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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 学
谢侯之

余家沟

余家沟与枣圪台相仿,五十来户人家,夹在枣圪台与万庄之间。原先有北京知青三十多人,现在单剩个知青王克明,而今也在教书。

进了余家沟,到知青窑去寻克明。转过石窑院墙,见棵老树虬根,横竖了枝杈,生得全无章法。树下见到那克明,头扎条白色羊肚巾,身穿件黄色斜纹布旧制服,脚踏双黑色松紧口懒鞋,立在窑门碾盘前。制服右边肩头上扯了口子,被用个别针扎住,阳光下像个肩章,闪了些光亮。

克明见了我,高兴地招呼:“嗨,正想找人传话去叫你出来呢。你倒来了。”我说:“今儿星期天,我肯定会出来。我弄了瓶清油,枣圪台分我的。”克明接过清油,羡慕说:“枣圪台一满好吃食。”又说道:“老楚老苏今天在我这儿。一会儿简华说好也过来。我在庄里弄了十几个鸡蛋,还有个猪肉罐头。今天咱们可以打平伙(聚餐)了。”

随克明进了窑,见北京支延干部老苏老楚都在窑中。老苏坐灶旁烧火。灶上大锅盖了盖帘,雾气蒸腾。老楚坐炕沿上,面前好大一缸子大叶儿茶,浓得墨汁一般。

老苏原是北京什么机关科员,人一向本分,行为谨慎言语小心。老楚文化人,先前是北京某校校长。文革初期,各校红卫兵都把老师校长捉来,批斗得快活。他很受些曲折。经劫难不死,身心一发宽大。

正招呼时,简华来了。身上一件灰青布褂,已洗得发白。手上提着两个酒瓶,看了大家说:“都在呀!”举起酒瓶说:“万庄供销社弄来的,一瓶红葡萄,一瓶白的。够咱们一顿了吧。”

我取出那本《古文观止》,克明和简华眼睛都亮起来,说:“咦!你是从哪儿搞来的?”没等我把陶渊明的那篇打开,克明已跳过来把书抢了去。翻了几页,伸了脖子,忽然大声朗颂起来:“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抑扬顿挫前仰后合慷慨激昂,像莎翁的哈姆雷特在台上念独白。正得意,窑外已聚了一群娃娃,都吵嚷说“听王老师唱古经了,一句也解不下!”

克明翻着书说:“这书还有篇儿特棒的。”指给大家看时,却是骆宾王讨武曌的檄文。克明直了身子,又是高声,语调放得铿锵:“伪临朝武氏者,人非温顺,地实寒微...”待读到“入门见嫉,娥眉不肯让人。掩袖功馋,狐媚偏能惑主”两句,大家都失声大叫:“好!”倒把老苏吓了一跳,张了口,抬头疑惑地望着大家。

我笑着摇头说:“骂得太露,小气了。”克明家里是高干,文革中整成个黑帮。听我说,就笑着看看老楚。向我眨下眼,带了分狡诘,说:“这骂得才叫过瘾呢!而且几句对仗漂亮,得大声读才有味儿。”

老楚端了缸子,喝口茶。慢悠悠地笑着问:“那文章骂谁呢?”克明说:“骂的是伪临朝的女皇。”简华解释说:“是骂武则天,唐朝的事儿了。”老苏就说:“哦。骂唐朝呢。”又说:“哎,我说你们几个呀,净管那些唐朝的事儿干什么?喜欢诗,多学学毛主席的诗词嘛。”老楚也说:“不要光看古文吧。看点儿现代的,学点儿科学知识。” 简华说:“大家都在看数理化呢。”老楚鼓励说:“你们几个都有程度有基础,我看呀,大学以后可能要恢复。说不定没准儿会考试招生呢。”

正说着,进来个碎娃,对老楚说:“我妈饭好了,喊你到我家窑火吃派饭去。”大家慌忙说,“不要去吃派饭了,在我们这儿打平伙,吃好的。”老苏就看看老楚。老楚站起身,抻了下筋骨,说是有规矩。捧了茶缸,跟了碎娃,一摇一晃地走了。老苏讷讷地跟了在后面。门前的娃们散去,剩条狗,瘦瘦地卧着。

克明去到酸菜缸,从里面抱出块压菜的石头,说:“咱们搭桌子来。”陕北农家的窑里,除了灶和炕,没有桌椅。我去从另一个酸菜缸里抱石头。两块石头一边一块,摆好在窑洞里。简华就去窑洞门口,双手抓住窑门板,用力往上一提,把一扇门从门拴里卸了出来。克明上来相帮着,把门板抬了,铺到两块石头上。地上就搭出一个桌子,只是甚矮。克明说:“古时候桌子就这么矮。没椅子。咱和帝王将相一样,宴会得席地盘腿儿。”

