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虹(节选)
陈 谦
第十四章
“江上花”是一个改装在轮船上的餐馆。早春水位低,从江堤高高的台阶一路下来,再要走过几条临时用竹梯搭出的长竹桥,才能达到甲板上。
木棉出现时,嘉田已等在岸边船仓入口处,一见到木棉,就注意到了她微红的双眼,立刻迎上来扶了木棉一把。两人相互点头致意,一时无话,并肩跨过最后一节铁板踏上船。他们由着一袭火红旗袍的高个女孩引领,穿过昏暗窄长的过道,来到前舱临窗的一张台前落座。餐厅里人不多,风吹过来,船有点晃。餐厅内各处用一些蓑衣、斗笠、鱼网、虾篓,划桨、螺壳、海星石等装饰,连灯都是马灯型的,舱里的响动大一点时,还会微摆一下。但因配色不太讲究,在猩红色地板面上出出入入的服务员又全穿的是红红绿绿的旗袍,这样一来,虽然客人还不多,整个餐厅却显得有点闹,有一种非常草根的气息,俗里带着一份喜气。
这时天黑下来,从窗口望出去,不远处高高的江桥上,路灯和饰灯全亮了,江两岸街市繁华的灯火,热热闹闹地铺陈至天边。木棉看着嘉田给自己斟上的茶热腾腾地冒着气,搓搓手,感到心情也回暖过来了似的,便带着鼻音由衷地说,这里风景真美啊。嘉田侧脸去看窗外,点点头,微笑着说,每一次经过这一带,就看到这条船,“江上花”三个字,远远地在水中摇啊摇的,想象在船上该能看到很不错的景致,总想找个机会下来看看的。你看,今天这机会就来了。小时候,经过这一带,水里全是住在破篷船里的水上人家。木棉想到巫家外墙上的大大的“拆”字,院里的阴郁和破败,跟着很轻地叹了一声。嘉田又说,如今各处的变化太大了,我常觉得很惆怅。木棉苦笑,说,当然,海外华侨嘛。嘉田一愣,随即说,没想到你也会揶揄人呢。木棉拿起茶,呷了一口,看着嘉田,没接他的话。嘉田又说,你一直没有离开,可能不会有那么强烈的感觉。对我来说,有时真觉到那种“灰飞烟灭”,好像个人的历史跟这个城市,跟这个国家,突然就完全断裂开了。那种感觉非常奇怪。
可能吗?嘉田!木棉放下茶杯,再推了一下,说。嘉田不响,等她的话。木棉眼前又是巫家的人影,她皱着眉,身子前倾上来,盯着嘉田压低了声说,历史流淌在我们的血液里,怎么可能断裂?哪里又会“灰飞烟灭”?说到这里,木棉觉得眼泪就要出来了,她抬眼看看头顶的马灯,那鼻腔里的液汁给咽下了,又说,别说去了美国,就是一个人死了,它也还要遗传下去,至少影响三代亲人。嘉田身子坐直了,微微眯了眼望向木棉。木棉看到了他眼里闪烁的光亮,她想问他在想什么,却发现嘉田的目光其实穿越了她,在寻看一个不可知的处所,神情竟有些肃穆,倒让木棉屏了气,不敢打扰,只静静看他。
那天是木棉第一次看到嘉田穿中式棉袄,深灰的绸面料,盘扣直扣到最上面一颗,下身是一条同色的裤子,长长的,盖到鞋面,让人看不出那皮鞋的式样,只是那皮鞋的头,亮亮的露出来,头发也是新理的,剪得更短了,看上去很精神,不象平时那样忧郁。她想夸嘉田一句,忽然想到嘉田这一身竟跟自己的是那样匹配,到嘴边的话便吞了回去,只拿起那只笨重的陶质茶壶,给嘉田和自己的杯子倒茶。
嘉田回过神来,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起蜷下,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致谢,问,你喜欢新单位吗?木棉点头,说,真要谢谢你,很好的。嘉天摆摆手,说,不言谢。听说比较偏僻,他们说随你挑,你却挑了那里。木棉赶紧说,我很喜欢,葵娘也高兴,我们会很快就搬过去。住在医院里,她看病治腿都方便,不偏僻,正好。