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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女人.蚂蚱
沙 石

十二

当年茄子给我的那个吻具有历史意义,它驱逐了我的疑团和心里的黑暗。我们重归于好以后,我再看这个世界,什么都变得顺眼了。我继续埋头写作。可奇怪的是,过去在我情绪败坏的时候,只要我一提笔,心潮就开始澎湃,笔下就翻出稀奇古怪的浪花,可现在心情舒畅了,我的创意却一下子枯竭,写出来的东西变得干巴巴的,又苦又涩。真不知道上哪说理去。

这天我在俯案吭哧吭哧地写作,写不出来,就用脑袋撞墙,要么就跑到厕所去撒尿。坐立不安之际,突然听见楼下有人叫我,扒窗户一看是茄子。根据她向我招手的速度和频率来看,她一定有急事。我三步两步地跑下楼去。

我倒大霉了,她劈头就是一句话。

我说有话慢慢说,别一惊一咋的。

听了她的介绍我才知道,高考公榜了,她的考试结果不甚理想,距外语学院的录取分数线只低两分。茄子急得直跳脚,嘴里不住地说怎么办怎么办呀。她还一个劲儿地用手绢往脸上擦,我这才发现她脸上横七竖八地流满了泪水。

我说,你怎麽能掐算得这麽好?少丢几分数就上限了,多丢几分数也就死心了,这两分之差,不上不下的,真跟上吊一样难受。

茄子说,你就别说了,我已经够别扭了。

我说,有什么办法能挽回局面吗?

茄子说,我早想过了,现在唯一能够使上劲儿的人就是你爸。

一听她提我爸,我就象吃了摇头丸一样,一个劲儿地摇头。我说,你怎么能想到我爸呢?第一,他是个芝麻大的官,管不了招生这么大的事。第二,我和我爸一直处于冷战状态,要求他帮忙,还不如到动物园找大象去呢。

茄子的脸上都变成炉灰色了。她说,你别小看了你爸,虽然他职位不高,但权利却挺大。你还不知道吧,现在外院正在进行职工分房,因为你爸是基建处的处长,所以是分房的主管,不要说管招生的那些老师,就连院长书记都得巴结他。

茄子说的这一层我倒没有想到,也许我真低估了我爸的政治实力了。

茄子继续说,至於你和你爸的关系,那还不事在人为吗?你写小说时有这么多的鬼点子,我相信在这个关键时刻你是更能够发挥你的聪明才智的。茄子这么一捧我,我还真有点飘飘然了。我说,你安静会儿,先别说话,让我好好想想。

过了一会儿,办法果然给我想出来了。

我说有了。

茄子说有了什麽了?

我说,今天晚饭前你到我家来一趟吧,带点水果点心之类的礼品,这出戏怎么唱,你得听我的。

茄子连连点头。

到了晚上,六点一过,我家的门铃果然响了。我抢先过去开门。见茄子提着几盒点心一兜苹果一兜鸭梨走了进来。我小声对她说,叫你意思意思就行了,怎么买这么多东西?茄子说,现在的行情就这样,送礼送少了还不如不送呢。

说着,我们俩走进我家的前厅,我大声对我爸我妈说:爸,妈,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女朋友白茄。一说她的大名,我俩都特不自在,脸都涨红了。“女朋友” 三个字在我家的三间斗室里引起了爆炸性的震憾。当时我妈正在厨房和面呢,一听说我的女朋友来了,人都傻了,支楞着两只沾满面的手,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正喝茶的我爸一口茶呛在嗓子眼里,让他咳了半天。

一阵似是而非的寒喧过后,我爸和我妈把我拉到厨房里,说你小子搞的是什么鬼名堂,怎么从来不知道你有女朋友了?我说本来八字还没一撇哪,不想让你们过早知道,免得让你们二老为我操心。现在我们关系已经基本确定了,所以才叫她来跟你们见见面的。

走出厨房时,我听见我爸跟我妈直嘟囔,这么好的姑娘能看上咱石头,不大可能吧。我妈立刻反唇相讥说,你这是什么话,咱石头怎么了,大眼溜精的,谁看了不喜欢?

