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深夜戴着墨镜
黄土路
民警黄大志说
我和张胜看见他上了楼,就知道他去找陈改花。陈改花住在四楼。这栋楼在临近南郊的一条马路边,马路从城里出来,直直往东拐,然后向南,到这就打住了。楼是80年代建的老楼,外墙经过风吹雨淋,斑驳得像一张老人的脸,隐约中透着淡淡的黄色,那几乎是80年代每一栋建筑的颜色。原先,这栋楼和后面的那几排平房都住着农场的职工,后来农场搬走了,这里便成了远处闻名的出租屋。说闻名,是因为近几年这里出了许许多多奇怪的事情。先是一个女人疯了,抱着孩子站在八楼的楼顶嚷嚷着要跳楼,结果却是她丈夫跳了;接着,出租屋里又连续两次抬出死尸,一次是煤气中毒,死的是一对年轻夫妇,被发现时还光着身子,另一次是一个老人,他割了腕,还留了一封深情动人的遗书给对门的老太太。最惊心动魂的是上个月,五个民工站在楼顶扯了个横幅,向旁边一个刚开工不久的楼盘的老板讨工钱。这里的居民说,你们要讨工钱,到工地去讨啊,站在上面嚷嚷有什么用?民工们七嘴八舌地说,这楼是这一带最高的楼了,我们不上这上哪?上别处有人看见吗?老板还是被派出所的民警生拉硬扯地带来了,民工们和老板说不上两句话,双方就对骂起来了。老板火了,说你们有本事你就跳啊,钱我一分都不给。结果五位民工真的手拉手从八楼跳下来,他们的脑袋先后着地,脑浆渗着血水,洇红楼前水泥地和缝隙的杂草。后来,这栋楼前面的杂草长得特别茂盛,有人嘀咕,说这是因为五个民工的鲜血浇注的,五个民工的冤魂不散呢。
每次出事,我都会赶到现场。望着这栋楼斑斑驳驳的外墙,我心里被跳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这是不是一栋不祥之楼,死亡之楼?楼下有一排铺面:一个杂货店、一个大排档、一个快餐店和两个米粉店,它们一字排开,正对面就是一个农贸市场。白天的时候,这里鸡飞狗跳,热热闹闹的。不过现在是凌晨两点了,杂货店、快餐店、米粉店都关了门,连路灯也只亮着农贸市场大门边的那一盏。再过二个小时,马路对面的米粉店该有人起床,用石磨咕噜咕噜地磨米浆了。米浆还未磨完,马路上就会响起刷刷刷的声音,那是清洁工在清扫马路呢;接着机动车会突突突地开来,一辆,二辆,三辆,它们都会停在农贸市场门口的那盏路灯下。接着,就会有几条人影从黑暗处冒出来,围着手拖手忙脚乱地卸着白菜、西红柿、菠菜、芹菜、蒜苗。白菜、西红柿、菠菜、芹菜、蒜苗,都是一筐一筐装着的。送来的和卸货的,好像都是干着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只默默地干着活,一声不吭。
我和张胜蹲守这栋楼已经五天了。五天前,黄小爽把我叫到他办公室,客气地给我沏茶,然后问我最近身体怎样?黄小爽跟我是部队的战友,我们同一年从部队回来,一同分到公安局干刑警,现在,他满面红光,腆着一个大肚子,稳稳当当地坐在掌管着一千多名警察的马城市公安局局长的位子上。而我被岁月折磨得日益消瘦,消瘦得像一根竹竿。对了,公安局的人都叫我老竹竿。老竹竿就老竹竿吧,总比那些长得像大王椰的人,腆着一个大肚皮,看上去整一个贪官相好。
说心里话,我心里十分痛恨黄小爽,因为三十多年来,我老婆一直在我耳朵嘀咕着他,嘀咕他当副大队长了,当派出所所长了,当大队长了,当副局长了,当局长了。我心里知道,我老婆一定后悔自己当初嫁给了我。从她每次在公安局大院门口碰上黄小爽,拉住黄小爽的手跟他聊天时的眼神我就知道。我甚至怀疑我老婆跟黄小爽有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但我抓不住他们的把柄罢了。
