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大队
申 维

他啃着山芋干，去河边等沈小梅子过来割草，或者，等沈小梅子来接他去她家屙屎。你吃人家的山芋干还应当屙还给人家。他们的交通工具是沈小梅子家的杀猪桶。他们坐在桶里，只需稍稍划水，水流就把他们送到河对岸。

后来他们向郭爹爹学习，对交通工具作了改进。郭爹爹替队里撑摆渡船，撑一条小水泥船。他们模仿郭爹爹的撑船方法，在河对岸钉一根木桩，系上绳子，另一头系在歪脖子柳树上。绳子横着拉过水面。他们坐在桶里，两只手抓着绳子，交叉移动，木桶就漂向对岸。

王慧莲看到儿子天才的创造后，诗情勃发，在河边上朗诵了两首古诗。一首是：“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另一首是：“双飞燕子几时回？夹岸桃花蘸水开。春雨断桥人不渡，小舟撑出柳荫来。”虽说是在乡下，这也多少显示出老巴子的家学渊源。

第二年，红旗大队在他父亲极力督促下，办了一所小学。校址选在王仁学家。王仁学是个老光棍，住着三间屋子，就腾出两间做校舍。大队每年贴他30个工分。因为在王仁学家办学校，王仁学就当校长。教师是刘恒义家二小子耷巴子，说话一顿一顿。耷巴子曾在县城念过小学。因为他怕劳动，争不到公分，就让他当教师。

老巴子妈妈很高兴，说有学校就好，儿子就不会荒费学业了。妈妈连夜给他缝了一个书包，还在书包上缝了一颗红五角星。因为他书包上有红五角星，这个书包就成了学校最漂亮的。他天天背着有红五角星的书包，走五里地，去王仁学家上学。

他到了学校才知道，校舍就是两间茅草屋，中间打通。桌子、板凳全是泥土墩子。他上课时喜欢抠桌子，能抠出土里的稻草和稻壳子，有时，课桌里还能钻出一条虫子。他和沈小梅子同座，作业全抄沈小梅子的。他后边坐的是王仁学的儿子猫狗子。王仁学替儿子起这个名字是因为猫狗子贱，贱的东西好养。猫狗子作业也同样抄沈小梅子。因为大家都抄沈小梅子作业，沈小梅子就当班长。

王仁学上过私塾。他虽说是校长，却没有资格上课。这主要是因为他家庭成份复杂。他岳父是老瞎子。老瞎子儿子在台湾。老巴子父亲也认为他不适合当教师，脑子里“四旧”太多。这样，学校里唯一的老师是耷巴子，他要同时给四个年级上课。

教室里的土墩子有四排，从南到北，分别是一至四年级。学生也就十几个，全是红旗大队的。耷巴子上数学课就让他们数豆子，或者给校长王仁学家剥毛豆，要说出剥了多少颗。有时是剥花生和蚕豆。语文课最有意思，喊：“毛主席万岁！”“打倒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老巴子喊的声音最大，所以，他的语文成绩也最好。

因为耷巴子喜欢画画。他们总上美术课。生产队墙上画得“谁偷棉花谁是大乌龟”的乌龟就是他杰作。他在红旗大队画了100多只乌龟，赚了十几个工。耷巴子说，画好画也能挣工分。同学们听说画画能挣工分，学得很认真，比其它功课认真。耷巴子让他们画尺，画鸡蛋，说国外一个大画家就是画蛋出了名。

有一次，耷巴子上美术课时去屋后屙屎，猫狗子就把鸡蛋偷吃掉了。猫狗子把一个稻梗戳进蛋壳，把蛋吮吸了，可蛋壳子还好好地摆在讲台上。鸡蛋重量轻了，风一吹满地滚。老巴子也偷工减料吃过一个。

