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扎
裴志海
一
1949年7月12日,一队穿着黄颜色衣服的军人来到了木扎。
最先看到他们的是木扎的大户人家余向我。那天清晨,他照例起得早早的,天色还有点朦胧不清,勉强能看清地面,余向我使劲地瞪大眼睛盯着地面,尽可能地把脚下周围看得更清楚一些,但就是这样,他还是踩到了一泡猪粪。当那“吧唧”的一声响起来时,余向我心里便痛苦地叫了一声:“完了!”这泡猪粪算是完了。他很心疼地看着那泡被他踩得不成样子的猪粪,走到路边,在草地上蹭了几下,然后伸出粪叉,把那泡猪粪挑了起来,甩在了身后背着的粪筐里。猪粪份量很轻,砸到粪筐里,没有他希望听到的那声很大的“啪”地沉甸甸一声,而是轻飘飘的,没有什么声音。他的眼皮跳了两下,心里有点不踏实,今天可能要倒霉吧,一大早就不顺。
但他很快就不想这事了,全副身心都集中在了脚下面的土地上,眼睛仔细地向四周瞄着。我一定要看准,不能再这么糟蹋猪粪了,我会很快就找到一泡很大的猪粪的。他一边走着,一边这样想着,想着想着,嘴里也开始不停地念叨着:“猪粪,猪粪。”等他觉察出来自己不停地念叨着“猪粪”有点可笑时,他已经走到村子中间了,天色更亮了一点,四五米外的树啊什么的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了,他像做贼一样向四周看了看,幸好周围没一个人影,要是被别人听到了,人家会拿他当笑话到处讲的。人们只听说过“鬼迷心窍”,但还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会被猪粪迷了心窍,一边走路,一边不停地念叨“猪粪”。如果说有,那也是余向我的父亲才会这样。
余向我手上拿的粪叉,身上背的粪筐,都是他父亲的。他每天早上起得早早地出来拾粪,也是跟着父亲学的。就连他的名字,也是父亲给的。他说,你生在木扎,你一定得和乡亲们搞好关系,他们叫你这个名字时,都会觉得你心向着他们,喊着顺口,他们就会对你好。
父亲是木扎最有文化,也是最善良的人。余向我到现在想起他,眼睛还是有点发酸,总想流泪,他要是还活着该有多好啊,他肯定会跟着父亲一起出来拾粪,而不是一个人躲在被窝里睡觉。很多事情,等你失去的时候,你才会发觉它原来是那么美好。父亲本来也喊过他起来拾粪,但他每次嘴里答应着,最终却还是没能起来。后来父亲就不喊他了。
与其说我是在拾粪,不如说我在用这种形式怀念父亲。余向我想。
父亲和母亲在半年前去世了。那天大背山上的五六十个土匪不知怎么回事跑到了木扎,把家里能带走的东西都带走了,还牵走了耕牛,带走了父亲和母亲,留下话来,让余向我在十天之内筹集一千块大洋到大背山赎人。那天余向我带着十七岁的女儿余香去跟镇长拜寿,等他回来时,家里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房子了。乡亲们带着满脸忧伤围在他家门口,小声地安慰着他,有人还给他出主意,让他去给镇长借些钱,他和他父亲关系不是挺好的嘛,刚过了六十大寿,拿一千块大洋出来应该不成问题的。余向我本来闷闷地抱着头坐在门槛上,正在考虑要不要卖掉一部分地来筹集这一千块大洋,但他又怕父亲知道了会骂他败家子。父亲什么都好,就是对这些地太亲热了,一天都要跑到地里看上好几遍,比对亲儿子还要亲。余向我在县里上过小学堂,本来还想上中学,但父亲不让他上了,让他回来种地。这不是把地看得比儿子还重要吗?如果我把地卖了,他会怎么样呢?余向我正在犹豫不决时,突然就听到了有人让他去找镇长借钱,他抬头看了看,是村里的张德生,他正冲着他憨厚地笑着。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只比他大了两三岁。他很感激地冲他笑了一下,愣愣地说:“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这呢?”他立刻一身轻松地站了起来,换了一身崭新的衣服,让女儿在家等着,他动身又去了镇里。
余向我没有从镇长那里借来一块大洋,但胖胖的镇长让他放心,他立刻给县里汇报,说是县城里刚来了国民革命军,到处在找这股土匪,土匪像狐狸一样到处乱跑飘忽不定,这下好了,原来他们在大背山,还带着人质,不会跑远了。镇长说着说着,就有点愤怒了,狠狠地说,这股土匪,他们还真会享受,把你家耕牛都抢走了,他们这是要在大背山过年了。他拍了拍余向我的肩膀,很诚恳地说,你回去吧,牛估计已经被他们宰吃了,但你放心,我一定会保证让你父母毫发未损地回来的。我现在就给县里报告,让他们这两天就去剿匪。余向我看着满脸堆笑的镇长,有点疑惑地问他:“那土匪撕票怎么办?”镇长有点不高兴了:“你要相信我们,堂堂的国民革命军,连一帮士匪都摆不平吗?笑话!”