我妈又是倒水又是让水果,还一个劲儿地说,瞧石头这孩子,也不事先跟我说一声,让我准备点好菜好饭来招待招待你。

我说,妈,你客气什么,都不是外人。茄子,不,不,白茄,快到厨房去帮妈忙活忙活。

茄子“哎”了一声就往厨房走。我妈说,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了。

两女人在厨房里叽叽咕咕地说话,我爸的态度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他竟然跟我聊起天来,说中国女排怎么棒,中国足球队怎么臭,然后又谈了些中国经济改革的形势和世界和平等方面的问题。吃饭的时候,我妈一边往茄子碗里夹菜一边跟她问长问短,是干什么工作的,家住什么地方,家里几口人,父母都是干什么的,每个月挣多少钱?

在这期间,茄子一个劲儿地用眼睛溜我,我看出了她的焦虑和急切。这时我看机会也差不多了,就对我爸我妈说,白茄比我有出息,她参加了高考,而且考得还相当不错。

哦,这下我爸来精神了,眼睛都亮了。

我说,她只差两分就可以考进你们外语学院了。

是这样。

我对我妈说,两分就两分,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不上就是了。

我妈说,那不是太可惜了,再说咱家跟外院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呢。说着我妈把目光转向我爸。她说,老头子,这件事你可不能不管。

我说,妈,你不用麻烦我爸了,他革命这么多年了,从来不徇私舞弊,咱们做事要讲原则吗。

我妈说,这件事可不一样。这关系到咱们家子孙後代的成长问题。老头子,这儿子上不了上大学,让儿媳妇上还不是一样吗?

我爸不愧是有着丰富革命斗争经验的领导干部,阴谋诡计他见的多了,他不轻易相信别人,特别是像我这样的人。他一脸的狐疑。他脑子里转悠的是什麽我十分清楚。

吃完饭,我把茄子让进我的房间,然后随手把门关上。我爸坐在那看报,我妈在收拾盘碗。我的房间不大,即是睡房,又是书斋,又是茶室,又是我曾经养鸟斗蛐蛐的地方。我和茄子面面相觑地坐着。别看我和茄子这么多年了,还很少两人躲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所以我们都有点做贼的感觉。茄子红着脸说,你到底要搞什么鬼名堂呀,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了。

我说,你别急,我爸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他是不见兔子不撒鹰那个类型的。要想上成大学,你就得让他相信我们之间的关系是确定的,就差拜天地了。

茄子眨眨眼说,有这个必要吗?

我说那当然了。

我心里很清楚我和茄子在里屋的动静外间屋的那四只耳朵都在全神关注地听着呢。我把茄子拉到我的木床上,让她坐下。我也坐在床沿上,两手支在床上,仰头看着天花板。趁她不注意,我的身子上下颠了两下,又左右摇了两下,木床吱吱呀呀直响。茄子把头转过来,看着我说,你这是干什么?

我没有理会她,又颠又摇了两下。她说,你别这样,别这样好不好?

我奸诈地笑着,茄子显然不知道我的用意。我相信外边的我爸我妈更不会识破我的雕虫小技。我变本加厉地摇晃起来

茄子说,你这是要干什么呀?怎么越说你越来劲儿了。小点劲儿,小点劲儿,别让他们听见,听见了多不好啊。

我知道外间屋里越是安静,越能证明我的手段高明,一种成功的喜悦让我感到刺激。我像个得寸进尺的孩子,固执地做着我的游戏。茄子也烦了,就说,不管你了,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不听,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看你一脸坏样儿。

