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以为是的人(下)
北村
一天,有一个神秘人物来到中医院,他就是马永生。他见到陈明达后,表情沉重悲哀。他对陈明达说,有一件事我想要跟你说,不说我一辈子良心不会安宁。陈明达问,什么事?马永生说,你知道是谁一直给你麻烦吗?陈明达没听明白:给我麻烦?没人给我麻烦。马永生说,我说白了,你知道这几年是谁在整你吗?陈明达摇摇头,我不知道。马永生看着陈明达,说,是我老婆,周文怡。陈明达一听就楞在那里,半天才说,不可能吧?我又没有害她,她干嘛整我?马永生苦笑着也摇摇头,过去,我揭发你是汉奸,现在,我老婆整得你下放受苦,你的苦怎么都跟我有关呢?我们不是朋友吗?陈明达,请你原谅我吧,也原谅周文怡吧。陈明达还是问那句话,我又没有害周文怡,她干嘛这样对我?马永生说,你没有害她吗?你不跟她结婚,就是害她了,你不明白吗?你让我试验她,结果她中弹了,她恨死你了。陈明达思忖,原来是这样。。。。。马永生这时说,陈明达,你知道吗?她在做梦的时候。。。。。她喊的是。。。。你的名字!马永生突然变得悲怆的语调让陈明达心中一震。马永生的眼睛里泛着泪光,说,陈明达,你到底是他妈的什么人?惹得女人一辈子记得你?爱也好,恨也好,全跟你有关,你到底有啥能耐?陈明达直直地看着马永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当天晚上,他们俩个去酒馆喝酒到半夜,都醉了。他们说起在阎锡山军队的趣事。马永生说要是当初陈明达坚持把小吴追到手,今天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陈明达说,小吴不是我的。马永生说,周文怡也不是我的。陈明达说,慢慢地就会是你的,你看,李金花也不是我的,但现在,就算她天天骂我,还是我的,我这么落魄,她还是不离开我。他对马永生说,你也
不会看不起我,我很知足。马永生说,我连老婆都没有了,还怕啥?陈明达,你是真正的朋友。陈明达说,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人不可能按想象的方式活着,也不可能达到你想象的目标,因为命运像一股潮水,会把你推向你不想去的地方,怎么办呢?只有努力抵抗,尽量朝想象的方向挪,挪多少算多少。马永生说,昨天我们单位处理了一个人,他是我的朋友,被判了十年,罪名是“诬蔑林副统帅。”就因为他怀疑林副统帅说的话:人怎么可能万寿无疆?陈明达说,这话对,我早就想说了,分明是一句假话,为什么弄得全国人民都说着?好像真的似的?人要是能活万年,就是一只老乌龟。马永生吓得说,快闭嘴,你还是没改那爱乱说话的毛病。陈明达说,你不是我好朋友吗?我对好朋友都不能说真话,活着还有什么劲儿?就算这话是真话,过去皇帝也让人这么说,现在还说,不是要把毛主席诬蔑成皇帝老子吗?这是抹黑。马永生吓了一跳,说,你说什么呢?你说话注意点,吓死人了。陈明达大笑,拍拍他,我这不就是随口一说吗?又不当真的,我才不管人能不能活万年呢,我只要明白我自己活不了万年就成,我要是长生不老,就会珍惜生命,就不会用心想当下我应该怎么来做人,我现在啥都不想,只想好好推拿,我可不想再下去凿冰盖了。
