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啐你一口
劳美

0

六个月了,胡兰花没有接到过王大成的任何信息,她是几天前听于双庆说那句话的。

胡兰花这些天总到玉米地来。玉米长满了籽粒,正在进入壮浆期,前几天,她就发现挨近路边的几个玉米被人掰走了,她对那几个玉米有印象,个大,粒白,凸出来的籽粒就像刚刚满月的婴儿的五官,分明,可爱,它们钻出散发着馨香的深绿色的襁褓,头上还顶着一束紫色的长发,长发鲜亮又透明。旁边别人家的玉米,不如她家长得好,因为他们当时没有及时打药,虫子便在嫩嫩的玉米秆上叶子上乱咬乱啃,几场雨过后,地里的草也疯长到膝盖深。那些人家的男人们也出外打工了,他们不指望几亩庄稼的收入,家里留守的妇女们又不善于管理,只能由着虫子把发育期的玉米身子啃破啃烂,野草将玉米根须周围土壤里的养分争相吞尽。胡兰花其实也没有男人可以依靠,但几个月里,她的身上已经渐渐养成了一股隐忍的劲头。她有儿子狗蛋,狗蛋是她生活中两份希望中的一份,为了这份希望的成长,她必须指望五亩地的玉米和仅有的一头猪,这可是她一年里唯一的经济来源。整整一个夏天,她披星戴月,顶着毒辣的日头,施肥,打药,拔草。汗水在脸上流淌,滴在玉米叶子上,汗珠在阳光的照耀下射出多彩的迷幻的光芒,她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另一份希望在成熟,在饱满,粘稠在炽烈阳光里的身体便感到有一股股清凉滑过。当她发现无际的田野里只有她一人时,她也会叹息日子的艰辛,却觉得自己的付出很值得,有时,她会会心地笑一下,咂着嘴角咸咸的汗水,便觉得以后红火的日子正在这咸咸的汗水里生成。发现玉米被人掰走的那晚,她没有睡好觉,她的玉米地靠近路边,一眼看去,在一片庄稼里脱颖而出的好,她想,村里人不偷自家玉米,过路的外村人也会顺手牵羊几个带回家煮着吃。她越想越后怕,五亩地玉米,三千多块钱呢。于是,她每天过来看着玉米,看累了,就走进玉米地里找一块阴凉坐下来歇着,可耳朵还要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那天下午,胡兰花走进玉米地,刚想坐下来歇歇,穿过玉米尖子的间隙,她看到路上走来的于双庆,于双庆穿一件大红的T恤衫,胳膊里夹着一个黑色手包,身边还有两个村里的年轻人,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笑。她知道,于双庆刚刚从城里回来。她赶紧蹲下身。

于双庆说,嘿,这块玉米长得这么好,谁家的,哦,是胡兰花的吧。一个年轻人说,是胡兰花的,今年就数她家这块玉米长得好。短暂的沉默后,那个年轻人又说,双庆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另一个年轻人嘿嘿笑了,说,胡兰花她没福气,当年要是跟了双庆哥,哪还用得着天天自己下地干活。胡兰花心想他们一定都在看她家的玉米地,她突然害怕他们走过来,再走进玉米地,她谨慎着透过玉米秆的间隙看路上,果然看到了站在那里的几条腿。这时,她听到了于双庆的声音,咳,这都是他妈的命啊。胡兰花看到了他们的腿又开始向村里走。你们还不知道吧。于双庆在说。什么。那个年轻人问。你们可别到处乱说。于双庆说。不说不说,你说吧,双庆哥。另一个年轻人着急着问。王大成进去了。于双庆说。进去了,进哪里去了。那个年轻人不解地问。操,进哪里去了,进你那里去了,进监狱了呗。于双庆说。话音刚落,胡兰花已经蹭地站起来,她看到了三个人的背影,她本想窜出玉米地来,可她晃了晃身子,双腿竟没能挪动一下,脑袋也开始嗡嗡地响。她听到他们还在说着。我操,因为什么啊。你说因为什么。我们哪里知道,快说啊,双庆哥。他把一个城里人叫吴云的给开了,就进去了。开了,开什么啊。另一个年轻人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个傻逼啊,你说开什么啊,还开什么,开苞啊,哈哈。胡兰花看到,于双庆扬手拍打着那个年轻人的头,哈哈,就你小子明白,对,王大成把人家一个大闺女给开了苞了。哈哈。哈哈,这王大成真能啊。记着,王大成进监狱这事不能在村里乱说啊,我也是听人们说的,他不和我们在一起干。于双庆说。胡兰花的一只手攥在一颗玉米秆上,她晃了晃,玉米秆和她一起倒了下去。

