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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扎
裴志海



如果有人要为木扎写村史的话,他一定会写上,1949年11月30日,木扎的最后一个地主抗拒改造,企图向贫下中农的水井中投毒,被一个七岁的放牛娃当场抓获,地主余向我及其女儿余香被农会的“农民法庭”宣判死刑,民兵把他们押到响水河边,让他们面对响水河跪下,当场执行枪决。木扎最后一个地主消失了。

同样的报告至今存放在麦县档案馆里,木扎两百二十三户人家按手印做证。同时还有被岁月侵蚀发黄的《麦河报》做证,那篇报道的题目就叫《木扎深入开展阶级斗争,粉碎一起地主“反攻倒算”的丧心病狂的投毒阴谋》。

《麦县县志》上也是这样记载的。

但如果历史不是用档案资料来编写的,你到木扎亲自去调查,那些八十多岁的老人会告诉你,地主余向我和余香是用老鼠药自杀的,他们根本没有去投毒,当然也就没有被“农民法庭”判处死刑。

他们还会说,余香那个妮子啊,长得可真漂亮,木扎以后再也没有那么漂亮的女娃子了。唉,可惜啊。就连他父亲余向我,那么精明的一个地主,他也没料到女儿会走到那一步,他本来想帮她,实际上却害了她,把女儿推到火坑里了。死了好,死了好啊。

余香是在出嫁后的第五天死的。

那天上午,地主余向我在被农会斗争以后,回到家里时,他看到了静静地坐在堂屋里的女儿。大门敞开着,阳光照进来,她的脸色雪白,没有一点血色,就像从说书先生讲的聊斋里飘出来的女鬼一样。但她的精神很好,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眼睛熠熠闪光,额头上散发着花开的香气。她穿着白色的丝绸上衣,下边是蓝色的裙子,这是她最好的衣服。这是两年前爷爷给她买的,但她只穿过一次,爷爷说:“还是不穿了吧,这太扎眼,别人看着不舒服。”那时她不明白爷爷的意思,但她现在明白了。她的头发也用皂角洗过,乌黑油亮,像水一样披在头上。

余向我迟疑地看着她,他预感到了巨大的不幸即将来临,他的胸口很闷。他扶着门框,手按在呼呼喘气的胸口,低低地说:“小香妮,爹还在,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余香笑了,她不是装的,她真的很开心,她的声音也很甜美,喃喃地说:“爹,你过来坐下来吧。”

余向我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坐在了她对面,他伸出长满老茧的手,心疼地抚摸着女儿的秀发,泪水涌了出来,他摇了摇头,说:“小香妮,爹对不起你……”

余香盯着父亲看着,她的目光像梦一样安静,她的声音像柔软的风一样吹过了余向我的耳边:“爹,咱们一起死吧。”

余向我一点也没有吃惊,他可能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他什么也没问,而是站了起来,走到里屋,从墙缝里拽出了一块砖头,从里面拿出来了两包老鼠药,放在了桌子上,他充满慈爱地看着女儿,说:“爹早就准备好了。爹还想你能活下去呢。”

她愣愣地看着父亲,泪水不可抑止地涌了出来,她突然就扑了过来,抱着父亲,但她仍旧不敢放声大哭,她使劲地克制着,双肩抽搐着,她在低低的哭泣声中喃喃地说:“爹,你怎么不问问我发生什么事了?”

余向我拍了拍女儿的肩膀,摇了摇头,说:“爹从小把你带大,我能不了解你吗?不到活不下去的时候,你怎么会寻死呢。小香妮,我的好孩子,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我们还是死了好,死了好啊……”

余香的泪水浸透了父亲的衣服,那些泪水冰冷,他好像被困在了冰窑里一样,他听到了女儿像说梦话一样喃喃地说:“爹啊,他们都不是人,他们不是人,他那个傻瓜儿子什么都不是,他娶的不是儿媳妇,他是给自己娶媳妇……”

余向我一把抓住了女儿的肩膀,直直地看着他,目光像要杀人一样,他愤怒地叫了起来:“你怎么不给我说?”

女儿摇了摇头:“我本来不想给你说,你知道了,他们会让你死得更快些。现在我想好了,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主,但我们可以自己决定去死……爹,我真想死。”

余向我呆了一阵,喃喃地说:“那我们就一起死吧……爹想好了,你先死,爹先把你埋到咱家祖坟那里,不能让他们把你埋在他们那里,你还是余家的人。埋掉你后,爹就找你去。”

余香瞪着蕴满洁净水珠的大眼睛看着父亲,父亲也看着她,她很开心地笑了,父亲也笑了,空气温馨,像水一样流动,花朵一般地包围了他们,她在芳香的花朵中站了起来,跑到灶屋,舀了两碗水,一碗放在父亲的面前,一碗拿在手里,她的另一只手拿起了那包老鼠药,安静地说:“爹,那我先到路上等着你了。”

父亲点了点头。

余香死在了父亲的怀中。她死了,脸色却红润起来,像睡着了一样,她的睫毛长长的,像呵护着一个甜美的梦,她的脸上还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木扎的乡亲们还在戏台子上跳着秧歌,学唱着歌唱新社会的歌曲。在这些激昂、优美的歌声中,地主余向我背着女儿的尸体,提着一把铁锹,走向了村子北边余家的祖坟。