可就因为这句话,陈明达再次惹祸。这一次更惨,他被关进了牢里。陈明达惊奇地发现同监有他当牧师的叔叔。他们好久没有联糸了。他问叔叔为什么会在这里?叔叔指着天说,去问上帝。陈明达说,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我为啥要说那句话呢?它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这张该死的嘴。叔叔说,你说了什么话,都要对它负责。陈明达说,人活不活得了万年关我屁事?我现在心里苦得很,我害了李金花,也害了孩子,我不如死了好。叔叔说,要是你做的事于良心无亏,那么就不必抱歉,不要有心理负担。陈明达说,可她们怎么活呢?叔叔说,你别说没用的话过口瘾,你要说有用的话,你觉得只有说了它,良心才会平安,你就说。陈明达问,如果这会给我家人惹麻烦呢?叔叔说,交托出去吧,自有管的人。陈明达皱着眉问,啥叫交托?叔叔就做了一个手势,把双手伸出,手掌向上,说,这样,看明白了吗?良心使人平安。这时看守警告叔叔:陈先和,你不要传歪门邪道!叔叔对看守说,我没传歪门邪道。看守说,那你是在密谋越狱吗?叔叔说,你不要怕,我不会逃跑的,你就是把我放在监狱农场的麦田里,一个人没有,我也不会逃跑的。陈明达悄声问他,你真的不会逃跑?叔叔说,是。陈明达说,你是傻瓜吗?你为啥不跑?叔叔说,因为我心无挂碍。陈明达说,难怪你连女儿自杀都无所谓,我可不像你,我夜里梦见我小女儿,哭湿了枕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叔叔说,总有一天你会交托。
李金花在手套厂的工作被开除,简直就算彻底断了活路,李金花只好去扫厕所。十六岁不到的儿子陈希金参加了开山队到深山划木,给家里减轻负担。陈明达惹祸的这句话确实是马永生传给周文怡的,不过他不是成心想害陈明达,只是两口子床头吵床尾和,一高兴就说漏嘴了,周文怡就抓住这句话把陈明达整进了监狱。当陈明达在监狱里听到儿子陈希金因为扛木头被砸断腿骨落下瘸腿残疾后,放声大哭。
这时来提审陈明达。主审官说,你可以带罪立功。他递过来一张纸,上面贴着两个人的照片,竟然是周文怡和马永生。陈明达问,什么意思?主审官说,这两个人是叛徒、汉奸。陈明达一听就呆在那儿,他想不到这么快周文怡和马永生也被抓起来了。真是世事难料。陈明达问,他们是什么事?主审官说,站错了队伍,屁股坐到敌人那一边去了。陈明达又问,这跟我有什么关糸?主审官说,我们正在调查他们的历史,你和马永生是好朋友,跟周文怡还有一段亲密关糸,你可以证明,他们是叛徒。陈明达说,不,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叛徒。主审官说,你要是愿意证明,可以戴罪立功,我们给你监外执行。陈明达的心一下子提了上来,自由就像路边的钱一样唾手可得。。。。。。可是他又冷静了,说,可他们不是叛徒,马永生没有叛变,他还是共产党潜伏在新京的地下党,周文怡本来就是共产党。主审官说,不是叛徒,难道就不会是汉奸吗?他们给日本人干了多少事,你难道不知道?陈明达喘着气,不说话。主审官态度缓和下来,说,陈明达,我们知道你的问题并不严重,你就爱个胡说八道,你要是愿意证明他们是汉奸,你的问题就不算问题,立即可以回家,如果你不愿意,就是包庇犯人,罪加一等,你知道现在你的老婆在干什么吗?在扫厕所,你的大儿子成了残废,你的二儿子三儿子在学校被人打,你的小女儿你老婆顾不上,只好绑在家里,有一天爬进来一条蛇,差点没把她咬死。你难道愿意他们受这苦?你要解脱他们其实很容易,只要在我们写的证明上签个字就可以了。
陈明达泪流满面,说。。。。。。我签。。。。我愿意证明。。。。。。
陈明达终于签了这份揭发材料。果然。不到两天,陈明达就被放了出来。他拎着自己的铺盖向家中奔跑,可是家里没人。这时,正好一辆吉普车停在不远,一个女人被全副武装的警察押上车,陈明达一看,竟然是周文怡。他们好久没见了,周文怡看上去老了很多,头发都有些白了,四目对视,周文怡直直地盯着陈明达,眼睛里含着泪水,陈明达双腿发软,这时周文怡突然喊了一声,明达!陈明达立住了,他没想到周文怡会叫他的名字,她已经十几年不愿意理他了。陈明达跑了过去,周文怡看着他,眼睛里掉下眼泪,说,对不起!