余向我就回到了木扎等着国民革命军把父母送回来。他等到第三天时,镇里却通知他去大背山认尸,说是他的父母被乱枪打死了。镇长说,我也不知道到底是被土匪还是被国民革命军打死的。说是土匪撕票吧,身上应该只有一两个枪眼才对啊,可他们身上却至少中了二三十枪,又不像是撕票。谁知道呢,节哀顺变吧,枪子不长眼啊。
巨大的悲痛淹没了余向我,他几乎被窒息了,但在他窒息之前,他还是很清醒地问镇长:“土匪抢我们家的东西应该还在吧?”
镇长摊开了两手,好像牙疼一样啧了啧嘴,说:“你怎么还在想着这个啊?你根本连想都不应该想,你想想。人家国民革命军提着脑袋打仗,好不容易弄了些战利品,你能说是你家的吗?反正我是没敢问人家,我劝你也不要去问了。”
余向我想了想,觉得镇长说得也有道理,他就没再吭声,到镇里的“陈记药行”陈老板那里借了一辆板车拉着去了大背山。这本来是件很不吉利的事情,但陈老板二话不说就借给了他,还很关心地问他:“你一个人行不行?要不要我找一个伙计帮帮你。”余向我一声不吭地摇了摇头。他准备找到父母的尸体,好好地痛哭一场,然后擦干眼泪把他们安葬,和女儿好好地相依为命地活着。余家现在就靠他一个人了。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放声大哭的样子,不想让别人看到他虚弱的样子。他那独自一人去大背山佝偻的身影,让人看着忧伤和惆怅。
安葬了父母,余向我像是丢了魂儿一样,坐在空荡荡的家里两天两夜没动,第三天里,他就早早地起来背着筐子拾粪去了。他在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告诉过他,余家就是靠着拾粪才置下了这份家业的。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家里的粮食、耕牛也被土匪抢走了,连一点吃的都没有,余向我只好卖掉了家里的五十亩地,买了粮食和耕牛,留下了四十来亩最好的土地。余向我坚信,他只要坚持做下去,不但能把卖掉的五十亩地再买回来,还能把家业再扩大,恢复余家的荣耀。
余家是木扎最富有的大户人家,但余向我从小并不觉得自己家和其他人家有什么区别。他去县城学堂回来,就和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样早早地就开始下地干活了,割麦、锄地、除草、给牛割草,别人会干的农活,他都会干。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还不如人家,比如割麦的时候,要请短工,父母会到镇上买肉,让短工们吃白面馒头,大块吃肉,有时还会打来些酒,而他,虽然和短工们一样也要去割麦,但仍旧得和父母一样蹲在灶房里吃红薯面窝窝头。老婆在六七年前生病死了,但父亲一直没提让他再娶一个,他有次偶尔流露出了这个念头,就遭到了父亲的白眼:“再等等吧,家里还没娶媳妇的钱。”余向我心里很清楚,家里并不缺少这个钱,而是父亲舍不得。他总给余向我讲,好日子就是靠勤俭打拼出来的,比如说,今年养一只鸡,明天会有两只,后年会有四只,大后年会有八只,这样下去,过不了多少年,就会富得流油。
余向我想到这时,把粪叉支在地上,胳膊倚着支着下巴,看着清晨的风中耸立在村中的自己家里的八间瓦房,脸上有了些笑容。这是村里最好的房子,其他人家的都是土坯草房,下雨就漏。只要这八间瓦房还在,日子就会慢慢地好起来,粮食就会慢慢地装满每个房间,颗粒饱满,芳香扑鼻,金光闪闪。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每天都要这么想上一会儿,有点傻乎乎的。饭得一口一口地吃,钱得一分一分地赚,这事不能急啊。他把粪叉拿在手上,瞪大了眼睛,仔细地寻找着隐藏在石头堆里、草丛中的每一泡猪粪、狗粪、牛粪,心里还在暗暗地盘算着,上午村子西边的那块地草越来越旺,得好好锄锄了,还得抽空到镇上去买一只老母鸡。家里应该养只鸡,父亲说得没错,母鸡生小鸡,小鸡再生鸡,子子孙孙无穷匮,好日子就是这么打拼出来的。
余向我在村里转了个遍,角角落落的猪粪、牛粪、狗粪几乎都被他扫荡光了,有几次他甚至克制不住地想推开人家的院门,到人家的院里去拾粪,但最后还是忍住了,那些做太不地道了,也会让人家笑话的。看看天色已经大亮了,他正要出村把这些粪倒到地里,张德生出来了,他也拿着粪叉,背着粪筐,看见余向我,就叫了起来:“你这个老家伙,是不是半夜就起来了?”余向我嘿嘿地笑了,说:“睡不着,就起来瞎逛逛。”张德生瞪着眼睛瞄了瞄他背上的粪筐,有点酸溜溜地说:“我日,你都弄一筐了,还说什么瞎逛逛?你这家伙,把村里的粪拾完了,我怎么办?”余向我苦笑了一下:“我说老哥,你要是真心拾粪,你就应该早点起来。”张德生却笑了:“嘿嘿,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我这也是被孩子他妈逼的,做做样子。就那五六亩地,我就是天天去地里拉屎,它也长不出黄金来。”余向我听他这么说时,脸上稍稍红了一下,实际上他每天早上起来就是跑到他家的地里美美地撒上一泡尿,拉上一泡屎。这也是他跟着父亲学的。
