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女人.蚂蚱
沙 石

九

旧金山的四月天是春日和煦，蓝天白云和远处常青的绿山像是被洗洁剂洗过的一样。这样的景观在缅因州是看不见的。我的车开上了高速公路，朝着旧金山市区驶去。茄子两眼盯着前方，从她空洞的眼神里可以确定，她其实什么东西也没看见。我也什麽都没看见。两年多的苦思冥想错落无常地困扰着我，现在好不容易和茄子见面了，我的情绪反倒雾化了，目的和目标也变得模糊不清了。茄子她就坐在我的身边，和我近在只尺，我倒不知所措，拿不定了主意。

我的身体里流动着一股暗流。

这时茄子似乎察觉出了我情绪的起伏，她蓦地转过身来，用带着穿透力的目光看着我，我慌忙向远处黯绿的山野望去。

我双手扶着方向盘，把车子开到时速五十五麦，俨然是个守规矩的司机，其实我是在绞尽了脑汁要找出适合我们关系的话题。

想了半天，我才问茄子，你们家养狗了吗？

茄子侧过脸，翻了我一眼，说养了，怎么突然问这样奇怪的问题？

我说没什么，只是近来我对动物比较感兴趣。我的眼睛盯着前方，开在前边的一辆巴士尾部拖着个广告牌，上边画着一只狗在追赶一只猫，也看不出来广告推销的是什么产品。

茄子说，我们家不仅养狗，而且养了一群狗，我们的庄园很大，需要养狗看家护院，我们养的狗有牧羊犬，德国狼狗，布拉多拉猎犬还有北京哈巴狗什麽的。

我说，瞧你这亲热劲儿，还我们我们的，说狗就像说你们家人一样，你们家狗可真不少，可说了半天你老公他是什麽种，不对，不对，说错了，我的意思是他算哪块料，不对，我又说错了，我要知道的是他属于哪个种族。

茄子把嘴一撇说，德性，就知道你不怀好意。

我没说话，茄子也没说话，可是过了一会儿，她还是补充了一句，说她丈夫的家族原属瑞士籍。

那他应该是日尔曼人了，不错，品种还不错，日尔曼民族出过不少好人，也出过不少坏人，我呢喃地说。

茄子说，别人我不知道，可是我老公，还有他的亲戚朋友都属於老实八巴交的好人。他们不偷，不抢，不撒谎，不说别人坏话，不违反交通规则，不随地吐痰，可以说什麽坏事都不做。

我说，那不是很可惜吗？一个人一生一点坏事都不做肯定不会有大作为。

茄子说，你这是什麽混蛋逻辑？

我说，这不是混蛋逻辑，这是千真万确的真理，你好好琢磨去吧，我这句话够你研究一辈子的。

事实证明高考复习并不是么简单。我一上来就遇到重重困难。当然对我来说最大的考验就是在去补习班或图书馆的时候碰到我那群狐朋狗友，面对他们的目光就象面对飞过来的毒箭一样，见到他们我总摆脱不了一种负罪感，就象背叛了自己的族群，自己的信仰，连祖宗都没脸见了。

那天去市立图书馆，刚走进大门就看见刘大力迎面走来，我刚想学着老鼠钻洞的样子躲到书架后边去，可是还是被他那双贼眼看见了，他追到书架后边，把我揪了出来。好小子，见面就跑，做什么亏心事了？他笑着说。

我赶忙解释，没做什么亏心事，只是眼前这么多书，眼睛都看花了，所以才没看见你。

刘大力说，真没想到在这碰到你了，近来都忙什么呢？

我说，没忙什么，混呢。

说话间，一个长得跟柳树叶一样的姑娘荡漾着身子走了过来，见到我连眼眉都没抬一下就说，大力，你跑哪去了，“勾股定理” 你给我查出来了吗？

这下，轮到刘大力不好意思了。

我说，行呀，你也研究起“勾股定理” 来了？八成是要考中国科学院院士吧。难怪近来看你文邹邹的，连说话都是京调的。

刘大力的脸唰地一下红了，汗也下来了。嗨，我是陪绑来的，这年头不是时兴高考吗，是个长脑袋的就考，咱也不能落后呀。

我说，别不好意思，要求上进有什么不好的？

这时茄子出现在我们面前，她见了我就问，位子占好了吗？

我实在不愿意让刘大力知道我也是来复习的，所以一个劲儿地向茄子挤眼，她也看不见，嘴里不停地嘟囔着，来这麽半天了也没占个座位，干什麽吃的？

这下刘大力可得意了，只见他神采飞扬，眼睛里一个劲儿地放箭。我忙着跟他解释道，我也是来陪绑的。

刘大力鬼着脸说，别解释了，咱们是瘸子见拐子，谁也别笑谁。

就在我和刘大力彼此缔结谅解备忘录的时候，我们身边的茄子和柳树叶已经攀谈起来，一边谈还一边对笔记。

刘大力拉了我一把说，这次高考你到底有多大把握？

我说，把握不大，顶多是百分之零点一吧。

刘大力挠了挠後脑勺说，怎么会呢，你光作文这一项就能拿个三十分，这是你的强项。我在这方面就没辙了。你脑子活，看能不能想点别的法子？

我说，什麽法子？你是不是还想让我做弊呀？告诉你我早就改邪归正了。

我的回答显然让刘大力大失所望，他马上说，那好，咱们保持联系吧。说完就拉着柳树叶走了。

看着他们双双离去，我和茄子找了两个挨着的空位子，坐了下来。茄子取出书本，边读边写，偶尔还把眼睛盯在房顶上默默地背诵。我觉得茄子的样即可怜又可笑，还特傻。我环顾一下四周，好像冒傻气的还不止她一个。我可装不出他们的样子。越是这么想，手里的书越是看不下去。我索性拿着笔在纸上天马行空地胡诌起来。我越写越起劲儿，一时间竟忘了时间，忘了地点，忘了自己，直到图书馆的灯开始一盏一盏地熄灭，人们开始离去，我才意识到，我完全陶醉在文字的世界里了。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写了黑鸦鸦地一大片，足有四十多页。我和茄子收拾起书本，夹杂在人群向外走。茄子问我，你刚才闷头写什么哪？好像很投入。我说没写什么，只是想到什么就写什么，都是胡说八道，不信你拿去看好了。

