啐你一口
劳美
3
王大成家在四里外的邻村,那个村更穷,孩子们的小学都是在胡兰花家的村子里上的,这个小学每年仅有几个学生能考到乡中学去,没能上中学的就在村里做起农活。胡兰花,王大成,于双庆三人都没有考入乡中学,他们同在一个班小学毕业,干了几年农活,村里便有人出去打工,于双庆是第一批到城市里打工的。上学时,胡兰花就发现于双庆是个鬼聪明,他常在课堂上做出一些恶作剧,如在女老师的讲桌里放一支什么野花,在女同学的课桌里放一个被拴了腿的蛤蟆,后来,王大成与胡兰花同桌,于双庆很多次小心翼翼地把一些纸条贴在王大成的后背上,那纸条上或画了一条蛇,或一个小乌龟。王大成老实木讷,在学校里很少与人结伙玩,但当他发现后背又被于双成贴了纸条时,便不顾一切地去追打于双庆,两个人身材高矮胖瘦相当,滚在地上时,常常难分胜负,因此,于双庆便仍不死心,继续把纸条贴在王大成的后背,王大成发现后,不管在课上课下,他都会奋不顾身地与于双庆扭打起来。
胡兰花惊讶于双庆的顽固,也佩服王大成的不顾一切。
于双庆在出门打工一段时间后,在村里遇到过胡兰花,他先后两次塞给胡兰花求爱的纸条,第一次胡兰花还有点心惊肉跳的感觉,第二次时,她便冷静了许多,她暗笑于双庆的纸条勾当如今竟用在了她身上,可是,她长大了,她对仍然透着精明的于双庆有了新的看法,于双庆这样的男人不适合她选择对象的标准。胡兰花是独生女,从小被爹娘宠爱着,长成大姑娘的几年里,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在爹娘的话语里,她隐约知道了他们非常想找一个能够上门的女婿,这个女婿要老实顾家,有一份孝心,能担当起呵护他们的女儿和为他们养老送终的重任。后来,于双庆家托人到胡家说媒,被胡兰花的爹婉转否绝,胡兰花便更理解到了爹娘心思的固执。邻村又有一些媒人来到家里,爹的话里已经开始明确挑明了对方是否愿来胡家作“倒插门”,一个个媒人面呈难色,胡兰花的爹娘在送走媒人后,也开始唉声叹气。胡兰花私下把村里人家寻思了一遍,她竟然没有找到一个到女家做“倒插门”的。
王大成走进胡家院子时,胡兰花第一眼看到的是王大成提在手里的挎包。那个挎包是黑色的,看上去小巧细致。身材高大魁梧的王大成把挎包提在手里,挎包还在一晃一晃,那样子又滑稽又有趣。
王大成腼腆着对站在门口的胡兰花的爹娘说,我去了一趟县城,看这个挎包好看,就买了。
胡兰花的爹娘疑惑地看着王大成把挎包提在空中。王大成又朝一脸惊讶的胡兰花说,买了我又不知送给谁,我没有妹子,只有一个哥哥,他还结婚另过了,我一下子就想到你,想到你,就觉得只有你适合用它。他把挎包递向胡兰花,你看看,多好看多小,人家县城女子都时兴背这么小的挎包。
胡兰花几年没有见到王大成了,眼前的王大成尽管比当年说话流利了许多,可她在他的话里还是听出了他当年的倔强。
她觉得脸上热起来,她没有伸出手,急忙对一旁的爹娘说,她叫王大成,上学时是我的同桌。
爹娘面无表情地嗯嗯应承着,娘拉了一把爹,两人进了屋,他们再出来时,胡兰花已经正拿着挎包看,娘说,多少钱买的,一定要给你钱的。
王大成一边后退一边说,不要不要,我不要钱,我是我是……
胡兰花一下子就看到了当年那个同桌王大成,她接过钱,说,这个包真的很好看,我喜欢,可这钱你还要拿着的,我还要谢谢你呢。
王大成脸红了,他一把夺过胡兰花手里的挎包,说,我是诚心诚意给你的,你要非给钱,我就,我就扔了它。说着,气哄哄就往院外走。
胡兰花急了,大喊道,王大成,我看你敢扔。
王大成就停住脚步,胡兰花生气地说,你真是一点也没变,拿来。
王大成笑嘻嘻地把包递给胡兰花,说,我哪敢扔啊,几百多斤玉米呢。
胡兰花差点没叫出声来,几百斤玉米至少小几百块呢,这个小包果真这么贵?
