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人指点至今疑
——关于胡兰成的杂想
苏 炜
关于胡兰成、“颓废”及其它
最近两三年间,胡兰成,是海外华文读书圈子里一个不时会谈论到的话题。在各种文人聚会或者文友雅集中,常常听到这样的交头接耳:“有没有读胡兰成?”“胡兰成很有些读头。”更听说,某某知名作家、某某有份量的文化人士,都对胡兰成的许多文学和文化的见解推举再三,于是也随俗入流,把本一读。
以往谈论胡兰成,一般都是因“张爱玲热”捎带而来,但因为“正确”的原因,胡兰成多年来一直是两岸文化话题中的一个忌讳。作为张爱玲前夫的胡兰成,“曾任汪精卫和平运动时期《中华日报》总主笔。抗战胜利流亡日本。 ”此乃台北新版之胡兰成《今生今世》的简介。按照习惯的看法,作为“汪伪政府”的文化要员,胡的政治行为是要受到历史正义的鞭挞的。若干年前三毛以张、胡之恋为本改编成电影的《滚滚红尘》获金马大奖,曾在台湾引起轩然大波。胡之主要著作《山河岁月》、《今生今世》,也是直到近年才能在台湾以全本面世(删节本也主要是删去写汪精卫与南京政府的专节)。如果说,“ 张爱玲”常常意味着对于“正确”的冒犯,“胡兰成”,则简直就是对于“正确”的逆反了。或许,这正是胡兰成“难谈”、“不方便谈”,虽然近年海外华文圈子里许多人都在读胡兰成,却很少见形诸笔墨的谈论的原因吧。
“颓废”一词,是对西文decadence的习惯中译。据一些学者的分析,西文原义,主要指的是文学艺术从极盛到衰微的变化,是和审美、鉴赏、附庸风雅的趣味联系在一起的,并非全像中文的意思那样,容易让人联想到精神的萎靡和堕落。“颓废派的唯美主义是一种唯视觉的理想主义,它把美置于一切经验方式之上。”(佩格利亚《性角色》语,参见康正果《魅力的构成及其颓废》)不管是“从极盛到衰微的变化”也好,“审美、鉴赏、附庸风雅的趣味”也好,“把美置于一切经验方式之上”也好,此“颓废”之西文本义,以之讨论胡兰成,确实是再恰切不过的。
在笔者的阅读经验中,读胡兰成最容易让人想到“异质”、“另类”、“ 不羁”一类的字眼。无论从叙述文体、文本风格、言事理路到资源底蕴,“胡兰成”都是很难被归类的。把他放在传统文化的背景里,他非儒、非道、非佛,又亦儒、亦道、亦佛;把他放在“五四”新文化的源流里,他是既不“启蒙 ”也不“救亡”、既不“乡土”也不“现代”、既不“学院”也不“通俗”的。(在政治上把他一古脑儿归入“汉奸文人”倒是轻省简单,但那等于什么都没说。)可以说,胡兰成是中国现代文化链条中一个“脱序”的独特存在。
就笔者读过的有限胡书中,最引动阅读兴味的,正是这“脱序”二字。以胡兰成的夫子自道,无论道德文章、行事为人,他都属于“逆忤”、“不宜家室”的一路人。“世上人家惟是深稳,但是亦是要有像霍去病樊梨花林黛玉这样不宜家室,看来像离经叛道的人,才深稳里还有风光泼辣。”(《今生今世》,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90年版,下引文同)当今开放时世,也不妨以此一角度去读看胡兰成,或许会比“因人废言”或“人以文存”一类的俗说更有些“意思”吧。
以“审美”读世,可说是胡兰成一大特色
所谓“颓废”——无论中、西文义,都有一种唯美主义、耽美自恋的倾向,“审美大于伦理”以致“审美凌驾伦理”的倾向。以手头边的《今生今世》论,把一切世事感触皆归结为审美式的观照,把审美判断融入世俗日常之中而构筑另一式的价值判断系统,“审时度势”于是成了以“审美”读世,可以说是胡兰成的一大特色,也是读胡兰成时每觉奇气逼人、奇思奇见倏忽而来的地方。