耷巴子上课时，经常有狐朋狗党在教室窗子外边喊他出去打麻雀。耷巴子就让学生们读书，读50遍。他拿一把弹弓出门打麻雀，说上级有紧急任务，除“四害”，麻雀吃生产队庄稼。这时候，沈小梅子就站到讲台上，临时充当教师。耷巴子要到放学时才回来，竹篙子上挑着一串麻雀，在学校里晃晃，告诉学生们，他很有本事。耷巴子曾经给过老巴子一只活麻雀。他找一根线拴在麻雀腿，要不了几天，麻雀就死了。

王仁学没有资格上课，但是他有资格作报告。他作的报告是《三国演义》。缝上刮风下雨天，生产队不出工，王仁学屋里坐满了人，都是来听他作报告的。这些人和学生一道坐在教室里。他记得王仁学是这样报告《三国》中的“桃园三结义”：

“各位看官，话说有一天，刘备，关羽，张飞到桃园里喝酒吃肉。刘备说，你我三人情同手足，何不结为兄弟，将来打架也有个帮手。关羽和张飞都认为有道理。可是，谁当老大呢？他们都是天上的星宿，哪有人间的生辰八字呢？张飞说，我们爬树吧，看谁爬得高。结果，张飞爬得最高，坐在树丫上。关羽爬到半中腰，抱着树段子。刘备在皇宫里长大，哪会爬树呢，爬了半天还的树根底下。刘备说，兄弟啊，树是从根生啊，我就当老大吧。关羽、张飞一想，有道理，树是从根生啊。结果刘皇叔就当了老大。三人拜天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王仁学多才多艺，除了说古书，还会唱道情。他唱扬剧“小尼姑下山”时，跟前围着一群老大妈、小媳妇。她们一边纳鞋底，一边听刘仁学唱。沈小梅子妈妈听唱时，什么事也不做，一门心思听唱，有时还掏出手帕子揩眼泪。另一个专心听唱的是小八级。小八级坐在前排，奶子挺得很高，头上插一支栀支花，手中拿一块花手拍，眼睛直钩钩地望着刘仁学，打着拍子，跟着哼哼，或者唱过门。

有一回，猫狗子没做作业，耷巴子把他赶出教室。猫狗子站在门口喊：“狗日的耷巴子，你妈妈小八级跟我爸爸睡觉了。”

耷巴子在教室里喊：“我爸爸睡你三姑了。”下课时，猫狗子告诉全班同学说，小八级去他家听说书，点牌要听“张生跳墙”。刘仁学说嘴干，没有水喝。小八级就把奶子掏出来，说喝奶。当时，猫狗子正坐在小板凳上做作业。他说，我也要喝。他爸爸给了他一巴掌，把他打到门外头。他就去屋后喂猪，喂过猪又浇菜，浇过菜又烧水，可是，他爸爸还在喝小八级的奶。

有一次，老巴子正在上课，忽然王仁学屋子里吵起来。他们听见小八级说，没有老娘，生产队会用你家房子，会白送你30个工？一只钢钟锅子扔到门外边。

耷巴子站到门口，骂道：“王仁学老——狗妈妈拿钢——钟锅家去。”

小八级出门听见儿子的这句话，弯腰捡起地上钢钟锅子，往头上一砍，扭着肥屁股回家去了。红旗大队只有干部家才有两口锅。猫狗子家的钢钟锅让王仁学老婆拿走，家里就没有锅烧饭吃了。后来猫狗子就去生产队猪圈，把一个铝制猪食盆拿回家当锅。

有一天，县里把下放干部集中到城里开紧急会议。他父亲回家后，表情严肃地对母亲说：“要打仗了。”晚上，沈队长，刘恒义，赵卫东和郭爹爹聚到他家开会。他们聚在油灯底下，一边开会，一边吃他妈妈炒的黄豆。他母亲是预备党员，可以列席会议。老巴子得早点睡觉。因为他什么也不是，但是，他得到了小半碗豆子。

老巴子躲在被窝里嚼豆子，偷听会议内容。他父亲传达上级会议精神，什么“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不称王”；什么“备战、备荒为人民”；什么“苏修准备来犯，红旗大队可能是重点进攻的地区，上级命令，为防止苏修的原子弹，必须挖50个防空洞。大城市已经在疏散人口，红旗大队准备接受300名从城里疏散下来的人……”

