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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荷糖
申维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诗经·桃夭》

我和前妻离婚后,搬进学校的招待所居住。有一天晚上,康大打电话给我。康大是我中学同学。他在糜城公安局重案大队当大队长。康大用一种低沉的腔调说他已经获悉我离婚的消息。他说他想领我出来散散心,免得一人憋出病来。我问,到哪儿散心呢?他停顿了几秒钟,说,就到我们大队吧。最近,我们捉了一个鸡。康大接着说的话倒是让我吃了一惊。他说,这个鸡是你们学校的。听他这么一说,我来了兴趣。

那天晚上,康大的警车就停在我们学校门口。学校门卫站在一旁,好奇地盯着车子看,以为学校里出了什么事。我气喘嘘嘘地爬上车,朝门卫挥挥手,示意他车子是找我的。门卫羡慕地望着我,好像我是一个什么重要的人物。康大可能是在我面前摆谱,也可能是为我壮威,嘟嘟地拉响警报。警车顶上的红灯一闪一闪。我看见门卫的那张脸很激动,恨学校里平安无事,恨英雄无用武之地。

康大喝了些酒,脸红红的。他车子开得飞快,估计想在我面前冒充007。我说康大活得滋润。他叹了口气,说滋润个屁,几晚上没睡好觉,还是当教师好。我问,你们重案大队也抓卖淫嫖娼?康大说年终了,手下那么多人要养。人家辛苦了一年,你总得有个交待吧。众所周知,公安局抓卖淫嫖娼是一条创汇的捷径,治安罚款上交国家财政后返还百分之八十。

重案大队在城郊结合部的一座小镇上。一扇大铁门,进里是一个院子。院子中间有一个花圃,花圃里长着一棵松树,树的四周种着一圈残败的美人蕉。南边的平房是生活区,住着联防队员和警校实习生;北边的平房是办公区。从前这儿是一个镇办厂,后来厂子倒闭,就租给了他们。

我一进院子,就感到今晚有行动。从康大身上是看不出的。他习以为常,像一个职业杀手。院里停着两辆警车和一排摩托车。警车里坐着人,有人在车里吸烟,烟芯一闪一闪。办公室里呆着五、六个壮汉。他们显得躁动不安,不停地走来走去,使得本来就不宽敞的办公室格外窄小。有一个女的还算镇定,正跟一个剃板寸头的打牌。一个壮汉坐在椅子上,手里拿了根电棍,不停地敲打着自己的膝盖。他看见康大进来,站了起来。

康大问:“拘留证带了吗?”

壮汉从兜里掏出一张脏兮兮的纸说:“他要,我当场填。”

康大不再说什么,挤到桌子前看女的打牌。我站在屋子里,没人搭理我。几个壮汉的目光冷冷的。一个大块头可能嫌我占地方,故意用肩撞了我一下。他们以为我是被抓来的嫖客。我拍一下康大的肩,表示我与他的关系非同一般。康大似乎明白我的意思,高声说:“给你们介绍一下,我的同学张军。”屋子所有的人都友好地望着我。打牌的板寸头站起来,把屁股底下的椅子挪给我。他站着打牌。

康大说:“给我老同学倒茶。”

刚才撞我的大块头立马从座位上站起来,拿了只玻璃杯,抓一把茶叶丢进去,沏好茶端到我手上,笑着说:“焐焐手吧。”

我很不过意,捧着一杯茶,坐在屋子的中间。几个壮汉倚着墙站着。我的四周腾出一块空地,像是留给我说话似的。

康大看看手表,然后打电话。从他的表情看,像是向什么人汇报工作。“金阳光的手续没有,你看怎么办?……派出所那边已经通知过……他是转包的,两年没年审……好的。”康大撂下电话,打了个哈欠,继续看打牌。他头也不回地对壮汉说:“注意安全,金阳光的老板有些老卵。”

壮汉立马亢奋起来,电棍不停地敲打着手掌,高声喊某个人的名字。一群壮汉像上足发条的机器,迅速地运转起来。一阵皮鞋叩击地砖的声音,手铐碰撞发出的尖锐的金属声,院子里关车门的声音,汽车发动机启动声,刺耳的警报声……

康大望着窗外,骂了句:“他妈的,现在就喊魂。”

打牌的女的笑道:“这帮八级货,刚才来的时候已经喊过魂啦。”

“喊魂”是指警车的警报声。过了一会儿,屋子里安静下来。打牌的女的打了板寸头一个小关,大笑起来,说:“不要赖,三十张。”

“他们还在隔壁?”康大问。

“在。”女的说。

“态度怎么样?”