从前,看见黄小爽,我的眼前就晃动着我老婆的影子,她就在他吐出的烟雾里跳着舞。现在,他坐在我的面前,嘴里喷着一股五粮液的气味,还假惺惺地问我最近身体怎样。我的身体当然好了,除了有点哮喘,我的身体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黄小爽说,那好,据可靠的情报,常克己最近可能要潜回马城,现在,马城所有的干警都已经出动了,但人手还是不够,所以我想请你去守农场那栋楼。本来,那栋楼是不用守的,不过据常克己的秘书老熊交待,他带常克己去那里找过一个小姐,所以我们还是以防万一……
黄小爽的嘴巴在我面前一张一合,我一秒钟都不想在他面前多呆。我打断他的话说,好,你不用多说,我现在就去。没等黄小爽反应过来,我就离开了他的办公室。我回自己的办公室,把茶杯,笔记本,钢笔什么的,往我随身携带多年的一个黑包里装。这个黑包陪伴我很多年了,上面的白字,也被我的手磨得斑斑驳驳过的,隐隐约约还能看见上面的日期:1985.10,这是那年我参加破一起人命案,集体立功时发的。每次执行任务,我都不喜欢带枪,带枪又怎样呢?从前有个警察,枪从来不离手,结果还不是让别人拿自己的枪给打死了?说心里话,我心里十分害怕枪,只要把这个包带在身边,我心里就踏实多了。你说这个包有什么用?我也不知道,但从心里说,我对它的感情,比对自己老婆的还要深。
我骑着摩托车刚要驶出公安局的大门,后面有个声音怯生生的地叫了我一下:老竹竿,老竹竿。我回头,看见局里新分来才几天的实习警察张胜正向我走来。在阳光下,他的脸白白的,还透着点红,他边走边用五根白葱般的手指撸了一下额前的长发。我心里十分恼火,一个前脚刚踏出校门的毛头小伙,凭什么也叫我老竹竿呢?但我还是把心里的火压住了,我用脚支住摩托车,用喷着火的眼睛等着他走过来。也许看到了我眼中的火,他改了口,说,黄老,局长让我跟你一起去蹲守农场那栋楼。他叫我黄老,我的心就软了。我说,上车吧。他一上车,我就把摩托车开得飞快。我喜欢摩托车飞起来的感觉,只有这时候,我才感觉自己是无拘无束的,像一只鸟飞在空气里。不过,很快我就感觉到了张胜坐在后面的那种紧张,他的身体哆哆嗦嗦的,几乎就贴在我的后背上,犹豫了片刻,他竟抱住了我的腰。我心里说,瞧你这个熊样,还想当警察呢。不过我心里对他并不反感,反而感觉他哆哆嗦嗦的样子,在某些方面跟我年轻的时候有些相似。我想,像张胜这样的人,本来就不要当什么警察,最好去做个诗人,憋着一张红红的脸去给女人写诗。
不到半小时,我就把摩托车开到农场的这栋楼前。一从摩托车上下来,张胜的脸就显得松弛多了,他在这栋楼和农贸市场之间走了个来回,然后紧张地问我,我们要不要伪装一下,比如在农贸市场门口摆个地摊,给人们修自行车或补鞋。我说不用。因为我心里压根就不相信马城堂堂的常务副市长会在走投无路所时候,投到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姐的怀里。我带着张胜到农贸市场一楼的工商所办公室,找到工商所的陈所长。陈所长正埋头在一堆票据里,看见我,就用下巴朝门边的那张椅子扬了一下,示意我坐下。我说,我不坐了,你把值班室的钥匙给我一下,我要借用几天。陈所长一声不吭地拉开抽屉,把一串钥匙丢给我。