送走王大成,胡兰花才发现挎包里还装着两个精致的小瓶,两瓶化妆品。
过了一个月,王大成再一次走进胡家,他说,胡兰花,那次去县城我还看到一条牛仔裤,好看,可没敢买,裤子可是要试穿的,咱们去一趟吧。
胡兰花没有一条牛仔裤,可她很向往有一条,她想象过一条牛仔裤穿在自己身上的情景,那一定叫修长又笔挺。
胡兰花说,不去。
王大成有点着急,问,为什么,家里又没什么事了,你不知道,那条裤子如果你穿了,准好看。
给谁看。胡兰花说。
王大成支吾着,说,自己看呗。
胡兰花看着王大成,王大成有点发毛,他说,你别这样看我,我害怕。
胡兰花就说,王大成,我问你一句话。
王大成说,你问吧。
胡兰花说,你知道什么叫倒插门吗。
王大成皱皱眉,说,你的意思是,从屋里把门闩插上。
胡兰花扬起手就打王大成,王大成一边招架一边小声说,胡兰花,你为什么打我啊。胡兰花停住手说,王大成,想不到你心底还有这么多坏水。王大成说,倒插门不就是上门女婿吗。
那天,他们在县城买下了一条牛仔裤,一件浅绿色衬衣,都是王大成抢着付的钱,坐在回家的车上,王大成凑近胡兰花的耳朵,说,胡兰花,你是说让我做你们家上门女婿吧。胡兰花一惊,便觉脸上烫烧起来,王大成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你家吗?胡兰花摇摇头,王大成说,我听说于双庆他们家到你们家说媒了,你们家没答应,我一琢磨,准是你看不上于双庆那小子。胡兰花说,我看不上他,也没说看得上你啊。王大成说,我是说,你看不上他那样的,我这样的也就有点希望了。胡兰花想,原来王大成这小子蛮是蛮了点,他也会动脑筋啊。她趁势说,你真愿做个倒插门女婿。王大成摇摇头,认真地说,这个,我还没认真想过,倒插门,多让人瞧不起。胡兰花的心忽地一下沉了底,她开始后悔自己不仅接受了王大成买的挎包,还和人家一块逛了一次县城。回到家,她懒懒地把两件衣服又试穿一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你穿着人家给买的衣服还挺臭美,可人家谁也不愿上门,你怎么办?娘一脸喜色地悄悄问,兰花,那个小子什么意思?她故作惊疑地说,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啊,他,就是那憨样。
第二天,胡兰花家的本村一个远房亲戚,被胡兰花叫大婶子的来到胡家,大婶子一进门就神秘地说,邻村王村一家老两口子,今天一大早就来我家,说他们家小子看上了你们家兰花,他们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结婚两年了,这个儿子二十一了,和你们兰花同岁,家里穷了点,可这小子喜欢种地,不光不怕吃苦受累,还把庄稼种的像养花一样用心,他们说,如果你们家将来答应这门亲事,把你们家兰花娶过去也行,让儿子上门做倒插门女婿也行。胡兰花的爹立时来了精神,问大婶子,他们果真这么说的。大婶子说,是这么说的,他们是转了几门亲戚才转到我家的,论着也就都是亲戚,他们不会胡说的。胡兰花的爹说,好好,只是咱还不知这小子长得怎么样,本人的长相也重要呢,也要配得上咱兰花,咱兰花可是附近几个村数一数二的俊,不能屈了她。大婶子说,这小子本人我也没见过,那不如先让他们见见面。大婶子走了,娘把事情对胡兰花说了,胡兰花皱眉半天,忽地笑了,说,你们见过这小子,他就是王大成啊。爹思忖一会说,这小子还真会办事。
见面安排在大婶子家,胡兰花从心里高兴王大成这种求婚方式,他首先了解到了胡兰花的想法,又托人说媒,顺应了农村男婚女嫁的传统程序,因此,在大婶子家,她和王大成都装做互不认识,默契地走了一次见面程序。在大婶子安排的单独谈话时,胡兰花把一张准备好的半身照片给了王大成,悄悄说,难得你想得这么周全,这个照片送给你,算是对你的奖赏。王大成把照片看了又看,最后放进里面衣服的口袋里,说,昨天我说那话把你吓坏了吧。胡兰花反问,你难道就没有害怕过。王大成说,第一次来你家前,我鼓了好几天的勇气,后来,我还是来了,你知道,我这人说到底没有什么害怕的。
