第一个能一起分享沉默的人。我说我们沉默不是因为我们无话可谈。一蓝问我?s"那是为什么?"问时,她的双眼看紧我。当时我觉得一个人眼睛的美丽不在于形状和大小,而在于她本身所反映事物的能力。她看紧我,从她的深眸里我看到了自己,看到忧郁。不过这次忧郁不是她的,而属于我,是我的忧郁倒影在她的双眸里。她问我为什么我们的沉默不是因为我们无话可谈。我说那是因为倾诉可以有另一种方式,比如说凝视。一蓝脸有些微微红,或许是夕阳的折射,那一剎那,我理解了为什么夕阳每一次西下都是羞涩的,它一点点,一步步悄然沉溺于群山的怀抱,然后溶化。因为爱情也是这样坠落的。
我们谈音乐,谈我们共同上的课,还有陆铭。一蓝称呼陆铭为简单的"他"。"他才气横溢","他无所不知","他是音乐最好的一种诠释"...我笑着说?s"听起来你崇拜他。""是的,"一蓝顿了顿,"我爱他。"说这话时,她的眼神落到很远,随着夕阳一起坠落。
(一)(二)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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