她本想说,对安安都很好,可想起嘉田是最反对她送走安安的,就打住了话头。没想到嘉田接着就问:安安在那边还好吗?木棉心一沉,想,看来这个城市里,没有什么是瞒得住的,拿起茶来,喝了一口,犹豫着点点头,又摇摇头。自晓旭母亲回去后,她只打通过一次电话。她们只说安安很好,让她放心。木棉现在满心想的是尽快安顿下自己,就去将安安接回来。这时服务员过来请他们点菜。嘉田让木棉点,两人的心思似乎都因为安安这个话题而黯淡了下来,便胡乱点了几盘。合上菜谱,木棉问:你后天就走了吗?好快啊。嘉田点点头,说,我这段时间是在换工作,所以能回来这么久,马上就要回去了。木棉不接话,转头去看窗外,那远处江桥后面是黑得不可知的云水,让她想“山高水远”这四个字,有些心酸起来,再转过脸来看嘉田的眼睛,竟也是漆黑的一团忧愁。木棉勉强笑笑,说,你回来一次不容易,最重要的终身大事,有点眉目了吗?嘉田的手便在桌面上弹了弹,摇摇头,很淡地一笑,说,怕是要让他们失望了。木棉鼓了鼓气,说,嘉田,你在美国这么多年,就没遇到过一个合适的女孩儿吗?嘉田直直地看着木棉,挑了挑眉毛,不答她的话,气氛就有点尴尬。木棉低头去喝了口茶,忍不住又说,你不要那么挑,我见过的那两位姑娘,都是百里挑一的啊,相信你见过的,都会是人尖子。嘉天苦笑了一下,说,在美国的生活非常复杂,跟她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我真愿意她们能够有你这样的经历,这样成熟的个性。木棉听了,微微张开口,眼光直起来。她听不明白嘉田的话,但似乎又能听明白一点,停在那儿,好一会才说:我这样的经历?我才不想要我这样的经历,我才愿意是她们啊!人跟人哪里是平等的?一出世,就不一样了。说着,巫家天井那片残败悲凉里的愁云惨雾在心底弥漫开,声音就变了,她低下眉眼,去揩眼角,指尖沾上几点冰凉,再捏一下那微微的湿,手便黏了。
嘉田的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腕,很轻地一捏。木棉抬起头来,去看他。嘉田的手立刻就放开了。木棉心下有些失望,却听得嘉田说,对不起,惹你伤心了。这话生分得让木棉更觉得委曲,她宁愿他什么都不说,只是握牢她的手。这时嘉田突然说,木棉,让我问你一句,你觉得我们有没有可能?木棉很轻地哼了一声,哀怨地看着嘉田,冷冷地说:有什么可能?嘉田微蹙了眉,头侧下来,凑近了一些,盯着着木棉的眼睛,声音压低了,很清楚地说,走到一起的可能。木棉怔在那儿,掩饰着去抓茶杯,眼睛的余光却是散的,抓了两下都没有抓住,嘉田体贴地将木棉的茶杯拿起,递到她手中。嘉田见她不响,只是闷下头喝茶,似乎怕她不明白,马上又追了一句,说,答应我,将安安接回来,我们一起养大她。木棉的身体在椅背上垮下来,她张着口,双手捏紧茶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时服务员过来上菜.她和嘉田被盘盏的起起落落隔开着,心里有些庆幸这样的干扰帮助消化了那沉默中的尴尬。当服务员退开的时候,两人望着面前的五颜六色,都没有说话,也不动筷子,引得服务员在远处交头接耳地窥看他们。还是嘉田先开了口,说,吃吧,木棉。见木棉没有反应,又说:你可以考虑考虑再给我回答。木棉缓慢地拿起筷子,又放下,身上和双颊都在发热。怎么会是这样?竟然真的会是这样?她想。这些日子里,周围的人将她和嘉田的关系越传越活灵活现,甚至因为那样的传言,人们看她的眼神都带上了羡慕。那样的眼神,让她想起自己大学刚毕业时,带着晓旭回到南星的那段日子,心下是甜蜜的。这甜蜜让她生出过幻想的。但木棉再不能承受幻灭,所以连幻想也成了奢侈。她太低了,低到了尘土里去,跟嘉田的命运是不可能有交集的,除非将嘉田也拖到尘土里。可她还是想过万一的,直觉总在暗示她,嘉田为她做的一切不似仅仅出于同情那么简单。开始可能仅是同情,但不知不觉间,便有了微妙的变化。微妙在哪里,木棉却说不出来。嘉田看她的眼神太纯粹了,甚至可说是透明的,那微妙似乎无关男女间性情。这个想法让木棉有点失望,心里便愈发困惑。