于双庆就在三百里外的城市里打工,他出去的早,干了六七年,他家的日子便红火起来。胡兰花常看到于双庆的媳妇穿着在城里买的衣服在人们面前炫耀。胡兰花在一旁走过,于双庆的媳妇便把声调提高很多,胡兰花只顾往前走,却在心里笑,衣服是新的不假,但穿在于双庆媳妇那水桶一样的腰身上简直是糟践。胡兰花家在村北,于双庆家在村中,胡兰花去小卖部买东西必须经过于双庆家门口。于双庆家的宅子高出路面一大截,门楼这两年也改造成青石红砖白瓷瓦,紫红的两扇大门上嵌着两个又大又圆的黄铜圈,气势而炫耀,这样的门楼在村里已经有十多家了,胡兰花每当看到一次这样的门楼,心里就隐隐地动一次,动过几次之后,她就有了把想法对王大成讲的念头,可看到王大成整天低头不语,出出进进,沉浸于那五亩田地里,她就把话一次次咽了回去。胡兰花也常常为于双庆媳妇叹息,于双庆媳妇和于双庆结婚时,个子不高,但腰身匀称,凹凸分明,也算一个娇小玲珑,尤其那双水灵灵的眉眼,薄薄的小嘴,说话时的快人快语,也配得起身材魁梧浑身透着精明的于双庆了。后来,于双庆媳妇生了小孩,身材便一年年向水桶方向发展,直到上下一样粗起来,胸脯上的肉走路时一颤一颤。胡兰花没有和于双庆媳妇说过话,也没有正面单独相遇过,她想过,就是两人万一那天迎面走过,她也不会同于双庆媳妇主动说话,于双庆媳妇不像自己性格内向,平时很少串门,她喜欢和女人们在一起闲聊,喜欢串门子,所以,她一定了解了一些于双庆当年追求自己的事。于双庆身材魁梧,一表人才,这一点与王大成不相上下,但她胡兰花总觉于双庆浑身透出的精明让她感到不踏实,因此,于双庆在村里的路上塞给她纸条,她没有回应,于双庆家托人来说媒,她也没答应,但每次在村里遇见,她仍然同他打声招呼,于双庆也闷闷地应合一声。她和王大成结婚一年后,她才听到于双庆订婚的消息。胡兰花在于双庆媳妇的声调和眼神里感觉到了一种挑衅和得意,但她并没有觉得心里不舒服,她清楚,自己不仅是本村,也是临近几个村子里身材最好脸蛋最可人的女子,于双庆这个男人是当年自己看不上,如今,尽管于双庆媳妇能穿上很多新衣服,日子也过得红火,但自己对寡言少语的王大成和未来的日子也充满了美好的憧憬,何况她早就听说于双庆在城市里时常去找女人,仅凭这一点,足以让胡兰花对自己最终没有嫁给于双庆感到庆幸,她认为,只要男人的心还归属自己,生活多苦,她都觉得每天的日子是甜的。

于双庆几人进了村,胡兰花才从玉米地里走出来,来到路上,她又回头望一眼玉米地,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她突然觉得自己那些累白受了,汗水白流了,一个夏天没白没夜的辛苦,一下子被于双庆那几句话埋进了粪坑里,那一个个的大玉米呲牙咧嘴,好像王大成正在对她嘲笑。她的身子倏地凉了一下。