克明早在后锅打好一锅黄米饭。大家都上手,前锅倒清油,炒出一大锅油汪汪的洋芋条子,盛在个大碗里。再把鸡蛋都磕了,加大把葱花打散,收拾了一大碗油汪汪的炒鸡蛋。最后找些洋柿子做了锅西红柿酸汤。几样菜摆定到门板上。克明又把猪肉罐头打开,见是白灿灿一罐头的稀稠猪油,肉倒不见几块。就都倒到个碗里。又将酒分倒进几个茶缸子。

三个人各自找了块柴木疙瘩,坐下来。将酒杯捉定,各自先灌下去一大口。右手举了筷子,喝声“吃!”一齐动起手来。

那炒鸡蛋金黄灿烂,最是诱人。第一口一大筷子,人香得直酥了半边。又用调羹舀那罐头的猪油,拌进黄米饭里。黄米饭油津津泛一层光亮。几个人一边擎了大杯,一口口的白酒,辣辣地倒下去,肚里心里热烫起来。

一顿吃喝到太阳偏西,大家都有些瘫软。桌上白酒红酒早已倒得瓶空,盘中吃得狼藉。克明扔了筷子,一口把残酒干了,抹一下嘴,表情庄重。说:“来,咱几个,《你们已英勇牺牲》。”几人听了,都干了大杯,带了醉意,嗓音嘶哑地吼唱起来:

多少弟兄们牺牲在斗争中,
他们对人民无限忠诚。
愿为全人类能够自由生存,
一切都贡献,甚至生命。

这是19世纪俄罗斯民运人士的葬礼曲,曲调徐缓。叫大家唱得悲壮。吼叫里带了一种挣扎,叫人想到荒山上兽的干嚎。

西天上,晚霞烧起来,成了一片火海。大块火烧云红得鲜血淋淋,深深浅浅流了满天。晚风送过来,看得见大家都映红热了脸子,就觉着那歌声飘荡起来。我醉醺醺地望着那歌声。看着歌声渐高渐远,看着它飘到血红的云海里去了。

回到古代

早上起来,上了两节的课,我开口说道:“昨天留下的功课,都做完了?现在交作业。”娃们都把作业本子拿出来放到桌上。我离了黑板,依次收了过去。

待收到山性时,见桌上空着。就问他:“作业呢?”山性是个五年级男娃,很机灵的模样。他歪了头,不看我,说:“没做。”我记起来,人说这山性是孩子头儿,很是捣蛋。原先枣圪台作教师的女知青被他给气哭过。就问:“为什么没做?”他看一下我,垂了眼,说:“没时间。”我咽口气,又问:“昨天下课你干嘛去了?”“耍来咧。”

我抬头看看其他娃,说:“昨天耍的还有谁?还谁没做作业?”窑洞里没人答话。我凶起来:“还谁没做!”娃们中间,迟迟疑疑地举起来两只手。是来福,是根宝,一个是队长的儿,也是上五年级,都怯怯地看着我。我厉声喝一句:“站起来!”两个男娃,加上山性,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窑洞里死一样静。

我心里恨将起来,一路怒喝下去:“不像话!你大你妈上山受苦,挣出两口吃喝,供着你们。指望你们能学上两个字儿,过上些好日子。能记账识数,少受穷受累。你们却跑去耍,还敢不做作业!对得起你大你妈吗?良心呢?”我越讲越气,声色俱厉,把些为国家为民族为乡里为父母的大道理小道理,义正词严,铺天盖地拿出来训得滔滔不绝。也不知训了几个钟点。骂到后来人有些累,心里奇怪起来,肚里哪儿来的那么多说教。

正在喝骂,觉得窑门口有人张望。抬眼去看,见是两个婆子。婆子见我看她们,吱溜一下跑没了影子。

抬头看看太阳,已是正午。再看山性儿几个,都低了头悄悄站着,气势已被卸得干净。定了气想想,可怜这些山里娃,听惯的骂都是乡间粗口,大概从没听过有人拿这么多大道理来骂人,自然矮了下来。就住了口,对娃们说:“现在放学回家吃饭。没做作业的留下。”娃们都拿了书,逃也似的跑光了。

我对那三个说:“你们几个坐过来。先把昨天的作业做了。”又打开语文书,找到个学过的生字表,指着字说:“这些生字,每个认真写一页纸。写的时候用心,过后我来考。不会不行!”把书拍到桌上:“写吧!不写完不准回家吃饭。看谁今后敢不做作业!”