我带着张胜爬上农贸市场二楼,打开了值班室。门一开,屋里一阵发霉的气味迎面扑来。值班室里有一张床,一张办公桌,一条长沙发,好像是专门我们蹲守设置似的。我把面向马路那面的窗户打开,让外面的风灌进来。风把窗帘吹得飘飘扬扬的,透过窗帘的隙缝,马路和马路对面的那栋农场的楼就尽收眼底了。
我们监控的那个小姐名叫陈改花,长得倒是挺惹眼的,屁股是屁股,胸是胸,全身流畅成一条优美的曲线。她每天在我们的视线里进进出出,两天后,我们就掌握了她的生活规律。她中午的时候起床,打开窗户后到阳台上伸一下懒腰,然后穿着睡衣到楼下的粉店或快餐店吃东西,或者到马路这边的农贸市买水果。她喜欢苹果,芒果,香蕉,但好像不喜欢吃梨,因为我们从不见她买过梨。傍晚的时候,她就站在马路边,等着来来往往的男人。有时候还打车去城里,偶尔会带回不同的男人。
张胜总是从我的手里抢走望远镜,他通宵达旦地监视着陈改花。当陈改花走到马路边来的时候,张胜咕噜咕噜地吞着口水,嘴巴里嘟嘟嚷嚷地骂着。作为一个过来人,我知道张胜心里想什么,一定是镜头里的陈改花让他受不了,她顶起的前胸,或者后翘的屁股,还有那细细的腰,把张胜的眼球都要吸出来了。而且,从二楼的角度,只穿着吊带裙或者睡衣的陈改花,她的乳房总是原形毕露,它们正点燃他身体里某种隐秘的欲望。
窗帘在张胜面前飘飘扬扬,阳光总是把张胜的轮廓勾勒成一道光亮。五天来,我坐在值班室的沙发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张胜每次转过身来的时候,总是用着在鼻子前扇着什么。我知道他不习惯我抽烟。但像我这样年纪的人,除了抽烟,还有什么能给我带来慰藉呢。
我、黄小爽和我老婆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她选择我或黄小爽当中的一个都是正常的。该是选择的时候,她似乎只犹豫了一下,就选择了我。后来她告诉我,她选择我的原因是因为我老实,而黄小爽太精明了,精明得让任何一个女人对他都不放心。结婚后,我们也有过一段和和美美的日子,但自从黄小爽升了副大队长之后,老婆的不满就开始表现出来了。她说,你在部队呆了五年,什么都学不会,却只学会原地踏步,你看人家黄小爽!后来黄小爽升大队长,她竟然动手打了我,吵架就更不用说了。那时候刚刚开始改革开放,许许多多人连深圳的“圳”字都还不会念,就一蜂窝地往深圳跑了。我也想跑去深圳,觉得哪怕在那边当一个保安,也比呆在家里整天听老婆唠唠叨叨强。但一犹豫,我的女儿就出生了。女儿一出生,我就再也跑不脱了。女儿出生后,老婆的注意力好像都转到女儿身上去了,她不再骂我,也没再动手打我了。但最近几年,她的老毛病又犯了。她先是跟我嚷嚷房子,后来嚷嚷女儿。我们住的房子是一套五十平米的二居室,一住就住了近二十年了。我女儿的工作也是反反复复的,下岗后再就业,再就业了下岗。等女儿最后一次工作的宾馆因为城市建设被推掉,她又失业的时候,我老婆就又冲我发火了,她说,你当了一辈子的窝囊废,最大的特点就是没用,连女儿的事情也安排不好。我说,我一个警察,我能做什么呢?尽管我心平气和,但老婆却是歇斯底里的。我知道,我的日子快没法过下去了。我甚至想好了,等我退休了,我就一个人回乡下老家去,种那两亩被丢弃了很多年的地。我把房子和退休金都留给她们,只要她们再也不找我絮絮叨叨就行了。
从年轻的时候起,我最喜欢的工作就是在外面执行任务,这样我就不用呆在家里听老婆唠叨了。但这次,可能是我当警察的最后一次蹲守了,这多少使我感到有些失落。而张胜,这是他从警的第一次执行任务,他的注意力紧张地集中在陈改花的身上,他怎会注意到我的失落?