“挤牙膏。”女的开始发牌。

康大出门,我捧着茶杯跟着。显然,这间屋子里没什么能让我散心的。我们来到隔壁的房间。这是一间审讯室,墙上有一面很大的玻璃,透过玻璃可以看见里边有一个小间。小间的一扇门对着外面过道,另一扇门通往这边。有一男一女隔着办公桌面对面坐着。他们坐在那儿,像是在下棋。男的我认识,叫大毛,是康大的副手。大毛敞着怀,歪着头,抽着烟,不停地玩着手上的打火机。对面女的只能看见侧面,一头秀发披在腰间,腰板子挺直,两眼正死死地盯着大毛,一动不动。女的样子像是催大毛走棋。桌上没有棋,摆着一沓纸和一只笔。

康大指着玻璃说:“我们可以看见那边。他们看不见这边。那边讲话这边听见,这边讲话那边听不见。这个玻璃在那边看是一面镜子。”

我用手指头摸摸玻璃,觉得跟普通玻璃没两样。问:“你说的鸡就是里边的?看上去蛮老实的。”

“老实?”康大拉开抽屉,抽出一沓审讯笔录,摆在桌上。

我好奇地伏在桌上看笔录。笔录开头写着:“马丽,24岁,无业,糜城职业学校毕业……”

我觉得名字眼熟。当然,马丽这名字很普通,学校每年都会收进许多叫马丽的。笔录上详细地写着马丽和嫖客发生关系的时间、地点、嫖客的身份、联系方式及手机号码、交易的钱数等。最后一页有马丽的签名。每一页纸都摁了红指印。嫖客的身份有县长、银行行长、厂长、小学校校长、医生、公司经理、大学生……几乎包含了社会的各行各业人士。审讯笔录共八页,每页大约有十余名嫖客,估算一下就有八十多。

我感叹道:“这么多嫖客?”

“这还多啊?她只交待了二分之一。”康大说。

数日前,康大请几个朋友去金阳光卡拉OK厅唱歌。他们总共五个人,要了个包厢。每人要了一个坐台小姐。最后结账时,金阳光的老板娘要收他们一千八。康大说全糜城没有这个价,就是皇宫酒店、京华酒店也没这么高。康大叫把老板叫来。老板不认识康大,见是陌生的面孔,就板起脸说,金阳光就是这个价。康大看账单,发现洋酒的价格少说比外边翻了三个跟头。几个看场子的打手见客人对价格有疑问,一个个磨拳擦掌。康大见的世面多,什么也没说,结账走人。他们在包厢里就跟坐台小姐约好,请小姐吃夜宵。后来五个坐台的来了三个,其中有一个就是马丽。

康大这时候已经决定整治金阳光了。他就把马丽领到富达宾馆开房间。康大问马丽什么价?马丽说两百。康大说要打两炮,而且要过夜。马丽先不肯,说她夜里还有其它活动。康大说不肯就散火。马丽就走了,估计是跟什么人商量。过了不久,马丽又回来了,说可以,但要五百。康大说五百太高,只能给两百。康大是试探她的,当然不可能真跟她干。马丽‘呸’了一声,骂道:“玩老娘啊!”她转身就走,气焰十分嚣张。

昨天晚上,康大让大毛在金阳光门口等。马丽来上班时,就把她逮来了。马丽先嘴硬,什么也不说。今天下午防线攻克,开始说。马丽到现在还没和康大照面。在她心中,以为康大是做皮鞋生意的王老板,或者说嫖客王老板。

“咚”,大毛在里面拍桌子,咆哮道:“你不要跟我拖时间。政策我已经跟你说的很清楚。我告诉你,你的情况我们掌握的清清楚楚。交待问题,晚上就放你走;不交待,送你去劳教,劳教两年。一个天、一个地,你选。这个话不是我说的,我们领导说的。我只是办事员,做不了主。我们领导说,你是糜城人,我们都是糜城人,给你这个机会。要是外地人,谁跟你噜哩噜苏,早就送走啦。”

“我要见你们领导。”

“你这个态度怎么见我们领导?你到现在才讲了多少?”

