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商旧宅
申 维

现在郭英雄跟老巴子依然是最要好的朋友。他们经常向朋友炫耀：“我们是尿尿和烂泥的朋友。”他们闭口不提喝尿的事。现在的郭英雄已经没有从前的英雄气慨。他像他父亲大虚子一样，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整天呵着腰，在市图书馆书库里忙碌。她的老婆叫全无敌，是六三年生的。全无敌的名字肯定与毛主席六三年的诗词《满江红》有关。诗上有一句：“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全无敌很熟悉这首诗。她与郭英雄吵架，竖起小母指，夸张地说：“还什么英雄呢？我看你就是一只蚍蜉。”一般人不知什么是蚍蜉。蚍蜉就是蚂蚁。《满江红》中有一句：“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

老巴子随父母从插队的县城迁回扬州，就像从没进过城的乡巴佬。郭英雄地向他介绍烫了卷发的老婆全无敌，说溅内是扬州师范学院英语系高才生。言语间很得意。

老巴子就说，我要能娶一个大学生老婆就好啦。郭英雄拍拍胸脯说，这个任务就交给你嫂子啦。全无敌瞄了他一眼，不置可否，表情冷漠地干别的事去了。

有一天，郭英雄来找老巴子。他悲愤地说，全无敌跟她单位的头儿搞上。郭英雄要老巴子帮助出主意。老巴子袖子一捋，说我们去揍那家伙一顿。郭英雄毫无英雄气慨地说，不可，不可。结果郭英雄只是找那个头儿老婆哭诉一场，告了一状。

去年，郭英雄又来老巴子家诉苦，说全无敌跟他对门邻居搞上。这个对门邻居还是他哥们。老巴子说，你告诉我这个干什么？我的办法就一个字，“揍！”郭英雄一脸无奈地摇摇头，说文明社会暴力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没过几天，郭英雄说他在医院，要老巴子去陪他。老巴子热血沸腾，以为郭英雄把情敌打伤，或者自己也受了伤。可是见面他吓了一跳，郭英雄的头发大块大块地脱落，像是头上长着一个个的鸡蛋。这在中医上叫鬼剃头。

郭英雄戴着顶帽子，在图书馆里，在众多人文关怀的书籍中间，走来走去。他戴帽子的样子像一个小丑。谁都知道他的头发是因为精神紧张脱落。只有他相信了医生的鬼话，说是细菌感染，整天往头上洒消毒水。

同事们问：“英雄，你的头发怎么掉啦？”

郭英雄答：“细菌感染。”

“你家里的卫生要注意啦。”

“我最讲卫生啦。家里天天打扫，可以说地上无纤尘，空中无飞絮。”

“你讲卫生没用，你家全无敌也要讲卫生。”

单位同事都这样说。开始他还生气，后来就无所谓。反正他们说的是全无敌，不关我的事。这就叫社会舆论监督。

头发掉了没多久，郭英雄迷恋上网络聊天。他先是打字聊，后来是语音聊，现在发展到用摄像头聊。他的网名叫午夜牛郎。他在网上搞了个恋人，叫北国织女星。北国织女星在大西北，在某小学数书。牛郎和织女网恋了两年多，双方也都没有见面的意思。双方有家庭。家庭生活都感到不幸福，可是又没有勇气和能力走出来。他们想见面，但又缺乏见面勇气。

郭英雄跟全无敌分床。他半夜爬起来和北国织女星过网上夫妻。据郭英雄说，语音聊天，同样能达到性高潮。他们不仅网上聊天，不在线时，还发手机短信聊。手机短信一响，郭英雄会激动得全身颤抖，像通了电似的。

电视台马小明凭借艺术家敏锐的感觉，怀疑郭英雄因为长期没有性生活，已经变态，变成人妖。老巴子说：“不会是人妖。他在浴室里看郭英雄蛮强壮的。那玩艺一点儿也不小，有半截驴鞭那么大。”

马小明着急地说：“这是假象。你没注意郭英雄走路姿势吗？从后面看，屁股一扭一扭，再看他手指挟香烟，小拇指跷得很高。这在京剧里叫兰花指。通常是青衣和花旦的手式……”

经马小明一说，老巴子真的有点害怕。他不敢去图书馆借书了。图书馆书库里空荡荡的像个墓穴，全是书，没有人。万一郭英雄非礼他，估计喊救命都没人听得见。

老巴子最喜欢的是大姨妈任昭。任昭是个二朵毛子，穿三个口袋的灰色中山装，上衣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一支是黑的，一支是红的。大姨妈一来，就把老巴子抱到腿上。这样，他就可以仔细地看她胸前别的毛主席像章。像章底下有一行字：“为人民服务！”然后一伸手就把姨妈的钢笔抽出来，在手腕上画一只大罗马表。