吃过晚饭,胡兰花到前院看了爹和娘,回来哄着儿子狗蛋睡着后,她锁了大院的门,向于双庆家走去。

村里的夜路没有灯。胡兰花磕磕绊绊来到于双庆家门口下的路上,看到门缝里透着一线灯光,她走上去,侧耳听一下,竟听到了里面有吵闹声。

于双庆的媳妇在喊叫,你有钱了,你在外面我管不了你,可你也要想想你还有儿子,你得了这种病,你让你儿子以后怎么做人,怎么娶媳妇,再说,你挣这点钱,能吃到你死吗?

于双庆似乎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于双庆媳妇又叫,这种病好治?那你就去治吧,吃药管用,那你就吃吧,以后你别碰我,我就当守活寡,就像那个胡兰花,你还跟我说人家王大成,王大成进去了,你是不是很高兴,王大成进去了是不是给你机会了。

你胡说什么!于双庆大叫一声。

哼,人家王大成怎么着,起码没得你这种见不得人的病。于双庆媳妇说。

于双庆媳妇平时就快人快语,此时更是尖嘴利嗓,胡兰花没再听到于双庆的声音。

胡兰花似乎明白了于双庆两口子吵闹的原因,站在一片黑漆漆里,她似乎已经看到了于双庆那张垂头丧气的脸,那个一表人才浑身透着精明的男人,一下子在她的心里变得猥琐了,沮丧了。她急忙离开了门口。

胡兰花没想找于双庆问王大成的情况,经过一个下午,她开始有些怀疑于双庆的话,王大成是开春时离开她的,他没有给她写过一封信来,但她清楚王大成是个只低头干活不善于言辞表达的人,几个月的时间,他或许不会挣到钱,当然没有给她写信的好心情,王大成办那种下流事,她思来想去都觉不可能,王大成曾经是她的丈夫,在她眼里,王大成内向倔强,却是个善良的男人,她不相信这样的男人才进城就会做出这种事,于双庆的话该是一句玩笑话。可胡兰花还是觉得自己很对不住王大成,按于双庆的话,王大成的确进监狱了,不管什么原因,都是她把他推进去的。她被心里一股疑惑和烦躁的情绪推使着来到于双庆家门口,她有进一步弄清真实情况的想法,但她绝不会亲自找于双庆问,亲自问,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会很失自尊,可她非常希望能巧遇于双庆,而于双庆又主动告诉她关于王大成的一些细节。

胡兰花的希望落空了。

于双庆竟得了脏病。男人们一旦离了家,离开自己的女人,果真就变成另一个人了?胡兰花自问着,她突然感觉王大成在自己心里的形象也在渐渐模糊。她的心里抖地紧了一下。

刚进农历八月的夜空,黑得像个无底洞,脚下的路,一脚深,一脚浅,整个村子像死了一般沉静,只有时而刮起的秋风把路边的树弄出一点声响。胡兰花在漆黑里走着,像是时光过了百年的长。

第二天,胡兰花在村人们的眼里,看到了一种神秘的不可琢磨的眼神,在她暗自猜测那眼神的内容时,她发觉身后的人们在看着她低声私语,她把目光投向他们,那些人急忙说,兰花,还去地里看玉米啊?