“叔叔,我全说啦。你给我一个改错的机会不行吗?”女的也咆哮着。

“少废话,什么全说啦?把与你发生性关系的全说出来。”

“有的又没有金钱关系,是朋友,谈恋爱的。”

“是不是谈恋爱不是由你说,我们会弄清楚。现在我就是要你全说,不管有没有金钱关系。”

“叔叔,你相信我一次好吧。”女的声音压过大毛的声音。

“你啊,你的表现已经不让我相信。这样还想见我们领导呢?我们领导是什么人想见就见的吗?”大毛往椅子上一仰,椅子来回晃动着。

女的“扑嗵”往地下一跪,哇哇哭着说:“叔叔,你相信我啊!我真的没有啦。我不能污陷别人吧。”

“起来,少来这一套。我什么时候叫你污陷人啦。”

“叔叔,我真的没有。我求你啦。”女的跪着哭得很伤心。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即使在电影上也没见过。因为女的是侧面朝着玻璃,我看不见她的正面。我就往前挪了两步,换了个角度看那女的。女的眉头紧锁,像是打了个死结,嘴角歪向一边,眼里泪光闪烁,几缕头发零乱地散在额头上。她正处在激情澎湃之中。

“天啊!竟然是她!薄荷糖。”

我捧着的茶杯掉到地上摔得粉碎。我觉得康大太残忍,竟然以这种方式来粉碎我的梦。

七年前,我从师范学校分配到糜城职校。学校让我当班主任,带新生班。新生报到的那天,我在报名处收取入学通知书。一群编入我班上的女生围着我,一个个花团锦簇、天真活泼。有一个女孩送给我一块糖。我剥了糖纸,把糖送进嘴里,可是一会儿,又吐了出来。原来糖纸里边还有一层透明的薄纸。女孩们一个个笑弯了腰。我把透明纸剥掉,再一次把糖送进嘴里。一股辛辣、刺鼻的味道呛得我鼻涕、眼泪流了出来。我捂着嘴问:“这是什么啊?”

女孩们笑着说:“薄荷糖。”

我揉着眼睛打量那个给糖的女孩。女孩十六、七岁,瘦高挑的个头,胸部凸起,大眼睛,一笑两个酒窝。女孩给人的感觉已经发育成熟,浑身上下洋溢着少女青春的气息。慢慢地,薄荷糖在嘴里融化,散发出一股股清新、凉爽的味道。这样,我就记住了她。下午,班上排队排座位。给糖的女孩在后边跟几个男生打闹。我喊了几声,“站队啦、站队啦。”女孩没听见,继续嬉闹着。我急了,高喊:“薄荷糖,站队啦。”从此,马丽就有了一个“薄荷糖”的绰号。

我让薄荷糖当文娱委员。她有文娱天赋,唱歌、跳舞样样行。那年,我二十四岁,还从未谈过恋爱,正处在情怀激荡的年纪。所以,我不否认我可能暗恋上她。我现在依旧有暗恋漂亮女学生的习性。这是自然而然,是人的天性。漂亮的女孩能不招人爱吗?好在我还能自我控制。暗恋只不过是一种内心深处的自虐。这么些年来,我从没有什么越轨的行为。

第一学期期终考试时,我惊讶地发现薄荷糖六门功课有五门不及格,唯一及格的一门是语文,还是我特别照顾。我反复分析马丽的试卷,发现她记忆题是零分。别的任课教师反映薄荷糖根本不学习,作业不做,说她上课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我在班上一了解,同学们反映薄荷糖谈恋爱,说每天放学都有社会青年在校门口等她。可以想象,这个消息当时对我的打击是沉重的。我很痛苦,睡不着觉,饮食无味。我对她歇斯底里的发了一通火。她哭了。在这之前,我从没有骂过她。她知道我喜欢她。薄荷糖说那些社会青年是她初中的同学,现在已经不上学。他们邀她去溜冰、蹦迪、上网、打游艺机。我让她写保证书,保证不跟社会上的男人接触。我就像一个吃醋的丈夫,像一个疯狂的奥赛罗,而薄荷糖像一个不忠的妻子。