蹲守了五天,在望远镜里,我们几乎对陈改花脸上的每个小痣、雀斑都熟悉得像自己的脸上的痣和斑了,但我们在她的身上看不到一丝常克己的迹象。连张胜都对这种蹲守失望了。天色暗了下来,外面的路灯亮了。张胜下楼,穿过马路到对面的快餐店买快餐,回来的时候他的手里竟还提着一袋沉甸甸的东西,原来,他买了几瓶啤酒和几袋花生。我们在值班室里喝起酒来,地上很快就丢满了花生壳和空啤酒瓶。
喝到半夜,我觉得困了。张胜就说,黄老,你先休息吧,这里有我看着。我说,好,那我先躺一下了,不然半夜有人起来扫马路,我就睡不着了。但我刚躺下,就听见张胜说,黄老,我一定眼花了。我说什么眼花了。张胜说,我看见有个人影在路灯下晃了一下,就不见了。我说,可能是等着卸菜的人吧?张胜说,不像,那个人还戴着墨镜哎。我说,谁还在深夜里戴着墨镜?张胜说,我觉得这个影子好像就是常克己。我说,怎么可能,你一定真的是眼花了。但我还是起了床,扑到窗前。通过红外望远镜,我看见一条黑影在对面的楼梯道上不时地闪一下,然后在四楼那里停住了。过了一阵,陈改花房间的灯亮了。陈改花的房子正处在这栋楼的中部,灯一亮,整栋黑黝黝的楼像被谁打穿了一个大孔。但又过了一阵,陈改花的灯又黑了。整栋楼瞬时又变得无声无息的,像一堵黑黝黝的墙,耸立着。
我们面面相觑。张胜说,怎么办?我说,怎么办?张胜说,我们给局长打电话吧?我很快就反应过来,说,干嘛给局长打电话?即使那真是常克己,他不过是一个贪污犯,又不是持枪歹徒,凭我们俩还制服不了他?张胜说,那我们现在就冲上去?我拍拍张胜的肩膀,让他冷静下来。我说,没经验了吧?人什么时候最没有戒备?张胜说,睡着的时候!我们要等到他睡着的时候?我在黑暗中点了下头,说,现在二点二十分,我们等天差不多亮的时候动手。
我们在黑暗中望着陈改花的窗户,觉得时间过得真慢。我只听到张胜紧张的呼吸,以及窗外的风声。过了几个时辰,马路对面的粉店开始有人起来了,里面很快传出磨米浆的声音;过了一阵,马路的另一头也传来清洁工清扫马路的声音;但拉菜的手扶拖拉机还没来了,这使扫路的声音和磨米浆的声音倒显得有些落寞。
粉店开门的时候我们下了楼,在粉店门前的木凳上吃米粉。吃完米粉,身体就暖和了。我看张胜,他的脸在从粉店透出的光里,显得不那么紧张了。我就朝他做了个手势,两人朝农场的那栋楼走去。
天就要亮了,楼道里隐隐约约透进了光线,显得灰蒙蒙的。我和张胜一左一右,站在陈改花那扇朱红色的木板门前。还好,只是一道木门。我朝张胜做了个手势,张胜就上前使劲地敲了起来。但敲了几下,屋子里还是没有一点动静。看来,我们只好破门而入了,我朝张胜伸出了三个手指头。张胜心会神会。于是我开始用手指头来代替读数。我伸三个指头,表示三,伸出两个指头,表示二,我伸出一个指头,表示一,当我把大拇指和食指卷起来,表示OK的时候,我和张胜同时提脚,朝门狠狠地踹去。
门怦的一声就被踹开了……
(一)(二)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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