她疑惑着点头,心想,我为什么不能去地里看玉米呢。

几天里,胡兰花在村里村外的路上走,遇到的人们都在用游离的审视的目光看她,她只顾往前走,可觉身上已经很不自在,甚至,在她走到一段没有人的路上时,她都感觉身外仍有很多双眼睛在盯视着她,那些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个无底的空洞,空洞里还传来冷冷的笑声。

胡兰花认定差不多全村的人都已经知道了王大成进监狱的事。她认为于双庆不会在村里散布这件事,但那两个青年人,于双庆的老婆一定是散布这件事的主要人,而于双庆是祸首。

她把狗蛋送到学校,不敢在家里呆着,她怕爹娘过来看到她那张忧郁的脸,她来到玉米地,在玉米地里坐下来,听着玉米叶子被一阵阵风吹得哗哗响,她浑身发冷,眼泪一颗颗地掉,这时,对王大成的愤恨在她心里渐渐生成。

她对娘说,大成出去打工六个月了,也没有音信,我不放心,我要去看看他。

娘皱着眉说,他一个大男人,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你去哪里找他。

我听说他和村里几个人离得不远,我能够找到他。她这样说,其实,她连王大成关在城里哪个监狱都不知道。

娘说,你可没出过这么远的门,我不放心,你找村里人打听打听他的消息不就行了,难道非要自己去。

她说,我也想出去看看。

她决定把才一百多斤的猪卖掉。邻村一个个体杀猪的来她家买猪时,邻居几个男人帮她抓猪捆猪,于双庆正在路上路过,他犹豫了一下,便走过来帮忙,个体杀猪的摁着计算器算帐时,于双庆小声对一旁的她说,兰花,我知道你要干什么,可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吗。

胡兰花没看于双庆,也没说话。

于双庆忙说,我忘了,他会给你来信,他的事我也是才听邻村打工的人说的,那个人和他在一起,那人说,他判了三年,可能在城市西郊那个监狱。

胡兰花看于双庆一眼,于双庆的眼里闪着不安,脸上有些发青,还有些暗青的小疙瘩,她忽然想问王大成到底犯了什么罪,可这个念头倏地被她压了下去。谢谢你。她说。

大成真不该。他看到她睁大了眼睛,便低垂了头,说,他不该出去。
她瞥了他一眼,说,你该出去吗?
于双庆一怔,难堪地笑一下,走了。
胡兰花直觉天塌了似的,脑袋瞬间里恍惚了一下。她不能再怀疑于双庆那句话了。

1

胡兰花在下午到了那个城市,几经打听,她乘上了郊区的公共汽车,在一个镇上下车后,她向人打听路线,听说从镇上到监狱只有五里路,便徒步走向坐落在镇南的那所监狱。

马路宽敞笔直,穿梭着车流人流,路两边有整齐高大的杨树,胡兰花急匆匆走在人行道上,脚下枯黄的落叶,发出细微的声响,她的心底一片茫然。

她穿着一条合体的牛仔裤,一件浅绿色的长袖衬衣,挎包紧紧挎在肩上,修长的身材,飘荡的长发,引得行人频频看向她。

胡兰花特意穿上了七年前王大成给买的这身衣服,带了王大成给买的黑色挎包,这身衣服,这挎包,她只在结婚后穿过背过几次,今天,她又一次这样妆点自己,这是她的一个策划,这个策划当然会让王大成立时忆起七年前一些美好的往事,她决定,当王大成沉浸于那些美好往事的回忆时,她就把一口唾沫狠狠地啐在他的脸上。

胡兰花的脚步匆匆有力起来,脸上也飞舞起紧迫和兴奋带来的绯红。

敞开的黑铁门里涌出几辆大小汽车,随后是一些骑自行车的人。

等门口清静下来,胡兰花从挎包里找出身份证户籍薄,递给那个把枪背在身后站得笔直的年轻武警战士。她说,我是来看人的,从老远来的。

武警战士一动未动,也没有接她递过去的东西,只用目光扫她一下,淡淡地说,下班了,明天再来。

明天?胡兰花忙说,我只看他一眼,嗯,一句话不说也行。

武警战士有些不耐烦,他说,请您站在一边去。见胡兰花在迟疑,他的声调提高了,请您站到那边去!胡兰花向后退了两步,武警战士才朝门里喊,小王,有个犯人家属。

胡兰花听到武警战士这样称呼自己,心里沉了一下,自己竟成了一个犯人家属?自己不是犯人家属,现在不是,以后更不会是,永远不会是了。她转念一想,那狗蛋呢,狗蛋已经是不折不扣的一个犯人的儿子了,永远都是,王大成是村里出现的第一个犯人,狗蛋也便成为村里第一个犯人的儿子。她愤恨着咬了咬牙。

一个身穿警察制服的女孩从门口里的一间房子里走出,朝胡兰花问,你有什么事?