茄子完全被我利用了,我爸我妈完全被我蒙骗了,我编导的这出戏是成功的,艺术效果是显著的,这怎么能不让我沾沾自喜?过了一会儿,我也有点累了,觉得效果也差不多了,便停了下来。茄子说,玩够了吗?还不快起来,下地走走,看你一身懒肉。看着她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我忍不住嘿嘿直笑。我一把拉起茄子,说,够火口了,咱们可以走了。

我们推门出来,只见我妈拉着长脸,再看我爸的脸,更长。

我说,我该送白茄回去了。我妈赶紧站起来送客,还拉着茄子的手说,以后常来,都是一家人了。我爸也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拿过来笔纸对茄子说,把你的姓名和考生号写给我,你入学的事我给你办去就是了。

来到外边,天色已晚,天空布了满群星。茄子高兴得像脚踩弹簧一样。她拉住我的手说,真得谢谢你。

我说,有什么好谢的?虽然一些工作是我做的,但是重要的话都是你说的。等我把她说的那些话和木床发出的背景音响配在一起所产生的效果给她讲解清楚,茄子的脸“腾” 地一下涨红了,她抬腿一脚踢在我小肚子上。她说,你是全世界的头号坏蛋。

我说,谢谢你的评价。

十三

晚霞越过旧金山海湾照进我的十八层地狱时,我和茄子的情绪都已经恢复了正常。我们又开始一阵正经一阵不正经地交谈起来。

茄子说,今晚想吃法国餐。我请你吃“布亚拜斯特” 好不好?

我说,什么“崩牙” “白死” 的,没听说过。

茄子笑了,说话声都变了。你可真土,来美国都这么长时间了,连法国餐都没吃过。“布亚拜斯特” 是一种汤菜,把龙虾,蟹肉,干贝什么的放在一块煮,汤是汤,水是水的,就法国面包,可好吃了。

我们在渔人码头找到了一家法国餐馆,一查菜谱还真有“崩牙白死” 。

坐在讲究的餐桌前,眼前还摆着两根蜡烛,左右的人都是洋里洋气的洋人。

我对茄子说,他们不会闻出我身上的咸菜味儿吧?

茄子翻了我一眼,说少废话。

我又说,看来你嫁给那个庄园主也没白嫁,至少学会吃“崩牙白死” 了。

茄子说,去你的吧,别又讽刺打击好不好。

这时,一位打着蝴蝶结的法国店小二走到我们跟前,问我们要点什么。茄子一连说了好几次“布亚拜斯特” “布亚拜斯特”,小伙子都没听懂,害得她不得不一一列举菜的内容,不就是龙虾,蟹肉,干贝什么的放在一块煮的那东西吗。啊,这下懂了,这位英俊的店小二说,是“蓬尤巴荷特”,喉音卷舌音都很重。我在

一边像车胎撒气一样嗤嗤地笑。茄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 茄子问已经有些不耐烦的店小二道:这道菜多少钱一份?什么,三十八块?在我们缅因州顶多卖十六块。

我说,行了行了,缅因州是缅因州,旧金山是旧金山,懂得经济学中的地域差价吗?点吧点吧。这个钱我来掏。

茄子一梗脖子说,去去去,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说,是那个意思也不要紧,你不用担心,这个钱我出得起。想想看,一篇短篇小说,让我灌点水就变成一个中篇了,这钱来的容易。