一年后,胡兰花和王大成结婚时,胡兰花的爹已经在自己家房后的空地上给他们盖了三间房。胡兰花的爹说,大成啊,过几年,咱们再重新把院墙门楼弄弄,不能总这样。王大成感激地说,爹,这挺好,把钱都花在这上面没必要。
结婚后,胡兰花才真正看到了王大成种地的本事,这本事其实就是勤快仔细,舍得辛苦。胡兰花的爹做主和女儿分家另过,他说,咱们分家不分心,我和你娘还能干,等老了干不动了再说。村里分给王大成四亩地,加上胡兰花的共八亩地,王大成决定每年种五亩玉米。王大成在春天播种到秋后收秋,都是先把胡兰花的爹的地先忙完再忙自己的。
胡兰花的爹看着堆满院子的玉米说,五亩地的玉米至少卖三千块。王大成说,对,三年就差不多一万。
第二年,儿子狗蛋降生了,胡兰花眼里的生活忽地变宽了,她才想到,女人真正的人生原来是从儿女降生的一刻开始的。
狗蛋三岁了,庄稼也在三年的风调雨顺里给胡兰花的生活带来了收获的欢乐。可后来连续两年的干旱,使庄稼大大减产。村里一些年轻劳力陆续出去打工,他们说,在城里干好了一个月就能挣个千八百块,种一年的地也就是在城里挣个三四个月的钱,还别说遇到干旱的年头。
两年的干旱让王大成很无奈,他无法发挥种地的本事了,他常常到地里转一圈,回家后,便是一脸的忧郁和焦躁,胡兰花说,大成,你想过出去打工吗?王大成疑惑地看看她,摇摇头。
地里没有什么活儿,可村里几家更忙碌起来,他们盖新房,重整院墙门楼,一个夏天里,奠基上梁的鞭炮声时时响起,一些村里人都去看某某家新落成的房子,某某家重新整治的门楼,胡兰花听说,那些新房子都花了三四万,一个院墙门楼也要用一万多,有的人家前两年才盖了房子,这新房子原来是盖给儿子的,那儿子才十几岁。胡兰花把那些人家在心里过了一遍,他们竟都是出门打工的人家。那些天,胡兰花的心里像是忽地有了很多心事。
干旱的夏日里,胡兰花常常到地里喊王大成回家吃饭,远远地,她看到王大成站在地头,一往深情地默默地望着那些玉米,那些玉米象是一片营养不良的孩子,个子矮矮的,稀疏地站着,一付付蔫头耷脑的神态。她对他说,种地的人,还是靠老天吃饭啊,老天一偷懒,咱就没饭吃了。王大成回头看看她,默默地往家走。
看着狗蛋在院子跑来跑去,他们会沉浸于一种天伦之乐的气氛里。狗蛋的名字是胡兰花的爹给起的,胡兰花的爹说小名叫狗蛋好,叫这样名字的孩子皮实健康,果然,狗蛋长到五岁也没得过什么病。狗蛋的脑袋大,眼睛大,身材也壮的像个小猪,每当在院子里摔倒,他就看着王大成和胡兰花,他要等着他们去把他抱起来,看着急忙跑过去的胡兰花,王大成说,别抱他,让他自己起来。狗蛋看到他娘站在一旁不动了,他就哭起来,那哭声传到前院,胡兰花的爹娘就跑过来,一边训斥王大成和胡兰花,一边把狗蛋抱起来哄。看着这场景,胡兰花就觉得心里甜甜的,有爹有娘,有丈夫有孩子,这日子真好,自己还想图什么。
胡兰花的爹突然就高血压了,胡兰花以为,爹因为天气干旱,地里的庄稼今年又不会有好收成,他着急了。他们把他送到县城医院,在医院治疗七天,回家后才吓了一跳。结婚五年,三年好收成,两年干旱,他们共存了五千块钱,这一次住院就花了两千多块。
王大成说,明年,我要多种些地。他去了那些出门打工的人家说,他要种他们闲置的地,每亩地他会给他们几十块钱,可人家说,不要不要,我们明年或许也种呢。他回到家生气地对胡兰花说了,胡兰花说,人家把地给你种,不要你钱不划算,要你几十块钱,有失人家的脸面,人家一个月在外面挣千八百块,谁指望你这几十块钱。
王大成刚刚升起的希望又破灭了,胡兰花觉得这是个跟王大成谈话的好机会,她说,大成,你也去城里打工吧,我和孩子你就放心吧。
王大成说,我还没想过出去打工的事,我愿意守着你和孩子。
胡兰花说,可是,我们只能趁着年轻多挣点钱,种地好是好,可收入少,老天又这么不顺人意,我也不愿意让你出去,可又有什么办法。
王大成说,或许明年年头会好。
胡兰花说,如果明年还这么旱呢。
王大成的脸上掠过一丝阴云,他没吭声。
如果还这样,我们只能买着吃了。胡兰花说。
那就买着吃。王大成说。