胡兰花看到女孩的脸蛋很好看,一双眼睛也水灵灵的,那身制服却使她平添了一份威严。她走近两步,说,我想看人。语调带了怯懦和不坚定,拿着身份证和户籍薄的手动了动,却没有递向女孩。

已经下班了。女孩冷冷地甩过一句话,刚要走开,看到了她手里的东西,便把手伸过来,问,你见谁,是你什么人?

胡兰花不得不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说,他叫王大成,是,是孩子的爸爸。

女孩先看了户籍薄,又看了身份证,然后,抬头上下审视着胡兰花。

你离婚了?女孩皱着眉问。

胡兰花才想起户籍薄上有一个“离”字,她重重地点点头。

女孩把身份证和户籍薄递过来,说,你这种身份不能接见。说完,转身就走。

胡兰花像是才反应过来,她追上两步,说,你行行好,我老远来的,我就看他一眼,就一眼。

女孩回过头,说,对不起,这是规定,只有直系亲属近亲属才能给犯人接见,你们离婚了,当然什么关系也没有了。说完,走了。

胡兰花还想追过去,武警战士把枪哗啦一声挡在她的面前。

胡兰花走向马路对面,蹲在一棵杨树下时,看到那个女孩正沿着门口里的小路走去。她沿着女孩走去的方向看,她看到了一面水泥墙,水泥墙高高的,被夕阳映得有些耀眼,她的目光停留在墙上的一排电网上,她听到了水泥墙里传来叮当叮当的声响。

王大成就在那道围墙里吧,他在干什么,那叮当叮当的声响是不是他弄出来的?

胡兰花愤怒的情绪被女孩的态度熄灭了一半,她觉得自己的计划看来难于实现了。一路上,她都在想象见到王大成那一刻的场面,她以为,王大成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会先是惊讶,喜悦,然后,再是惭愧内疚,她呢,她一次次告诫自己,那一刻,自己一定要镇静,做到既不喜悦也不悲伤,尤其要让他觉得她很平静,她要好好地看看他的眼睛,看那双眼睛里还有多少她探测不到的东西,等到他发现了她竟穿了这身衣服,背了这个挎包,等他内疚着要对她说第一句话时,她就把一口唾沫啐到他的脸上,然后说,你为什么不去死,再然后,一个转身,离开他。

可是,她万没想到,她竟然不能顺利地见到他。

水泥墙上的夕阳暗淡了。胡兰花发现自己的身后是一片厂房,她就蹲在厂房投下的阴影里。头上的树叶轻微地响了一会,她感觉身上有点冷,肚子里也咕噜了一下。她才想起一天里只在县城倒车时吃了一个面包。

女孩不见了,围墙里的叮当声还在不断,那个武警战士正走进门口,两扇黑色的大门轰隆一下关闭了。

胡兰花颓丧到了极点,反复思量了多少天才决定的计划,不仅卖了一头还没到月份的猪,还匆匆奔波了一整天,到头来,她竟连王大成的面都没见到。

狗日的王大成啊。她骂了一句。

忽然,黑色的大门里闪出一个男人,男人四十多岁,个子矮胖,他匆匆走到路边,左右看看,一辆出租车从南边开来,他伸手拦下,急急地上了车。出租车向镇子开去。

胡兰花站起来,懒懒地向着小镇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回忆刚才那人,那人穿的是便装,但裤子却是警察制服的裤子。她望望开出很远的出租车,回身看到正有一辆出租车从南边驶来,她急慌慌跑向路对面,把出租车拦下。