郭爹爹说：“敌人来的太快，已经在珍宝岛动手。英雄孙卫国身高丈二，虎臂熊腰，豹子头，有万夫不挡之勇，打退了苏修的进攻，估计这会儿苏修正在搬救兵，可能美国鬼子和小日本要一道来。不过，我担心挖50个防空洞的任务会完不成。”

沈队长说：“现在是春耕大忙，劳力不够。”

赵卫东说：“完不成任务上边怪罪下来怎么办？生产可以暂时放一放吗。革命同志，我们千万不能卫星上天，红旗落地啊！”赵卫东说话嗓门很高，很有感情。

他父亲说：“抓革命才能促生产。生产队有现成的防空洞。譬如坟地，只要刨开就是天然的防空洞。棺材板可以用来打制农具。城里已经实行火葬，土葬是封建主义思想，死人跟活人争地……”

他父亲的意见得到一致赞成。他们决定在老巴子家成立临时战备指挥部，开挖南边的百亩坟地。

挖坟的那天，黄金坟地上红旗飘扬。每座坟上都插一面红旗。民兵们敲锣打鼓，然后放一串鞭炮和几颗天地响。全村的人都赶来看热闹。刨第一座坟时，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迟迟不敢动手。只见父亲红旗走上前，铁锹一挥，把坟头的土帽子给掀掉了。

挖坟时，只有队干部敢动手，社员全躲在后边看。挖一大坑，棺材板露了出来。刨棺材板时，有人说，看见棺材里有东西动。“呼拉——”，人全吓跑到八丈远，远远地退到河边上，朝坟地眺望。坟地里只孤零零地剩下老巴子和他爸爸红旗。

父亲让老巴子往后站，说如果死者患得肺结核，会传染。他看见父亲撬开棺材盖，里边只有几根黑骨头。父亲跳到坟坑里，用绳子捆着棺材，然后喊人来拉。他们把棺材拉上来，发现棺材底下全是鳗鱼，又肥又大，濡动着青黑的背脊，白花花的肚皮翻滚着。

父亲找了只木桶，用锹把鳗鱼铲进桶里。他说鳗鱼是高蛋白，低脂肪，还约队干部中午来他家吃鳗鱼。可是，那天中午，大家都说有事，谁也没来吃鳗鱼。馋嘴沈队长是出名的好吃大王，都没敢来。老巴子弄了根棍子在棺材里乱翻，翻出一面小镜子。他看见沈小梅子站在人群里，就拿着镜子说要送给她。沈小梅子撒腿就跑，划着木桶遛过河去。后来，沈小梅子有好长时间不敢来见他，甚至不敢上学。她怕老巴子送她死人用的小镜子。

他们刨了几十座坟，棺材板堆在老巴子家西山墙底下，堆得比房子高。他父亲说，这些都是上好杉木。刨坟的事传到县里，影响很大。农民们很慌张，说下放干部下乡刨坟啦。后来县里来人调查，让他们注意群众影响，刨坟才停止。

不久，县里传达文件，说苏修侵略的警报暂时解除。苏修本来想侵占我国内蒙古和东三省，可是，他们惧怕毛泽东思想和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小米加步枪，就不敢轻举妄动。

老巴子的课桌是泥墩子，磨膝盖，把他的裤子磨了两个洞。他父亲想了想，就建议大队用棺材板打课桌。父亲还说，再穷不能穷教育。可是，等课桌打成，往教室里一放，“呼拉——”，学生全跑了。耷巴子也不敢来上课，躲在家里装病。有谁敢坐在有棺材板的教室里呢？学校就这样关了门。学校总共只办了不到半年就关了门。