现在,连自己作为当事人都觉得两人关系扑朔迷离的情况下,嘉田一上来就谈到婚嫁,木棉忽然想,他们甚至都没有好好握过一次手。这对于结过一次婚的木棉来说,听起来虚妄得竟象一个圈套。木棉让这个想法逗得想笑。她心里虽然是欢喜的,但那欢喜,马上让不安全感淹没,竟觉到委屈。嘉田,这是不可能的。木棉的话一出口,心瓣尖锐地一痛。她很想说,我们连手都没有好好拉过,但这话在嘴里含着,让木棉觉得说出来显得幼稚,便改口说,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别的女孩子,你怎么说也罢了,我们是不合适的。我这样的家世,这样的处境,这样的经历,人家听了是个笑话……嘉田打断木棉的话,说,我不管那些,你也不要管他们。你要相信,我不是个冲动的人。我觉得,这对我们双方,都是最好的选择。木棉从来没听过嘉田用这样冲动的口气说话,那口气里,听起来甚至有点蛮横。木棉回不过神来,这对嘉田怎么会是最好的选择?
嘉田的手伸过来,很轻很慢地抚着她搁在台上的手。木棉不说话,她的下腹有一阵痉挛,极短,却非常强烈,很快地一路在她的身体内穿行,直闪到她的喉腔,让她想要发出呻吟。这感觉因为陌生又熟悉,让木棉惊恐。她的声音软下来,说,嘉田,这是很不现实的。我不能跟你走的,葵娘短时内我是离不开的;为了安安,我也不能离开,我们没有前途的。嘉田的手松开了,很轻地说,我们有大把的时间,我可以等你。我希望你能应承。如果你答应,我回美国后就可以开始办手续,走前就跟家里说了,这样大家就都放心。木棉听到这儿,就不再说话。嘉田给出了一个缓冲的时间,里面有回旋的空间,她不用马上给他回答,这让她觉得心安了些。那夜的饭,吃下了什么,相信两人都没有一点印象了。账单是嘉田坚持着买下的,木棉说,是我们要感谢你。嘉田就说,心到就行了,木棉不再争。
离开的时候,木棉站起身来,觉得脚有点飘。她跟在嘉田身后,在服务员一路的送客声中,穿过船舱里长长的过道,出到船外时,清冷的江风吹过,木棉身脸上的躁热,立刻就散发开来。她跟着嘉田,一前一后地沿着晃晃悠悠的竹桥,往高高的堤岸走去。嘉田不时小心翼翼地回身来拉扶她一把。嘉田转过身去的时候,木棉看到他的背影,在堤岸灯光头下的暗影里晃着。脚下江水里漂闪的微光,映到她的眼里,晃出了一层薄雾。她的心很软,有几次靠近嘉田的时候,她都有从身后抱住他的冲动,她想,她果真是很喜欢他的。
木棉和嘉田沿着江堤向前走着,要到街口去找出租车。虽然天冷,江堤上还是很多人。各种小食摊前热气腾腾。烤红薯的、煮田螺、卖炖品和宵夜火锅等等,一溜排开,人声鼎沸。木棉夜里很少出门进城里,样样都觉得新鲜。口中哈出的寒气,混在炉火上的热汽里,让她兴奋。走过堤边那个原来的“冬泳纪念馆”,木棉的脚步慢了下来。她抬头去看门匾,已改成了“观涛阁”。门口停满了汽车和摩托。街门外的榕树枝叶更茂密了,树干上的盘须一径垂下,让那门面显得有些深远,里面传出热闹的声响。这是为纪念领袖当年到这个城市里冬泳而建的,内里可以看到非常漂亮的江景和两岸风光。木棉和晓旭在个城市安定下来后,第一次在夜里出来,就是在这儿喝的茶。那时这儿已改成茶室,木棉和晓旭相拥着陷在深红色的火车厢座里,想象着他们在这个城市里的生活前景。晓旭一口清脆的北方口音,时刻提醒着木棉他追随她来到南疆的事实,让她觉得喝进的全是蜜。