2

胡兰花下车时,那人已经进了饭店。

饭店大厅里已亮了灯光,座位上坐满了人,一些桌上还蒸腾着缕缕香气。胡兰花在一张张桌子上寻找,没有看到那个男人。

一个穿着红色旗袍开衩处露出白皙大腿的高个子女孩迎过来,问,您是几位。

胡兰花的目光还在人群里寻找,说,我找人,刚进来的,个子不高,胖胖的一个男人。

哦,女孩上下打量了一下胡兰花,说,您随我来。

胡兰花跟在女孩身后,走上楼梯时,胡兰花看到女孩的屁股很圆润,腰身扭动时像一条蛇,她想,自己这辈子恐怕都没有机会穿这种旗袍,凭自己的身材,穿上这种旗袍,一定不会比女孩差。

女孩敲了一间房子的门,然后,推开,对里面说,黄队长,有人找您。

胡兰花看到里面坐着那人,她在门口把身子朝那人弯了一下,又对女孩说,谢谢妹子。女孩没说话,朝着黄队长甜甜地笑一下,走了。

黄队长皱眉审视了胡兰花,说,你刚才好像在监狱门口?

胡兰花没想到这个黄队长竟然在监狱门口发现了她,她走向桌旁说,是,我是跟着您来的,我从老远来,是想看一个人,可门口的女警察不让见,您不知道,我来一趟很不容易,我坐了一天的车。

黄队长用手摩挲着桌子上的水杯,水杯里的茶水泛着淡淡的绿色,几粒茶叶悠悠地上下漂浮。胡兰花闻到了水杯里飘出的香气,嗓子不由响了一下,嗓子干干的,像在冒火。

黄队长慢慢地点头,看着胡兰花说,接见由人专门管理,要等到每月一次的接见日,不是想见就可以见的,不过,你远到而来,假如不总来,他们应该特殊照顾一下。

胡兰花激动起来,她兴奋着在身边的椅子上坐下,说,我一次也没来过,您帮帮我吧,我只要见他一面就行。

一阵铃声从黄队长的口袋里传出,黄队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机,看了看,对着电话里说,我就在楼上,你上来吧。

胡兰花意识到黄队长原来还有客人,急忙站起来,说,我今天要住在镇子上,您看明天能不能帮帮我见他一面,家里的庄稼就熟了,我还要赶回去收秋呢。

黄队长抹了一把脸,朗朗地说,好吧,接见的事本来有严格规定的,可看你大老远的,明天我就给你帮帮忙,你见谁呢,是你什么人。

胡兰花忙说,王大成,他是,他是我丈夫。她把王大成说成了丈夫,她吸取了刚才的教训。

王大成?黄队长的脸一怔,把正要端起的水杯又放回了桌上。

门被推开了,一个中年女人走进来,女人一眼看到了站在眼前的胡兰花,又看看黄队长,说,你还约了客人。

黄队长仍然坐在椅子里,像是在沉思里走出来,说,没有,是一位家属。

胡兰花急忙说,我请黄队长给我帮忙见见我丈夫。

女人温和地朝胡兰花微笑着点一下头,坐在里面的一个椅子里。

同志,黄队长对胡兰花说,你说的这个王大成,就是你丈夫,我没有听说过有这个人,他可能不在我们这里,看来,这个忙我帮不上了。

胡兰花的心倏地沉了一下,但她忽然觉得黄队长一定认识王大成。

胡兰花站在那里有点急,刚刚升起的希望正在一点点隐去,她看到黄队长的脸已经由舒缓变得僵硬,她看向女人,似乎要女人为她说句好话,女人对她微笑着,说,你丈夫如果不在这里就没办法了,我们老黄心眼好,他不会骗你的。