是“布亚拜斯特” 也好,“蓬尤巴荷特” 也好,或者是“崩牙白死” 也好,这道菜确实好吃。吃饭的时候,茄子悄悄对我说,和你在一起吃饭真好,至少吃饭前不用祈祷了。

茄子说他们庄园里的人都是基督徒,他们早晚要祈祷,三顿饭前也要祈祷,遇到好事坏事都还要祈祷。

我说,没想到当基督徒有这么累,与其那样,还不如信仰马列主义呢。

茄子又捶了我一下。

饭菜上来了,我们谁也没有客气便大口魔牙地吃了起来,吃着吃着,觉得少了什么,吃进嘴里的东西要在嘴里转悠好几个圈才能吞下去,太不顺了,好像需要添点润滑剂,我对茄子说。茄子郑重地点点头,在喝酒这类问题上,我们是可以做到心照不宣的。茄子向那位法国小子打了个指响,一瓶红葡萄酒就送到我们跟前,是瓶1980年的Gevrey Chambertin,这回茄子也没问价就收下了。我们当即对干起来。两杯酒下肚,我心里感慨起来,少年时代的壮志凌云的豪迈和成年后的壮志未酬的无奈搅和在一起,变成一种欲喜又悲的感觉,许多往事像走马灯似在我眼前列队而过。我看着茄子,她的两颊红扑扑的,眼睛里的光活泛得像矿泉水一样。记忆一下子把我带回到十多年前家门口河边的那棵歪脖子柳树下边。我又以强盗对女贼的坦诚谈起人生哲理来了。

我先叹惜人生之漫长,道路之坎坷,一个人一生一世要与社会发生关系,比如与父母的关系,与兄弟姐妹的关系,与朋友,战友,同夥,对手,以及同犯的关系,我毫不犹豫地指出,在危难关头最牢不可破的关系就是同犯的关系,理由是人的背叛的心理是与生俱来的天性,在威胁利诱面前人可以出卖任何人,而唯有同犯不能出卖,因为出卖了同犯就等於出卖自己,正所谓“两个人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蚂蚱”,就是这个道理。

茄子基本上同意我的观点。她说,我们再上一瓶Gevrey Chambertin酒好吗?我说上吧,反正越喝我们越志同道合,谁怕谁呀。

第二瓶Gevrey Chambertin来的时候,我们又开始探讨犯错误的问题,这是我最擅长的专题。我们从错误的性质谈到错误的表现形式,又从错误的原因谈到错误结果,经过分析,归纳出什么是不能犯的错误,什么是可以犯的错误,什么是可犯可不犯的错误,什么是不犯白不犯的错误,什么是应该或者是必须犯的错误。我们的结论是:有钱是最不应该犯而又最容易犯的错误。想想看,人没钱的时候要拼命赚钱,等钱多了,又要挖空心思去赚更多的钱,所以赚钱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恶性循环,之所以说它是恶性的,是因为人只要有了钱,心就黑了,就六亲不认了,人也就不是人了。至於说什么是应该和必须犯的错误,我们各自做了表述,尽管我在这方面说的比较多。我认为,男女之间的那点事,是人注定要犯的错误,因为上帝让男人和女人生下来就各自拥有自己的器官,这就好比在每个人的身上按了一颗定时炸弹,爆炸是必然的,不爆炸是不可能的,炸与不炸只是时间问题。理解了这一层意义,才有助于我们正确认识两性关系的错误是应该的,是合理的,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不可避免的。

茄子听了我的胡言乱语可开心了。她说英雄所见略同。然后我们两人又开始干杯。我们干了一杯又一杯,就像同犯一样喝得醉生梦死,笑得狼狈为奸。我完全陶醉在罪犯做案前的兴奋与刺激之中了。

我们良好的情绪在付帐的时候几乎被扼杀了。

买单上的总额写着二百八十五块七毛八分,加上税和小费都超出三百多块钱了,我睁了睁醉醺醺的眼,使劲地看,才发现光一瓶Gevrey Chambertin就一百零八块。我把单子递给茄子看,然后苦笑了一下,说,你不是说请我吃“崩牙白死” 吗?茄子的脸真的成了紫茄子色了。她嘴一撅,嘟囔着说,可是你说可以往你的小说里灌水的。我努力保持着笑容,说,别当真,我是跟你闹着玩呢,哪能让你出钱呀,既然我们之间是伟大的同犯关系,何必算得那么清呢?咱俩谁跟谁呀。

付完钱,我走到厕所里,把喝进去的Gevrey Chambertin毫不保留地排泄到了下水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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