每天放学,我亲自送薄荷糖回家,一直送到苏唱街头上。苏唱街在市中心,我家在西门街,并不顺路。开始,我的举动还受到校长的表扬。校长说青年教师能如此敬业,真是难能可贵。可是后来,学校里生出风言风语,说我无论刮风下雨都送她回家,是不是做的有些过?怕是居心叵测吧。我的自行车放在车棚里,车胎经常被人戳破。有老师不怀好意地问我,知不知道薄荷糖母亲是个小寡妇?他们问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第一个家访的是薄荷糖家。

苏唱街是糜城的一条老街,从前是苏州的戏班子和妓女聚集的地方,所以叫苏唱。我挑了个星期日家访。摸了半天。她家很难找,在一人巷里。窄窄的石板路进里,两旁是壁立的青砖墙。一个小四合院。院里住了六、七户人家。我的出现在院子里引起不小的骚动。家家户户都把门窗关起来,好像不愿管这户人家的事。那个院子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终年不见阳光,阴暗、潮湿。家家户户门口放一只马桶,像一群张大嘴的蛤蟆。

薄荷糖家屋子里更暗,只有屋顶的天窗透进点光亮,像一盏日光灯。我是上午十点到的,她们母女才起床,被子也没叠,胡乱地堆在床上。屋子中央放着一个大尿盆。她母亲很风骚,穿着薄薄的睡衣,衣容不整。她见到我,慌忙遮遮挡挡,然后端着尿盆出门。薄荷糖穿着露肩的内衬,一条粉红色的短三角裤。她坐在床沿上,羞涩地低着头。我的心咚咚的跳。屋子里很安静。她递来一块薄荷糖。她秀丽的胳膊伸展到我面前。我忽然产生一种奇妙的冲动,想上前抱住她。这个念头是多么可怕啊!我慌慌张张地跑出了门。

第一次家访,弄得个落荒而逃。

有一天,我发现薄荷糖没来上课。我打电话给她母亲。她母亲说她一夜没归家。我焦急地问,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呢?她母亲说,夜深了,不好意思打搅老师。我说,你真糊涂啊!我知道我有些失态,我无法掩饰我内心疼痛。班上同学向我提供一些线索。我沿着那些线索,找了她一天。晚上,天下着大雨。我忍着饥饿和寒冷,孤独地站在苏唱街上,看着雨中的行人,盼望其中有一个就是她。从某家店铺里传来一首蒙古歌,整首歌就反反复复地唱着一句歌词:母亲站在毡房前,盼着儿子早早归……

第二天,薄荷糖来上学,她哭着说,她放学回家,走到苏唱街头上,从前她认识的一个男孩约她去镇江玩。她不肯。那男孩掏出水果刀,说如果不去,就在她脸上开个口子。她就去了。我很气愤,这是绑架。我把情况向学生科作了汇报。当天下午,我们在校长室开会。校长、学生科长、保卫科长和派出所的人全在。我汇报情况。派出所的人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下那么大的雨,你满街找这个学生是什么意思?”我一怔,说:“我是班主任啊。”派出所的人和校长都发出一阵冷笑。派出所的人说:“我们会调查清楚的。”

开始,我对这样的问话莫明其妙。后来学校工会主席告诉我,学校里有人传,说我为薄荷糖跟社会青年争风吃醋,还说我经常去小寡妇家家访。苏唱街居委会反映到学校。其实,我只去家访过一次,还是落荒而逃。工会主席和我父亲有些私交,他重心长地说:“小张老师啊,你还年轻,不要为这么一个学生损坏自己的形象。你有对象吗?我们工会准备组织校与校之间的联谊会,为你青年教师谈恋爱创造条件、创造机会……”

学校决定开除薄荷糖。我找校长,说这个学生可以不开除,她是无辜的,还可以挽救。校长激动地说,对于在校生谈恋爱,必须杀无赦、斩立决。校长在全校教职工大会上,不点名地批评我说:“我们有些青年教师,要加强自身素质的建设,提高师德……”

薄荷糖最终还是被开除。她母亲到班上领她走,当时我正在上语文课。她说:“妈妈,我想把张老师的课听完再走。”我很感动,讲课时,竟然控制不住地流下眼泪。

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有一年春节,我还去过她家。院子里的人说她家搬家了,不知搬到哪儿了。

有时候,新生中有叫马丽的,我会偶尔想起那个女孩。有时我走在街上,看见漂亮的女孩,想薄荷糖就在其中。我耿耿于怀的是:这个女孩可以不开除的。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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