迷园的人都知道，王家最有出息的人是任昭。她在文化局当干部。任昭的工资很高，每个月拿32块钱。任昭的工资比在机关工作的红旗还要高。瘫巴姨妈告诉老巴子，其实工资最高的是王先进，每月48块钱。王先进因为“大鸣大放”时放了个大臭屁，批评起毛主席，工资就只剩下8块钱。毛主席扣了他40块钱。毛主席说等王先进同志不放大臭屁时，就还给他。毛主席的工资全国最高，有320块钱，你想人家还会在乎王先进40块钱吗？

老巴子叹了口气。他觉得大舅舅这人笨。放屁时只要把两条腿夹紧，就放不出来屁。放不出来屁，就可以多拿40块钱。老巴子认为他对放屁有研究。他吃姨妈的黄豆，吃了想放屁，就让屁一点点往事外冒。吃饭时，瘫巴姨妈把拐棍往床架上一敲，说：“谁放屁啦？臭死啦！”

老巴子就指着姐姐小华和小四子，说：“她们放的。”

小华和小四子一脸无辜。她们盯着老巴子屁股底下的小板凳看。她们的确没有听到屁响。

任昭姨妈半个月来一趟，来去匆匆。她斜挎着一只黄包，包里装得鼓鼓蘘蘘的。任昭一回家，全家就像过节。她从上衣口袋里给王尔姨拿出生活费，从黄布包里给老巴子拿出好吃的、好玩的。几乎给每个人都捎东西，包括在狱中的大舅舅。

老巴子最心爱的荧光像章，就是任昭姨妈送给他的两岁礼物。他只要把像章在灯底下照一照，晚上再把像章拿出来，像章就会发光。郭英雄要用他的家电筒跟他换。他没肯。

有一回，他拿着荧光毛主席像章找瘫巴姨妈，问能不能把像章放进糖罐里，变出许多像章？瘫巴姨妈说，糖罐只变糖。瘫巴姨妈还给他讲了一个聚宝盆的故事。瘫巴姨妈的意思她的糖罐就是个宝贝。当时，在老巴子的心中，糖罐里的确是一个神秘的世界。这个物质极大丰富的世界，像共产主义，要什么就有什么。

后来他终于发现了糖罐的秘密。有一回，大姨妈悄悄地把黄布包里的东西往糖罐里倒，发出令人心动的“呼啦——”一响。倒过后，瘫巴子赶快把糖罐盖上，想掩盖这个秘密。但是细心的他还是从桌上包食品的荷叶发现破绽。荷叶上有油迹和油香。他用手指沾了些屑子放进嘴里，舌头一裹就判断出是精果屑子。果然，第二天瘫巴姨妈的糖罐就开始往外变精果了。

任昭姨妈回来，小院里就变得热闹起来。大家都聚到瘫巴子房里说话。自行车运动员王胜利把车子往堂屋中央一撂，也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任昭姨妈坐在象征着权威的马桶上，先让弟妹们说，一个接着一个的说，最后就她一个人说。她说话，大家不敢吱声，听，点头。老巴子看见别人点头，也跟着点头。大姨妈一高兴，就把他抱到腿上。这时候，老巴子感到一种无尚的荣耀。地位像是比瘫巴子还要高。

他就喊在院子里做作业的小华和小四子。小华和小四子挤到厢房门口，看见他得意地坐在大姨妈腿上，酸溜溜的。小华把手指头摆到嘴里，口水挂在嘴角。小四子把铅笔衔在嘴里，倚着门框傻笑。这会儿，他就想哈哈大笑。

任昭姨妈说了半天，说的什么，他听不清楚。只有王慧莲可以与任昭对话几句。因为王慧莲也拿工资。任昭走后，王慧莲就会说，大姐又来作思想政治工作了。有的时候，她们还会对大姨妈的思想政治工作提出批评。她们当面不说，背后批评。所以，大姨妈再来时，老巴子就告状说：“大姨妈，我妈妈说你坏话。”

大姨妈这时就特别高兴，说：“你就是大姨妈安排的地下党啊。说说，还有谁说姨妈坏话的？”

“还有瘫巴子姨妈。”有大姨妈在场，老巴子才敢喊二姨妈瘫巴子。这时候，瘫巴姨妈不敢用拐棍打他，而是嘴鼓得很高，赌气。

“婆婆说坏话的吗？”大姨妈问。

“婆婆没说，她笑的。”

“笑也是说坏话。她们说姨妈什么啊？”

“我妈妈和瘫巴子说你谈恋爱时，领导让你写检查。还说你加工资瞒着大家……”

王慧莲和瘫巴子脸红的像猪肝。王慧莲用异样的眼神盯着儿子，牙恨的咬咬的。

大姨妈轻轻咳嗽一声说：“乖宝宝，大姨妈走后，要是谁骂你打你，你告诉我。小孩子是诚实的，有什么错？不许为难小孩子。”