胡兰花嗯了一声,可还想对黄队长做些努力,当她看到黄队长低垂着僵硬的脸,分明不再想理她,她犹豫着朝他鞠了一躬,又对着女人鞠了一躬,迟疑着恋恋地挪动脚步,挪到门口时,她忽然站住了,她打开挎包,从挎包里拿出一包报纸裹着的东西,回身走到桌旁,她把东西放到桌上,说,黄大哥,您帮帮我吧,您肯定认识王大成,我和王大成已经半年没见面了,从他来到这个城市打工就没有回过家,我把家的猪卖了来看他,我就这五百块钱,您给我找找人,我知道办事要用钱,您就先收下,我求求您了,大哥。她看着黄队长的脸在渐渐由僵硬变为愤怒,她真想给他跪下。

黄队长腾地站起来,把一只手拍到桌子上,说,你这是干什么,你是个犯人家属,你这样做就是向我行贿,五百块钱,我的人格就是一个猪的价格吗,别说我不认识王大成,就是认识,你这样做,我也不会帮你的忙,你赶快把钱拿走,离开这屋子,你听到没有,你如果在坚持胡闹,我就把这钱上交,让你人财两空。

胡兰花直觉脸在发热,鼻翼间有凉凉的泪水在往下流,黄队长在她眼前模糊了。女人走过来,把那包东西放到她手里,笑着说,同志,快把钱收起来,我们老黄就恨这个,既然老黄帮不上你的忙,你又肯定你丈夫就在这里,就等下个月接见时再来,监狱里也不累,吃得饱,穿得暖,比有的农村过的日子还好还舒服呢,你就放心吧,你就一年不来看他,他也不会饿着。

胡兰花的脑袋嗡嗡作响,她恍惚着,不知怎么就站在了门口外,门子被女人关上了,楼道里有穿着红色旗袍的女孩和客人在走动,他们疑惑着看她,她抹一把脸上的泪,羞愧地扭过身,把钱装进挎包里。

她刚要离开门口,听到屋里女人说,你也真是,发这么大脾气干什么,有话不会好好说,你真不认识他丈夫?她没有听到黄队长应声。女人又说,大老远的,怪不容易的,你帮帮忙又有什么,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她听到黄队长气气地说,王大成,哼,我一辈子也不想认识这种玩意儿。

走下楼的间隙里,胡兰花肯定了王大成就在镇南的监狱里,她决定,今天先在镇子里找个地方住下,明天一早再去一趟监狱,她要好好求求那个说话很冷的女孩,王大成不是自己的丈夫了,可他仍是狗蛋的爹啊,狗蛋还小,才七岁,可他知道想爹,她是代替儿子来探望一下他爹,看看他爹生活的怎样,回去也好对儿子有个交代,这样说,女孩总该理解。万一女孩仍不让她见王大成,她就在监狱门口长坐,直到打动女孩的心。反正,既然王大成就在这里,她一定要见到他,一定要把一口唾沫啐到他的脸上。她带着急于喷发愤怒的热情,奔波了三百里,怎么能轻易把愤怒再带回家。

天黑了,路灯亮了,人行道上有散散落落的人们在悠闲地散步,胡兰花回头看到门口的霓虹灯跑动的是红红绿绿的光,那些停在门口前的小汽车,被罩上了一层好看的颜色,她觉得自己如在梦幻里。一阵如缕的凉风钻入衣服,她的身子紧了一下,忽然想起了儿子狗蛋,狗蛋始终没有离开过自己,现在他是不是在哭着找娘,他的哭声可大呢,一定会院子里传出,传遍已经埋进一片漆黑的村子,村里的人们一定会很快知道,她胡兰花舍家弃子去找王大成了,他们还会说,你胡兰花既然离不开王大成,干嘛当初要逼着王大成出去打工呢,日子谁都想过得红火,钱谁都想挣,可男人们离了家出了门,你就要睁一眼闭一眼,何况王大成当初不愿出门打工,是你逼得啊。