三个娃都乖乖摊开了书纸,开始写。我找本书,在一旁坐了看。守着。隔阵儿训上两句:“今天这事,心里要记下!完成作业是做学生的头等大事。”

又守了一刻,肚里饿起来。就说:“我去做饭。你们老实写字。不许胡捣,操心我不客气。”娃们彼此偷看一眼。手上不敢怠慢,加紧了写。

我回到住处窑洞,生火,切菜,揉面,匆匆做成一锅瓜菜镬面。却发现盐没有了。就拿个小罐出来,去到隔壁喂牛老汉陈宝明家,想讨些盐回来。

出了窑,先去学校窑张望一回,转回来到陈老汉家窑前。正是中午,学校小场院静无一人。推开窑门,听到嗡嗡的说话声,倒叫我吃了一惊,里面竟聚了一窑的人。炕上坐的都是婆姨,三个学生娃的娘也在。脚地闲站了两个吃烟的汉子。

见我推门进来,众人都一愣,忙闭了嘴。陈老汉笑吟吟赶忙招呼:“谢老师,中午做甚吃?”我说:“哦,做镬面。盐没了,能先借给我点儿吗?”众人一听,都齐声说:“这算甚事,要叫谢老师说借!”不待陈老汉动手,都四下动作,拿盐,寻辣子,还有人跑去剥来两颗葱蒜。

我连声道谢,正要走,却看见灶台上放着三个饭罐子,里面装的小米粘饭,上面堆了些下饭小菜。山性娘忙的解释:“是三家给三个娃送的饭,先叫撂着。谢老师尽管去操心管教!”队长婆姨也都相帮了说:“谢老师快忙做饭吃去。我们守着。娃们不写功课,就不能叫吃饭!”

我愣怔在那里。乡里人尊着古,敬先生管教学生呢!外面可多少年没见过这事儿了。这叫人心里热热的。多年来兴的是把读书人踩了在脚下作践。那风尚似早已失却,人心中变得遥远。而今在这贫穷的小山村儿里,遇上这敬读书,敬读书人,像是回到了古代。这是些传下来的根底,积在这些不识字的农人心里,厚得像黄土大山,可叹!只些个秦始皇烧书的歪道理能够打掉!

离了陈家,我忙跑回学校窑。见三个学生娃还在写。每人把纸抄了七八页。拿过一页来看,上面紧紧密密一排排铅笔生字,大大小小,黑黑的一片。心里惭愧,暗骂自己,真是少不更事,下手没个轻重。派这么重的功课,抄到明天早上也抄不完。

我赶忙直了身子,和善了面孔对三个娃说:“好了,今天就做到这儿吧。从今要记下,每天必须完成作业。现在快都吃饭去吧!”三个娃听了,欢呼大作,立刻都扔了笔。逢大赦似地跑了。

吃罢午饭,隔壁陈老汉特地拿了一篮杏儿过来。说是专为给老师摘的。那杏儿大而圆,颗颗润白。我拿了一颗来尝,蜜甜,更带了股清香。

老汉看了我吃,得意地说:“几道沟就数我的杏儿好了,远近再没这么卜(棵)杏树。谢老师爱吃了都拿上吃去!”我不好意思:“拿几个就够了。”老汉笑了说:“都拿上!老师么,古代要叫个先生了。一满该拿好酒烧肉待着的。几个杏儿算甚咧?”我说:“这么好的杏,您该拿上走延安城卖去嘛!”老汉把个烟杆噙到嘴里,摸出火镰点上:“咳,卖什么了,麻烦的!你谢老师好本事,看把这些娃们教的!再想吃杏儿了,上我树上摘去。”喷口烟,竟自夸耀起来:“咱这个人,就好讲个五湖四海,为的朋友!好叫谢老师你们文化人知道,你陈大爷这一辈子,不同他一般乡里人。咱是吃也吃过,喝也喝过,嫖也嫖过,赌也赌过,是见过大世面的!延安城那阵儿有个苏维埃主席林伯渠,你北京认得吧?那(方言:他,读nei)和我在一个桌上吃过酒席咧。”

下午下起了大雷雨。我站在窑门口看雨。近晚雨停了。空气清甜如饴。满天沉沉的阴霾,裂开来一道缝隙,露出天穹青莹的真色。我眼前明亮,心想:“那是天空本来的颜色呢。”

(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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