两个人就一起向村外走去。余向我是把拾来的粪倒到地里,张德生是跟着他做做拾粪的样子给孩子他妈看的,但他还是很敬业地对余向我说:“老余头,你给我听着,如果再看到一泡屎,你不能太贪心,得让着我。”余向我忙说:“老哥,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和你争的!”张德生扭头看了看他,脸上露出了伤心的模样,很真诚地对他说:“老余头啊,你还是这么老实,我这是给你说着玩的呢。唉,可惜了老掌柜啊。”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再吭声了。事情已经过去半年多了,余向我已经从最初的悲痛中走出来了,但这一会儿张德生一提起,他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很疼,如果父亲还在,他说不定现在还躺在被窝里呢。从前都是父亲来拾粪的。父亲去世了,自己现在是一家之主了,一定要勤快,攒些钱,把闺女找个好婆家,然后自己再娶个老婆,如果有可能的话,再生个男娃,送他上学,把余家的家业做大。靠这点土地,只够过得比别人家稍微好一点,是发不了什么财的。毕竟读过几年书,余向我觉得自己一向都比父亲看得更远一点。
刚刚拐过一个小土坡,他们就看到了那群穿着黄色衣服背着长枪的军人,大概有五六个人,他们穿的衣服洗得已经有些掉色了,帽子也是黄色的,但是很旧了,帽檐软塌塌地垂着,走起路来也是稀稀拉拉的,一点也没有军人的模样,既不威武,也不可怕。但两人还是吓了一跳,更确切地说,他们是被他们身上背着的长枪吓着的。两人忙后退两步,低着头让军人先过,但那些军人却在两人面前停了下来,带头的那个大个子军人声音很响地问候他们:“老乡,你们起得真早啊,拾粪啊。”余向我迟疑地抬起头,他看看那个军人,再看看张德生,张德生却有点害怕地看着他,他只好点了点头,说:“拾粪”。军人就看着他说:“老乡,你们这村叫木扎吧?”余向我只得再次点点头,低低地说:“是木扎。”那个军人伸头看看余向我背上的粪筐,脸上露出了很满意的笑容,还拍了拍余向我的肩膀:“不错啊,老乡,拾了不少粪啊。”余向我忙露出一脸讨好的笑容,嗫嚅着:“不多不多。”
军人们走了,两人互相看看,刚要松口气,那个大个子军人又回过头,看了看他们两个,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最后冲着余向我说:“老乡,我们是解放军,是穷人的队伍,我们是来搞土改、斗地主的,你们以后有好日子过了,再也不用拾粪了!”
余向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还是慌慌地一个劲地点着头。军人冲他和蔼可亲地笑了笑,挥了挥手,然后就走了。两个人愣愣地站在那里望着那群军人的背影,心里都有点不安。张德生的眉头揪在了一起,有点害怕地说:“他们来木扎干什么?他们是政府军?”余向我想起了那次到镇长那里借钱的事,他很肯定地说:“政府军是国民革命军,但他们自己说是解放军,你听说过解放军吗?”张德生摇了摇头,他的眼神还是惊慌不定:“他们到木扎干什么呢?”余向我摇了摇头。木扎是豫西南麦县最南端的一个小村庄,离县城有一百多里,他们几乎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军队,余向我也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大背山离这里不远,但那里的土匪早就被政府军剿灭了,他们来干什么呢?他想了好大一会儿,实在想不起来,就干脆不想了,把粪倒在地上,正要往村里走,张德生却拉住了他:“老余头,咱们先不要回去,在这里等等,看看村里有什么动静再回去吧。”余向我觉得他有点大惊小怪了,这些军人看上去脾气都很好,他们总不会因为手里有枪就乱整一气吧。他往村庄的方向看了看,村庄的上空正飘着炊烟,吃饭的时候还不到。他又看了看张德生,他的手在不停地颤抖着,嘴巴也在抖个不停。他的惊恐传染给了本来觉得自己见多识广的余向我,他心里隐隐约约地也有了点不安,脑袋里突然就崩出来一句古话:“大兵所至,必有不祥”。他就跟着张德生上了路边的那个土坡,两人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看着木扎,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什么。张德生掏出旱烟袋,给自己按了一锅,把烟袋递给了余向我,朝他腰上努了努嘴巴。余向我忙从腰里取出旱烟袋,在张德生的烟袋里掏了一锅烟,眯着眼睛滋滋地抽了起来。
(一)(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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