若干年后,一个姓冯的放牛娃成了老人,他告诉自己的孙子,那天只有他看到了余向我埋葬女儿的每个细节,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见过心肠这么硬的人,他连一滴泪都没有流,埋头挖着坟坑,很认真地一锹一锹地挖着。挖了一会儿,他跳进坟坑里,慢慢地就看不见了。他就踮着脚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看见地主余向我像虾米一样弯着腰继续挖着。姓冯的这个放牛娃当时只有七岁,他还看到了静静地躺在地上的那个少女,他想她已经死掉了,但又觉得她没死,而是睡着了。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喉咙,他甚至连喊一声都不会喊了,就一直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

余向我把女儿的尸体放在了坟坑里,然后又把土填上了。

接着他又在旁边给自己挖了一个坟坑。那个姓冯的放牛娃吃惊地看到,他挖好坟坑以后,自己就躺在了里面一动不动。放牛娃愣在了那里,他这是要干什么?这是他自己的坟吗?但他没有死啊。

余向我躺了很长时间,他终于也想起来了,自己还没有喝老鼠药,还没有死。他只好从坟坑里爬了出来,带着一身泥土走回家里。等他带着那碗水和老鼠药回到挖好的坟坑时,清醒过来的放牛娃已经发疯地跑回村里,叫来了木扎所有的大人和小孩。那时,余向我已经站在了坟坑的边上。那些人惊恐地看着他,像被说书先生所说的“定身法”定住了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余向我回过头来,朝着他们笑了笑。他们像见了鬼一样,余向我已经不是余向我了,他的笑容又像从前那样,他的腰也直了,脸上也有了光彩。人们终于反应过来了,都看着农会主席张德生。张德生的脸阴沉沉的,就像刚生了一场大病一样,他还很不争气地露出了惊慌失措的神情,说话居然也有点结巴了:“狗、狗地主,你这是干什么?那、那座新坟是谁的?”

那个放牛娃显摆一样地叫了起来:“是小地主余香的!”

余向我扭过头去,目光温柔地抚摸着那座新坟,喃喃地说:“是的,这是我女儿的。”

张德生的脸色变得惨白,就像他也成了死人一样,他的整个身子都哆嗦起来了,他指着余向我叫了起来:“你、你为什么害死她?”

余向我叹了口气,无限凄凉地说:“是,是我害死她的,你们都是好人……”

他说着就跳进了他早已挖好的坟坑里,没有人动,每个人都呆呆地看着他举起手,把一包老鼠药倒在了嘴里,然后又举起那只破烂的碗,把里面的水一饮而尽,他还没来得把碗扔出,就一头扎进了坟坑里……

治保主任冯二娃最先清醒过来,他喃喃地说:“阶级敌人自绝于人民了!”

农会主席张德生是最后清醒过来的,他瞪了一眼闹哄哄的人群,恨恨地说:“什么自绝于人民?他这是阴谋向群众用的水井里投毒,被乡亲们当场抓到,对,就是你冯牛娃看到的,报告了政府,被我们农会依法枪决了!这个狗地主,他别想就这么走了,我要让他死了也不得翻身!”

那个放牛娃还听到了张德生说的最后一句话:人民,只有我们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主人!

《麦县县志》上就这样记载了地主余向我之死。



那个姓冯的放牛娃后来长大了,后来娶媳妇了,后来有了一个儿子,他省吃俭用,把他送到了大学。送他上大学走的那天,他对他说:“你好好学习,大学时别谈恋爱,将来也别回木扎了。”

他的儿子记住了他的话,果然在大学没有谈恋爱,学习很好,留在了一个叫南京的很大的城市,他也很少回老家了。他有了儿子,理所当然也是城里人,儿子根本就不知道木扎这个词语了。他也从来没有打算要教他这个词语。

这个姓冯的放牛娃的儿子就是我。

我看到了那两座坟。我离开家乡木扎二十多年了,清明的时候,我从千里之外的南京赶回了木扎,给我的爷爷冯二娃上坟。很多亲人已经来过,坟头上的蒿草被烧光了,坟前的纸灰厚厚一层,有风吹过,像黑色的蝴蝶一样漫天飞舞。我跪在那里,按照家乡的风俗,把纸钱点燃了,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脑袋磕着大地,咚咚地响,乡亲们说,这叫“响头”,如果磕头没有声音,那是一种没有孝心的表现。我还按照父亲的交待,在嘴里小声念叨着:“爷爷你来拿钱吧。”

我当然不信这些东西,但我尊重这样一种缅怀逝去的亲人的形式。

我站起来,这才注意到旁边那两座矮矮的土堆,在我印象中,童年的时候,它们还要高一点。我也知道,那不是土堆,那是两座坟。上面长着一人多高的蒿草。我突然想起,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来烧过纸钱。这是谁家的坟?他们难道没一个亲人?

我问父亲,父亲愣了一下,他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说:“那是余家父女的坟。”

我继续刨根追底地问下去,终于从这两座荒芜的坟堆里挖出了这个小说。黄土下面,埋藏了多少秘密啊。

我为什么泪流满面了?

我给父亲说:“我去给他们烧烧纸钱吧。”

父亲惊讶地看了看我,但他还是点了点头。我跪在那两座坟前,把那些纸钱点着了,然后伏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余向我、余香,我是一个贫农的儿子,我不认识你们,但我的爷爷冯二娃认识你们,他不是一个坏人,但也不是一个好人,他没害过你们,但他什么也没做。我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写下这个小说,让你们的名字,永远不会埋没在黄土中,我用这种形式,替爷爷们赎罪。如果有来世,但愿你们比我们过得好,如果有地狱,但愿那些有罪的人到那个地方去……

大地芳香,愿你们的灵魂在天堂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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