周文怡被押上了车。车子绝尘而去。陈明达腿一软,坐到了地上,他双手掩面,痛哭起来。一种新奇而可怕的虚空涌上他的身体,淹没他的心灵。陈明达的泪水像泉源一样流淌,怎么也止不住。他立即背着铺盖疯狂地往监狱里奔,他重新站到主审官面前时,主审官问,你为什么跑回来?陈明达放声大哭,说,我说错了,周文怡不是汉奸,马永生也不是,我说的不对,我要改过来。主审官说,这是你自己签字的。陈明达说,让我重新回监狱吧,让我重新回监狱吧,我要收回我的话,我要回监狱。主审官说,你说话不算话吗?陈明达说,把我的爱人还给我。主审官问,谁是你的爱人?陈明达说,周文怡,周文怡是我的爱人,马永生是我的朋友。主审官对旁边的人说,他脸皮可真厚啊,把人家的老婆当成自己的,难怪人家叫他色鬼。主审官讽刺地看着他,说,就算她是你的爱人,可你别搞错了,让我把你的爱人还给你?不是我要抢你的爱人,是你自己送给我们的,是你自己扔掉的,还叫我们还给你吗?陈明达一听,就瘫坐在地上,哭死过去。
陈明达终于回到了监狱,但结果已无法改变,周文怡和马永生被送去劳改。陈明通对李金花说,陈明达是不是疯了?他的脑袋一定病了,话已经说出去了,马永生和周文怡的结果不会改变,他背叛了朋友,自己也没捞到好处,还回监狱,白忙了一场,这是最愚蠢的变节。李金花说,他这样的人,去死好了,他活在地上,只会给人添麻烦。
陈明达又见到了叔叔。叔叔问他,你为啥又跑了回来?陈明达说,你知道吗?我作了伪证,我说周文怡是汉奸,我说完了,就往监狱外走,我越走腿越软,走到家时几乎走不动了,我觉得天暗下来了,我觉得我饿得慌,看到周文怡时,我就崩溃了。叔叔,我从来没有这么悲痛过,连我娘死时也没有过,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如丧考妣。我回来问他们,要我的东西,就是被我丢掉的两个朋友,他们却对我说,又不是我抢你的,是你扔的,我就受不了了,我从来没有感到这么羞耻。叔叔说,周文怡不是害过你吗?陈明达说,可是她对我说。。。。。。明达,对不起,我一听这话,眼泪就涌出来,再也止不住。叔叔说,你又跑进来了,那你的老婆孩子怎么办?陈明达说,叔叔,我现在明白你说的交托是什么意思了,我良心无亏,她们也只好交托出去了,我想,既然我做的是对的事,她们就不会有事,不必我管,我只能管最重要的事,如果我对得起良心,她们还遭殃,就说不通。说完陈明达还是流眼泪,叔叔用手摸他的后背。
陈明达在监狱里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李金花没来看他,陈明达也不怪李金花,他觉得他欠她们的太多,她不看他是有道理的。陈明达和叔叔一起到农场收麦子,两人经常发生争论。陈明达死死咬住他女儿自杀的事,但叔叔不想说这个,陈明达只好争第二个问题:他认为他对佛教虽然也不怎么认同,但他对基督徒一边说爱一边吃肉感到不解。它们不是生灵吗?他问叔叔,它们不是生命吗?它们和人一样有思想,有感情,为什么要吃它?叔叔说,凡物有它的边界。陈明达说,你不要糊弄我,难道有些生命生来只是为了当别人的食物吗?我不相信,一只牛生了小牛,还会给它喂奶,说明它是爱它的孩子的,它有权利活下去,做另一个孩子的母亲,并且受到尊敬。叔叔说,这不是爱,是本能,为什么动物只会依照本能养育孩子,一到年龄就不分青皂白驱赶它们?陈明达辩解道:人难道不这样吗?叔叔说,只有人是用爱来维糸关糸的,动物只受人管理。陈明达反对,说,就是人管得太多了,把动物关到动物园里,才把关糸搞乱的。叔叔说,上帝造世界,把动植物托给人管理,所以给动物是本能的边界,人不好好管理,才越出边界的,明达,这世界各从其类,人是其中最重要的管理者。陈明达说,总之,人吃动物是不对的,我会给你充分的证据。
至此,陈明达恢复了陈明达所有的本相。他又像年青时那个陈明达一样了。就像陈明通所说的,狗改不了吃屎。陈明达把叔叔私藏的一本圣经翻了个遍。有一天他突然翻开圣经对叔叔说,我找到证据了,你看,该隐和亚伯向上帝献祭,该隐献的是庄稼,上帝不要,亚伯献的是羊羔,就要了,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动物只能用来献祭赎罪,不能拿来吃。他又翻到另一页,说,你看,亚当夏娃是吃果子的,没有说他们吃肉。叔叔笑着对陈明达说,你做事真认真,我都怕你。陈明达说,从今天开始,我要吃素了。
陈明通还是想把哥哥弄出来,他在医院工作,于是托另一个医院的医生开了一张陈明达患慢性肝炎的假证明,然后走通了一个军区的将军的关糸,把陈明达从监狱弄出来,保外就医。陈明达见到了老婆孩子。当天晚上,李金花突然在陈明达面前哭了,陈明达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李金花说,我没有去看你,心里难过。陈明达说,不对,你还有别的事。李金花就说,她做了革委会副主任的姘头。陈明达听了,什么话也没说。李金花说,她一个女人没法活下去,但她是爱陈明达的。陈明达说,我不怪你,谁都犯错,能认能改,才是不容易,我有体会。但儿子陈希金说的话让陈明达无法接受,他竟对母亲说,你为什么不跟他离婚去跟主任结婚?他有什么好?主任有哪点比不上他?他是我爹吗?除了无休止的麻烦,他给过我什么?他像爹吗?没有他,我的腿不会瘸。陈明达沉默以对。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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