胡兰花想说,买着吃,说的容易,可家里的这点钱能吃多久,如果再遇到点什么事怎么办。她对王大成笑笑说,大成,你看村里很多人都出去打工了,我知道,出门打工也不比在家种地轻松,可毕竟比种地强,你看,那些人家不光不愁吃穿,还盖了新房,我是说,你也可以出去试试,如果你真的不适应在外面,再回来。
王大成看着胡兰花,说,兰花,你是不是觉得我窝在家里种地很没出息,是不是觉得我根本就不如于双庆有本事,会挣钱。
你怎么会这么想,农村人本来就是种地过日子,再说,你根本就还没出去过,怎么就知道你不比于双庆强,我的意思是,我们完全有理由可以比他们过得更好。胡兰花说着,就抱紧了王大成的胳膊,她想用温存释解王大成的误会。
王大成慢慢将胳膊从胡兰花的手里抽出,说,什么理由,你的理由就是看到人家盖了新房,于双庆家媳妇穿了新衣服,动心了,你就没听说过他于双庆在外面胡乱糟践钱,他做了什么事我可是灌满了耳朵。
胡兰花一听,生气了,她想,在外面打工的多了,挣钱的多了,也不能都像于双庆一样,你怎么这么钻牛角尖呢,她说,哪是个个都是他那样子,你挣了钱也可以胡乱糟践啊,人想学坏别说老婆,就是亲爹也拦不住。
王大成半天才哼了一声,说,不都那样?那些人家放着地荒着也不让别人种,还不是心都坏了。
我是在说你,你总说别人干什么。胡兰花不高兴了。
过了两天,王大成从地里回来,一脸沉重地说,我出去打工。
胡兰花惊喜着,你想通了?
但,我有个条件。王大成说。
什么条件,你说。胡兰花疑惑地看着王大成。
王大成说,咱们先离婚,我再出去。
胡兰花吃惊地看着王大成,为什么?
王大成说,别人才出去几年就都把心变坏了,我也不是圣人,我也不敢保证自己不学坏,你既然非要我出去试试,我就去试试,可我又和他们不一样,我不能等自己学坏了再回来和你离婚,让你和孩子,还有爹娘在村里没有脸面过日子。
你对自己就那么没有信心?胡兰花说。
我对种地有信心,对做人也有信心,可出去不是我的自愿,不是我想要做的事,所以,我信心不足。王大成说。
那,你就不要出去了。胡兰花愤愤地说。
不,我一定出去,你的话已经让我无路可退。王大成说。
我不让出去了。胡兰花坚定地说。
你说服不了我,我倒要看看我是不是就不如于双庆,明天,我们就去乡里办离婚,后天我就走。王大成也越说越坚定。
胡兰花知道王大成犯了犟,她犹豫了,一连两天,王大成都在催她去办离婚手续,还说这事悄悄地办,可以不让村里人一下子都知道,办离婚只是为了预防他将来如果真的做了对不起胡兰花的事好让她有个退身步,第三天,胡兰花终于心里沉甸甸地坐在王大成的自行车上,到了乡里,办了离婚手续。
那个晚上,王大成把狗蛋早早地哄着了,然后,他们到了另一间屋里,王大成开始在胡兰花的身上用功,胡兰花流着泪,一次次地迎合着王大成对自己的撞击,她发现这个男人不仅种地是把好手,在自己身上更舍得卖力气,她肯定他出去打工一定不会比村里那些人差。
王大成在把胡兰花送上一次次高潮的巅峰,他把嘴贴在呻吟着的胡兰花的耳朵边说,花,我一定会挣到钱,我要让你过上最好最幸福的日子。胡兰花用双腿缠住王大成的腰,用嘴咬着王大成的肩,忘情地呻吟,扭动,她觉得此时此刻就是她最好最幸福的日子。
等我挣多了钱,我就回来,我们就复婚,等着我。天亮时,王大成拥着胡兰花说。
4
走在通向镇南监狱的路上,胡兰花头沉沉的,身子也像散了架,阳光把路和树照得一片灰白,她感觉自己在一片灰白里飘走。
钱被偷,让胡兰花心痛了一个晚上,她没有住任何一家旅馆,只在火车站候车里似睡非睡地熬了一宿。
监狱的大铁门关闭着,门外站着的却不是昨天那个武警战士,她没有再拿出身份证,她只是对他说,我想看人,看孩子他爸爸。
武警战士被她吓了一跳,他看到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头发有些零乱,眼里现着几颗红红的血丝,他向后退出一步,说,看不了,今天是休息日。
胡兰花的头轰鸣了一下,身体差点歪倒下去,她慌乱着拿出身份证递到武警战士面前,说,求求你,你给我通告一声,我昨天就来了,我从老远来的,我不能就这样回去了。
武警战士惊疑地看着她,说,同志,这是监狱,不是工厂,你知道监狱是什么吗?