“中国民间是向来不谈政治,却有渔樵闲话与弹词。政治到了不可以入渔樵闲话,不可以入弹词,它就是微不足道的了,而亦就是天下要大乱了。”而以“渔樵闲话”命题的一节,恰是日后在台初版被删禁的写“汪(精卫)先生 ”的一节,亦足见胡兰成论世见解之奇诡处了。《今生今世》此书,按“原序 ”的说法,“是爱玲取的书名……写的是中国民间,江山有思。”这个“民间 ”,是胡兰成臧否世事的故事载体(写的是胡个人的自传故事),也即是他说的“渔樵闲话”的大文本;此“江山”,则是书中笔墨沉醉的“民国世界”与 “中华文明”;而其“有思”,在胡的笔底,使用最频密的有两个字眼,一是 “格物”,二是“直见性命”。
所谓“格物”,《大学》里的“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在胡文的语境中,却语义纷繁,几乎无事无关“格物”,无断可离“格物”。按笔者的杜撰,胡之“格物”,便也乃即“万事皆可作审美式观照”是也。以超然的美感判断替代价值判断,在对周遭之“物”一“格”之下,可以恩怨相忘与利害相忘。“王阳明格物,格亭前的竹子,我今却是格忧患。”论一己身世,胡兰成一直是“中华民国”政府追缉的“汪伪逃犯”,其书中相当的篇幅,正是写抗战胜利后他被民国政府搜捕而亡命浙东的经历。出亡日本之后,胡兰成更是成了“民国世界”唾弃的人物。但胡笔下之“民国世界”,由始至终,则几有一种伊甸园、“乌托邦”式的“清和简静”(此乃胡文喜用之语)——“民国世界山河浩荡,纵有诸般不如意,亦到底敞阳。”“这里叫人想起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其中男耕女织,黄发垂梢,并怡然自乐,民国世界的上海亦依然好比是这样。”而全书最用心、动情写的人物——张爱玲专章,其题则为“民国女子”(这也是一般人认为《今》书“最有看头”的一章)。此“审美大于伦理 ”一也。
不消说,胡兰成是“反共”——对共产党没有好感的。按书中描述,胡之出亡日本,其实是在五十年代早期上海“三反五反”伊始之时(而非扉页简介所言的“抗战胜利之后”)。但胡兰成笔下多处篇什,却欣赏身边共产党人、解放军尤其是“大秧歌舞”的“民间起兵开创新朝”之“贵气”。“眼前这些儿女正是江山一代人。‘月儿弯弯照九州’,是这样的民间,所以才出来八年抗战,后来还出个人民解放军,击鼓渡长江。”“中华民国三十八年三月,解放军渡长江,毛泽东的总进攻令,真真神旺,那文章令人想见周武王誓师孟津当年。”此“审美大于伦理”二也。
早被坊间定位为“汉奸文人”的胡兰成,不消说也是“亲日”的(且勿论 “卖国”了),但胡兰成笔下,对“八年抗战”的讴歌不说,对大多日本人(尤其日本文化)也似无甚好感。“偶或见了日本人,那人热情得很,必要握手,说‘我们都是朋友’,我只答:‘还要等做起来看。’“日本的国策,则远在破灭之前已自惭形秽了。”究其原因,竟是认为日本人之不识“格物”。“ 惟亲与敬,才是格物……日本人是亲与敬不足,故特重义气。”“日本人于格物尚未至,固有此大败战。”如此等等。此“审美大于伦理”三也。
“直见性命”则可为胡知人论世、品文论藻的“最高标尺”。民俗民谣的好,是“直见性命”;张爱玲的好,是“直见性命”;儒绅淑女的好,是“直见性命”;《白蛇传》、《红楼梦》、《梁山伯与祝英台》或者碧山秀水、渔樵灯火、闾里烟岚的好,也是“直见性命”。这个“直见性命”,按笔者的解读,首先,是强调真率的美感造成的心灵震撼。因此胡文里,伴随“直见性命 ”的,常常好用两个字眼作美感判断,一是“艳”(“XXX真是艳”),二是“惊”,“世人多知恶的东西往往有大威力,如云恶煞,会惊得人分开顶门骨,轰去魂魄,不知好的东西亦可以有大威力,它使人直见性命,亦有这样的惊。”其次,则是重呈现,反表现,直面事物的本真本性,反对人为的制作与演释。用今天的流行语言,是“存真意,去包装”,用胡兰成特有的表述语式,就是“平易之情”,就是“人在日月山川里”,“岁序不言,风日无猜”。