王慧莲低着头出门，一声不吭地到院子里淘米。瘫巴子用一本线装书遮着脸。

前几天，老巴子在浴室碰见两个老扬州在聊天。他们说扬州从前有十二座城门。后来城门拆了，把城砖运到高邮填清水溏。他听这两个澡客在嚼舌头根子，就模模糊糊忆起任昭姨妈说过拆城门的事。任昭姨妈说：“市里决定把十二座城门全拆了。”

王胜利说：“拆得好！城门太老了，明朝的。那么狭窄的老城门，将来火车怎么开进城？有空我去捡一块老城砖，弄回来当磨刀石。”

“你啊，私心太重。别忘了你是文化局干部家属。这砖头是国家文物，国家有急用。”

瘫巴子说：“有什么急用？再急也不能拆城门。没有城门，生活在城里的人就不安全。万一强盗进来怎么办？”

“什么时代了？还强盗呢？你封资修小说看多啦。”任昭姨妈眉飞色舞地说。“你们想不到吧？用于铺地，铺广陵路和三元路。”

“好！这叫废物利用，节约闹革命。”王胜利说。

瘫巴子躺在床上揩眼泪，叹息道：“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只可惜我是个废人……”

“姐姐，等路铺好，我骑车捎你出去看看。”

老巴子说：“好！小舅舅，我也要去。”

“好好，都去。你和小华坐在前面大杠上，美丽坐在后座。我用一只手骑车，另一只手拿毛主席语录。交警看我手拿毛主席语录，就不会拦我的车。”

任昭姨妈接着说：“我们文化局重点工作是准备把扬州十二座城门，二十四座寺庙全拆掉，用于铺路，建公共厕所，方便普通百姓。隔壁尼姑庵三清殿就要改造成公共厕所。那时，胜利就不用呆在家里上马子……”

瘫巴子说：“三清殿有几百年历史。妈妈前几天还闹着要去进香呢。改着公共厕所好，妈妈刷马子时，就可以顺便进香。”

“进香是封建迷信思想。宗教是麻痹人民的毒药。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各国反动派！靠得是战无不胜的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我们要帮助妈妈改变旧观念，把香案上观音菩萨像换成毛主席像，给毛主席他老人家敬香，祝他老人家万寿无疆！……”

瘫巴子最信任的人是任昭。她心中的秘密只肯告诉任昭。所以大姨妈一来，她就变成一个比老巴子还小的宝宝。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闹。

王尔姨给任昭端来一碗糖开水，说：“任昭喝口水。美丽不要跟姐姐闹，让姐姐息息。”

瘫巴子发脾气说：“过了两天不来了。”

“再等等，跟天气有关，忽冷忽热。要是再不来，我就找医生开中药。”

“从前我一天也不耽误。肯定是跟老兄作气的。我看书上说，国外有个女的，没结婚，就怀孕了。”

“你说的是圣母玛妮娅。这是神话。教堂马上要拆了。方圈门刘老太在家给耶稣烧香，在墙上钉十字架。我们正组织人对这个坏典型进行批斗……”

瘫巴姨妈的诗歌在收音机广播的当天晚上，任昭姨妈匆忙赶来。她听小四子回家说，瘫巴姨妈哭了一天，不肯吃饭。任昭姨妈在瘫巴屋子里做思想教育工作。

任昭说：“你写的诗总体上是好的，但是要歌颂伟大的时代，歌颂伟大领袖毛主席。要少看古书，看古书会影响进步。你看人家老何同志的诗就比你有觉悟。”任昭指着一封信。“你看这一句：‘把我们残疾人的满腔热血洒遍全世界，全世界的阶级兄弟得解放……’这是多么伟大的胸怀啊！残疾人想到的是全世界，而不是想着自己是残疾人。我们许多健康的人都想不到全世界，而一个残疾人想到了。这就是好诗，传颂千古的佳句啊……”

瘫巴子问：“我跟老何差距这么大，他会不会不跟我通信？”

“不用担心，老何思想觉悟高，是劳动模范，怎么会不和你通信呢？你要继续学习，多听广播新闻，跟上老何同志前进的步伐，革命队伍不掉队……”

老巴子对这段谈话没有兴趣，就跑到天井里玩猫。他把猫窝里一只只睡觉的猫弄醒，弄得猫满院子乱窜。母老虎被他撵到屋顶上。他抬头唤母老虎，看见天空中一轮朗月。他就跑到厢房窗口，仰着脸对任昭姨妈喊：“姨妈，快看，天上的月亮像猫食盘子。”

任昭姨妈笑逐颜开地说：“这孩子将来准是个大诗人。革命浪漫主义诗人李白曾经写过，‘儿时不识月，呼着白玉盘。’”

任昭姨妈关照王美丽和王慧莲姐妹俩要好好培养老巴子，说：“写诗要有天赋，老巴子天赋极高，从小就能说出李白说的话，把月亮呼着猫食盘。”

老巴子怎么也没料到自己普普通通的一句话，竟然使得自己的地位得到很大提高，以至小华和小四子对他刮目相看。他觉得当时如果把“猫食盘子”改着“白玉盘”，效果会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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