胡兰花疑惑地摇摇头,一滴眼泪就从眼角流出,她说,我不能就这样回去,我不能就这样回去啊。
武警战士皱皱眉,说,你星期一再来吧,但也不见得能见到。说完,推开那个小铁门,进去了,小铁门咣当一声又关上了。
胡兰花万没想到今天是休息日,她觉得自己真是被王大成弄得有些恍惚了。
胡兰花彻底绝望了,昨天没能见到王大成,还被人偷了三百块钱,三百块钱啊,她心疼得要命,她恨恨地想,造成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王大成。
她觉得心都疲倦了,她走到人行道边,刚要坐下去,只听身后铁门响了一声,她回过头,看到从小铁门里跨出一个人来。
那人矮瘦,头发很短,没有穿警察制服,只穿了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衣青褂,身后还背着一个用尼龙绳捆绑的铺盖。
那人看了胡兰花一眼,只顾走到路边,他朝路南的方向望了一会,回过头时,又警觉地把头朝向胡兰花,胡兰花猜想到了这个人一定也是个犯人,是刚从里面放出来的。
那人竟走了过来,小心地说,大姐,我好像看你面熟呢。
胡兰花警惕地站起来,说,我不认识你。
那人摇摇头,说,你一定是来接见的,我是刚释放的,今天你接见不了,我知道监狱的规定,很严格的,你等到接见日再来吧。说完,皱皱眉,又向路边走去。
胡兰花忽然想起,她可以问问这个刚释放的人,他认识不认识一个叫王大成的人。
她定定神,刚要走过去,那人突然回过头,对她说,我想起来了,你是来看王大成的吧,你是王大成的媳妇。
胡兰花的两眼倏地睁大了,她说,你真的认识王大成?他真的在这里?
那人点点头,上下把胡兰花认真看一边,说,当然认识,我们在一个组。他看着她,怕她有所怀疑,又说,王大成个子比我高,比我魁梧,挺精神,对不对?我们关系不错,他还给我看过你的照片。
胡兰花确信无疑眼前这个人认识王大成,她浑身都兴奋起来,她频频点头说着是是,一时竟有些无措,当听到人家还看过她的照片,她忽地感到有些难为情,她不知道王大成身上竟然还带了她的照片。
眼前的这个男人四十多岁,不仅身材矮瘦,那双小眼睛也透着一股混浊,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衣青褂穿在身上倒显得干净整洁。
那人拉了胡兰花一把,胡兰花跟着他走到门口北侧,那人才说,我叫邹瑜,你和王大成一说他准知道。他皱皱眉,说,你大概一次也没来看过他。
胡兰花不知如何回答,半天才说,家里忙。
邹瑜点点头,说,可你今天不会见到他,接见必须要等到接见日。
胡兰花叹口气,说,我知道,可我来一趟不容易。
邹瑜理解似的点点头,又说,我和这里的队长熟悉,我可以给你找他们说说,不过,今天是休息日,休息日找人家不好,再说,我还要记着回家,你恐怕不知道,我们每个在里面的人每天想的就是出来回家。
胡兰花突然想问邹瑜,王大成在里面怎么样,过得好不好,他是不是常提起她,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她说,我只是想见他一面,家里还有孩子,过几天就要收秋了,我要赶快回去。
邹瑜思忖着说,看来我帮不了你了。说着,他颠了颠肩上的铺盖,就要走。
胡兰花急忙说,邹大哥,你说能给我找人看王大成,什么时候能行?