他父亲跟大队买了十几立方的棺材板，找木匠来家里打桌子，书柜，脸盆，脚盆，澡桶，水桶，还打了几扇窗户。他母亲说，你打这些东西是想在这儿扎万年桩？父亲说，全是上好的杉木，便宜，大队多下来的，三文不值两文，这样的好事哪里找？老巴子朝他父亲喊了一句，“斗私批修，”就跑到门口尿尿和烂泥了。

尿尿和烂泥的时候，他就懂得要“斗私批修”。后来，沈小梅子问他，说他父亲为什么要挖人家祖坟？他说，他父亲挖人家祖坟的目的是想买便宜木材，买回家打家具。不过，父亲的私心没有得逞，他已经在所有的家具上钻了小洞。父亲挖得那些坟坑，那些防空洞，因为战争警报解除，就闲置下来。老巴子倒是经常在坟坑里爬进爬出，这些坟坑像是专门替他挖的。

有一天，老巴子看见红奶奶坐在棺材板上哭泣。手里拿着那根著名的棍子，敲打着棺材板，骂道：“死狗子日的，你没让我睡上棺材啊，这是上好的杉木啊，白养你啦，你这个公家的人啊！你挖人家祖坟，缺了大德啦！死狗子日的，要受报应啊……”

老巴子知道奶奶在骂父亲。他很高兴，就兴灾乐祸地把这件事告诉母亲。母亲对父亲说：“怪了，这孩子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他奶奶活着时就闹着要睡棺材，他怎么晓得呢？”

从前，奶奶在老家准备了一口棺材。当时，红旗正申请入党，为了表示自己觉悟高，他跑到老家，用斧头把红奶奶的老棺材给劈了。他把棺材板捐给公社食堂打了门板和锅盖。因为这件事，公社给红旗单位送了大红喜报，父亲也就很快入了党。

红奶奶说得话很灵验。他父亲确实遭了报应。这一点，他坚信不移。那天，雷暴大雨，轰隆隆。他家房子像一艘风雨中的小船，摇摇晃晃。屋里有好几处漏雨，母亲摆了好几个盆等雨，的的哒哒，像是在合唱。雨砸在窗子上，冒起阵阵白烟。屋子外边的水比屋内地面高，水就顺着墙根往家里淌。家具全浮了起来，摇晃着在屋里走来走去。

那些日子连着下雨，天与地分不清了，白茫茫的一片。忽然，一阵敲门声。沈队长跑来说，窑快塌了。父亲二话没说，披了件雨衣出门。等到天黑时，父亲回来了，几个社员扛着他，喊着号子。因为红旗块头大，压得抬他的人大喘气。沈队长对老巴子母亲说，窑塌了，砸了他的腰。父亲躺在床上说，不碍事，你们先回吧。社员们就走了。

母亲把热毛巾敷在父亲腰上，然后烧生姜糖茶。老巴子也分到一糖瓷缸生姜糖茶。一个月后，父亲才能下床。他拄着拐棍，家前屋后的走动。有时母亲扶着他一道走。红旗用拐棍指指这儿，又指指那儿，意思是这儿可以种几棵树，那儿可砌个猪圈。他父亲的样子像一个地主正在巡视自家庄园。

不久，红旗抢险救灾的英勇事迹就让县里知道，专门有人下乡来慰问。县里奖励父亲一只手电筒和一只军用水壶。手电筒有老巴子胳膊那么长，可以装三节电池。军用水壶是绿色的，上边用红漆写着：“学习张思德！”

县里颁发的大红奖状贴在堂屋中央的墙上，不过，奖状上写的内容不太贴切，写着：“为革命而死重于泰山！”因为他父亲并没有死。县里慰问的人一走，父亲的病就好了。他看见父亲用力把拐棍扔掉，扔出去有十几米远。他料不到一个病人能把拐棍扔出去十几米，如果是标枪，还不拿世界冠军。

那把手电筒成了老巴子的宝贝。晚上，他去河边上，站在坝子上，用手电筒照到河对岸的沈小梅子家。电筒的光柱穿透整个村子。他经常这样挥舞着手电筒，搅得河对岸村子鸡犬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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