第二天，我又提前到图书馆来占座，自从高考复习以来，抢先到图书馆占座是我唯一具有实质意义的工作。一会，茄子风风火火地跑来了，她把我拉到外边，气喘吁吁地跟我说：石头，你写的小说太好了，昨天晚上我看了好几遍，也哭了好几遍。

我说，小说，什么小说？我什么时候写小说了？

茄子说，就是你昨天晚上给我的那几张纸。那个小说真是太精彩了，别看我不会写，但是我会看。虽然故事有些杂乱，但乱中有序，虽然人物显得鬼头鬼脑的，但是读起来更有鬼使神差的灵气。

我说，真的有这麽好？还有什麽好的地方，你再具体说说。

茄子说她有个表哥在一家文学杂志社工作，明天把小说给他送去，让人明眼的人看看，说不定你是个当作家的料。茄子郑重其事的态度把我吓住了。

她一这样，我也认起真来了。我想要是真能当作家，不就好了吗？至少不用考大学就能当知识份子了，这下我爸可乐了，我也不用受刑了。想到这，我差点抱了茄子一下。

脑子里胡思乱想的当口，我们的车子已经开到我住的公寓大楼前。我把车停好，从车后盖里取出茄子的行李，和她并肩站着，她用手遮住阳光，仰头看着二十层高的大楼，嗫嚅自语道：今天晚上我就住在这个盒子里？

我说，我住在第十八层楼上，进了我的屋子，保证让你感到像进了十八层地狱了一样。

茄子笑了笑说，不管是地狱还是天堂，只要能让我洗个澡就行。

我搬起大件的行李，她提起小件的行李，我说上楼吧。

进了我的房门，茄子环顾了一下四周，愣住了。她用抑扬顿挫的语气说：这哪里比得上地狱呀，这分明是个咸菜缸吗。

我一边拾起地上的衣服，书籍，报纸和吃了一半的汉堡包一边说，别见外，只要找到个能盛下屁股的空地方，就坐下吧。

茄子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后才说，我还是站着吧。

话没说完，她就开始用手绢擦鼻子，还擦眼睛，然后就唏嘘地哭起来了。

我说，怎麽哭了？后悔了吧。其实我为了你来已经连续收拾了两天了，要不然我这家里像是被炸弹炸过的一样。你要是嫌弃，也不要紧，我这就给你到酒店订房间去。

茄子说，谁说我嫌你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看到你过的这种日子心里就难过，就觉得对不起你，都是我的过错。说着她拨去床上的破烂，腾出一块空地，然后转身坐在床角上，一本正经地哭去了。

我把放在椅子上乱衣服推到地上，一撅屁股坐在上边，然后点了一支烟，默默地抽着。我说，既然你想哭，那就哭吧，反正我们有大把的时间。

我看着茄子的后背一抽一抽的，我心里在想，茄子不仅身子成熟了，她的思想也成熟了，要是在两年前，她是说不出这番话的，也是哭不出这样的眼泪来的。

这时，我那个长得像音符的邻居在隔壁房间里拉起了大提琴，听上去是巴哈無伴奏大提琴組曲，音乐错落起伏，浑厚高亢，还有几分苍凉。我不尽感慨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听到了巴哈的乐曲，还是看到了茄子的眼泪，反正心里酸酸的。我的生命眼看过去三分之一了，可是我每天除了大量地消化汉堡包，我的人生意义到底在哪呢？我往肚子里咽了两口烟，然后让烟从鼻孔里冒出来。我看见茄子丰满的身子在床上微微颤动，本来要吐出来的烟一下子倒逆到肺里，我忍不住咳嗽起来，浑身乱抖，像抽羊角疯一样。

这时，茄子站了起来，一边擦眼泪一边说，好了，好了，哭会儿就好了，眼泪一流出来就没事了。我得洗个澡，坐了几个小时的飞机，浑身都腌臭了。

她朝浴室走去。

我坐在椅子上没动劲儿，只是一直盯着她的背影。茄子进了浴室，随手把门关上，关门的声音很重，像是摔门给谁听的。我就坐在自己吐出的烟雾里，没动劲儿。浴室里先传来窸窣的脱衣服声，然后又是流水声，我耳朵里可以听见自己的心在跳，随着心跳，身上的肌肉也在跳。

“虫子，虫子，快来救命啊。” 这时浴室里传出茄子的一阵尖叫。

我从椅子上跳起来，三步两步朝浴室冲去。浴室里浮着一层蒸气，光线很耀眼，茄子皮鲜肉艳地站在那里，她身上只穿着尚未脱去的几块三角布。我看见一只蟑螂在浴缸里爬，说，咋呼什么？一只小小的蟑螂把你吓成这个样子。我顺手一抓，把蟑螂攥在手里，茄子响亮地“嗷” 了一声。我把蟑螂扔进马桶里，一搬水阀，蟑螂旋转着和水一起冲下去了。等马桶安静了，我直起腰来，看着茄子。她显得很惊慌，顺手抓起一条毛巾围在胸前。看到她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很泄气，刚刚才有的一点激情跟着马桶里的水流进下水道里去了。

我说，你在这慢慢洗吧，我到健身房练练肌肉去。说完，我一摔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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