邹瑜扬脸想想,说,明天,最晚后天,我一定让你见到他。
胡兰花回身看看那扇黑色的大门,才说,我一定要见到他,邹大哥,我在镇上先住下,等你回家安顿好了,麻烦你给我找找人。
邹瑜看着胡兰花一脸的坚定神色,思忖了一会,说,我在里面就帮过王大成的忙,要不,王大成至今还被人家欺负呢,我家里就有一个老娘,你如果不嫌弃,可以先跟我回我家,安顿一下,我就和我认识的队长联系。
想到王大成这么个大男人在监狱里还被人欺负,心里竟不由生出一丝难言的滋味,她恨王大成,恨得近于咬牙切齿,可王大成毕竟曾经是自己的男人,现在仍然是狗蛋的爹,王大成说起来毕竟是个农村的男人,老实木纳的男人,她听说过,一些人犯罪的人刚被关进监狱时,都要被一些老犯人没有缘由地狠狠地打一顿,她曾想象过那个很多人打一个人的场景。胡兰花的身子不由地哆嗦了一下。
胡兰花被意外遇到的这个男人兴奋着,她一边说着不嫌弃,一边说也好。
胡兰花跟着邹瑜在路边等了一会,便有一辆中巴客车从南面开来,邹瑜说,在镇子上倒一趟车,就能到他家,他家就在市里。
中巴客车上只有一个空座位,邹瑜把铺盖放在脚下,让胡兰花坐到空座上,胡兰花不坐,说我一点也不累,你快坐吧。邹瑜看胡兰花不坐,也不好意思再说话,就坐在空座上,他把头朝向窗外。
胡兰花发现这个叫邹瑜的男人竟然有些腼腆,她站在他的一侧,看着他时时要扭看窗外已经掠过的景色,开始猜想他在里面呆了多少年,五年,八年,十年,无论如何,他一定是有很多年没有看到围墙外的景色了。
胡兰花又开始想象很多人打一个人的场景,想了一会,她想问邹瑜王大成是否进监狱时也被痛打了一顿,可几次她都没有张开口。
在镇上,他们又上了一辆通向市里的公交车。
公交车在进入一条繁忙的市区公路时,却拐向了左面的一条马路,在一个站点停下后,有几个乘客下了车,车继续向前开。胡兰花向前面看,马路似乎呈一个大圆圈,像是要围着这个城市转一个轮回。
邹瑜的脸一直朝着车窗外,胡兰花不知他在想什么,她有些纳闷,监狱里面到底是怎样的一群人呢,这个邹瑜在监狱门口时还有点笑呵呵的模样,这时却沉静得不再说一句话,她有些猜不透这个人,也蓦地感到了一丝恐惧袭上身来。
昨天,在这个城市里的一个车站换车时,她没有来得及好好看看村里人打工的这个城市,听那些打工的村里人说,城市里就是好啊,不仅街道宽阔,夜晚一片灯红酒绿,随便找一家饭店打打工,一个月就能挣上几百块钱,比在田地里猫腰厥腚地干活,既舒服又多挣钱,如果是相貌好的年轻女子,在这个城市里能挣大钱的路数就更多了,村里人说,其实,人家城里的女人那才是女人,身材好,皮肤好,脸蛋好,眉眼好,一听她们说话,男人的骨头就酥了。她在电视里总要看到城市里的景色,城市里的女人,她想往城市里整洁的街道,花园里草木,那些高楼大厦里的服装,可她不看好城市里的女人,她觉得她们个个白的缺少了血色,身体里缺少了应有的健康和活力,她甚至想象过她们在男人身下的情形,她们一定不会如农村的女人们那样主动而顽强地把男人一次次送向快乐的巅峰,她们的魅力在于柔弱的躯壳,而男人们喜欢征服,征服是一种心理安慰,更是一种强大和尊严的体现,王大成就喜欢征服她胡兰花,但更喜欢在胡兰花反征服的主动和顽强中得到征服的快乐。
胡兰花以为会随着邹瑜进入城市,实地领略一番这个城市的景色和女人,可是,她和他却在城市的一处边缘地带下了车。
公交车开上一段河堤公路。河堤北侧是一条宽阔平静地河流,河的北面竟是一片片泛着成熟绿色的庄稼,河堤南侧,有一条土路,路上有车辆驶过,尘土飞扬,一片片低矮简陋的平房都覆了土色。这该是这个城市的边缘。就在这时,车停下了,邹瑜说,到了。
下了车,在一股爽快的秋风里,胡兰花站在高高的河堤公路上,看到了堤下那片破旧平房后的壮观背景。
这儿也算是市区啊。胡兰花在心里苦涩地说。
(一) (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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