对面的路边,有小贩在叫卖。胡兰花疾走着穿过马路,在一个食品摊上买了一个面包,一瓶水,打开挎包付钱时,她发现身上带的几十块零钱快花光了。她把挎包里裹钱的报纸伸开,从里面取出二百块钱掖进口袋里,又把三百块钱用报纸裹好。

她一边吃着面包,一边向迎面走来的一个当地模样的男人打听旅馆,男人顺手指着路北方向,说走十几分钟就是火车站,火车站有旅馆,她刚要转身,后面有几个十六七岁的青年男子追逐着叫骂着跑来,跑在最前的一个正撞在她身上,她被撞得趔趄着跑出几步远,青年忙过来扶了她一把,又匆匆跑走了,她手中的面包已经掉在地上,水瓶滚出人行道。

胡兰花捡起地上的面包,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擦去上面沾的土渣,回身去捡水瓶时,一个小男孩伸手正把水瓶递向她。

男孩站在路灯下,神态乖巧可爱,胡兰花看到他只有六七岁,脚上却穿了一双黑色小皮鞋,鞋面上的光一闪一闪的,男孩带着稚嫩的声音说,阿姨,你的水瓶。

一对年轻的男女走到男孩身后站住,胡兰花猜想他们该是男孩的父母。

她急忙接过水瓶,说,谢谢你啊。

男孩挥挥小手说,不用谢,阿姨,再见。说完,蹦蹦跳跳地向前跑去,他的父母对她微笑着点点头,紧随男孩的身后。

胡兰花呆呆地站在那里,看那个男孩蹦跳的样子,看那对年轻父母紧紧跟随在男孩身后的身影,这时,男孩在躲闪对面行人时,身体忽然歪斜了一下,他的母亲惊叫着跑上前伸手把男孩扶住,男孩回身朝身后的母亲笑笑,又挣脱了母亲的手,继续向前蹦跳。

一股酸楚的东西涌上胡兰花的嗓子,她急忙回过身来。

我这是何苦呢?

兴匆匆跑到几百里外,要给自己出一口恶气,可眼下连王大成的面都还没见到,却先尝到了一番奔波,饥饿,冷眼,羞辱,自己也是父母的独生女儿,三十年里,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作践,今天自己舍家弃子跑到这个小镇上,就为了实施一个决绝的行动,自己最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王大成把她心中的那一份希望给毁掉了,那是支撑她隐忍着走到今天的希望,那希望是炎热的田野里刮过玉米尖子的一阵阵凉风,是她披星戴月时藏在心底的一股甜蜜,可是,一切向往中的美好就这样消失了,留给自己的竟是积郁在心底的委屈和愤怒,几日来,它们徘徊在自己的生活里,时时出来作怪,她简直要被它们弄疯了。

身边走过散步的人们,胡兰花听着他们的轻声细语和笑声,耳边似乎却又响起了儿子狗蛋的哭声,那哭声一声强似一声,从遥远的几百里外漆黑的乡村传来,倏地,在这个异乡的小镇的夜空回响。

火车站在小镇北部边缘,当胡兰花远远看到高高的台阶上的候车室时,也看到了不大的站前广场两边,有两家车站旅馆。

她先到广场左侧的一家旅馆,在一楼登记处,她询问了住一宿的价钱,又出门到了对面的一家,登记处的一位中年妇女告诉她住一宿最便宜的是三十元,她从口袋里掏出钱,又在挎包里取出身份证,她把一百块钱和身份证递向中年妇女时,她愣怔了一下,她急忙低头仔细地在挎包里翻弄,当确认用报纸裹着的三百钱已经没有时,她木木地看着中年妇女,半天,才带着绝望的声调说,我的钱被人偷了。

胡兰花的抽泣里带着委屈,委屈里透着伤感。这时,车站上正有一辆列车滚滚驶过车站,列车的轰鸣遮盖了胡兰花的抽泣,人们只看到这个身材漂亮穿着合体的女人蹲在地上捂着脸不停地颤抖。


(一)(二) (三)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