基于这样一种自然主义的态度,《今》书中胡一再提及厌恶“神道”和“ 巫魇”(顺及,胡兰成喜作奇语,《今》书中自有一套胡自创的术语和概念)。“神道”者,以今语言之,既指威风八面的权力权威,正义懔然的“宏伟叙事”,也包括高堂讲章式的经院体系是也。“我不喜《蒋介石伟大》那样的书名,不喜东条英机,也不喜麦克阿瑟,一种东西,若是像城隍庙里的神道,威灵显赫,或向《白蛇传》里的法海,是个超自然的大力,且总归是他有理的,我都不喜,见他倒下来,我比谁更开心。”所以,胡兰成虽曾熟读马克思却不喜“革命”、“斗争”,对慷慨激昂之士多有鄙语;对学院一派学问,胡自认 “受过严格思想训练”,却从张爱玲处顿悟:“不如解散的好,……驱使万物如军队,原来不如让万物解甲归田,一路有言笑。”
所谓“巫魇”,在胡文中虽有歧解,但大体指的是对宗教式狂热的拒斥,对人生之戏剧化或戏剧化之人生的漠视。《今》书细写世变离乱、朝代兴亡间的人生诸景,却写来波澜不惊,文意沁凉清冷,带着一种平实的自嘲和悲悯,书中极力弘扬亲敬清和、世俗平凡的入世情怀,故对任何你死我活、天堂地狱式的执持都甚为反感。“现代西洋人是连音乐亦只能采用野蛮人的巫魇的热情,而又要求解脱,如此就成了单是技术的,止于感官的。”
在无政府主义、民粹主义的底蕴上新旧驳杂
自然,以“审美判断”对胡兰成一言蔽之,难免以偏概全之嫌。胡兰成的言事理路(或称价值系统),虽繁却杂,虽深亦简。在笔者看来,从社会理念、道德取向到行事风格,是远儒而近侠,远佛而近仙,远官而近盗。用现代语式,则可谓:主流心态,边缘立场,在无政府主义、民粹主义的底蕴上新旧驳杂。
此“主流心态”也即书中之“中原心态”,对胡兰成这样经历的人似乎有点费解。胡之一生可说从未进入过任何社会、任何时代的主流,却是一位真真确确“心悬魏阙”的人物。即便在隐姓埋名的逃亡期间,他也时时记挂着日后的“中原复出”(海外学人喜论“中原意识”,胡可谓士人中之至早“执迷者 ”矣),并为此以“张嘉仪”之假名长期与正在西南办学的梁漱溟通信,结为莫逆。四九年后,这位“张嘉仪”议论国事、指点江山的信函甚至“直达天听 ”,由梁漱溟送抵毛泽东手中,以致梁要正式致函“偶我恰保┕蚕? 国事。“妾身未明”的胡兰成竟然束装就命,正是在赴京途中,经上海目击“ 三反五反”,他才决意去国亡命的。
《今》书中多次提及他对克鲁鲍特金之《田园都市手工场》的研读;又好自炫“侠气”,对有“侠气”之人无论高低雅俗均有好感;却也对民俗中富多神教色彩的“仙道”颇感兴趣,喜论某人有无“仙气”,对张爱玲用的“欲仙欲死”一语惊叹不已。至于“近盗”,则不能不提及胡之对任何类型、主义之 “民间起兵”的特殊好感。从水泊梁山、武昌起义到共产党“三五支队”以致青红帮会,都以“民间起兵”名之。为此,胡对上海“白相人”——黑道人士甚至有专章述及,语多羡褒,立论角度相当奇特,则更见其之“新旧驳杂”了。
“新旧驳杂”者,其实是新少旧多,厚古薄今。新学之中,“左”、“右 ”诸般主义胡兰成都似曾涉猎,但却独缺“自由主义”一脉的痕迹,其对西方基督教文明下的人情世态,始终语多讥讽。胡对中国旧学浸淫既深,沉迷亦久,可说常常沉迷至不可自拔的地步。经书子集、儒道墨法、黄老佛禅、民俚民俗,随手拈来,辄出奇见,且喜对中西文化作“一杆子买卖”式的宏观断论。 “西洋人视人如物,印度人视物如人,亦似平等,可是不好。”“世上唯汉民族能如此壮阔活泼喜乐。”“西洋人的母爱真是侮辱儿女,……世界上唯有中国,儿女与父母是平人。”这种“唯中国文明有,西方(外国)文明无”一类的大堆头断评,今天看来自是武断吓人,但放在胡文语境中,却仍有启人思迪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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