只几年的光景,这个地方易了名,换了门脸,而晓旭那样一个活生生的男人也作了古,这才叫灰飞烟灭啊。木棉抬头盯着那门匾看,竟移不开步来。其实这个世界,并不会因为人间里星星点点的痛苦而慢下来的。木棉想,不知觉间,竟挽住了嘉田的手臂。转脸看到嘉田体贴地站在身边等着她,表情有些疑惑。嘉田将臂抽回来,很轻地在她背上拍了拍。灯光下,嘉田安静的气质,让木棉忽然想,在这无常的人世,她真不愿随便放弃跟嘉田的机缘。
回到家里,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葵娘房里的灯仍亮着。木棉一进客厅,就听到葵娘的声音:回来了?哎。木棉应着,撩开葵娘房间的门帘走进去。葵娘盖着被子,披着棉袄,靠着床头坐着,眼上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一张报纸,望着她。见木棉走近,葵娘脱下眼镜,挪了挪了身子,示意木棉靠床沿坐下。
木棉坐近了,注意到葵娘的眼睛很混浊,脑子里又闪出巫家大妈坐在藤椅里的样子,便有点难过,拉过葵娘的手,拍着,一时说不出话来。明天就烧了,是吧?葵娘问。木棉没想到葵娘问得这么直接,一愣,轻轻点点头。想到巫家的样子,心有点发酸,咬住了嘴唇。葵娘叹一口气,说,也好,其实活在这世上,就是个苦,他是解脱了,也算长寿了。木棉不响。葵娘停了一下,又问,都见了谁呢?巫家大妈和祖康,木棉闷闷地说,心里堵得愈发难受。
葵娘点头,小心地问,他们都好?木棉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该怎么跟葵娘说。葵娘苦笑了一下,再不追问。木棉陪葵娘静坐了一会儿,还是葵娘开口,说,你忙了一天,洗洗睡了吧,够累了。见木棉没有动身,葵娘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噢,你说要跟孙先生一起吃饭的,怎么样?他马上就要走了吧?真是个好人。
木棉张了张口,不知道该怎么说。葵娘觉到异样,追问道,木棉,有什么事吗?木棉移了移身子,靠近葵娘,很小声地说,娘,嘉田今晚谈到了婚嫁的事情。噢,他和谁呢?葵娘的口气听起来有着明显的失望,但还是镇静的。他问我,我和他有没有可能。木棉看到葵娘的眼睛亮了起来,她的心急跳起来。只听见葵娘立刻追问,你怎么说的?木棉说,你觉得我该怎么说?这太不正常了,我的心很慌,怎么会这么奇怪。你回绝了?葵娘问,声音里有责备的意思。也没有。但是,娘,你不觉得这很可疑吗?我们太悬殊了。木棉说着,鼻子有点酸,拉起葵娘的手,摇了摇。
我遇到巫祖康的时候,他有儿有女,年纪也那么大,我不是那种需要给人做小讨口饭吃的女子,可还不是跳进去了!人有了感情,就没有道理可讲了,哪里还有什么悬殊!葵娘一句接一句,让木棉没有插话的余地。木棉苦笑了一下,对了,就是那“感情”!嘉田跟她有那感情吗?木棉说不出话来,看着葵娘,想,葵娘跟巫祖康一场,一生吃了那么多苦,老来想到当年,还能肯定是为了感情,还真是让人羡慕呢。木棉看着葵娘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红的脸,很轻地哼了一声,说,娘,你觉得嘉田跟我有那么深的感情吗?深到不管不顾一定要娶我?说不过去的,让人心里害怕。葵娘沉吟着,好一会儿才说,木棉,命里的机缘不是我们能懂的。我们的今生还牵扯到我们的前世,所以发生的,都是有道理的。木棉安静下来,心想,只能这么想了,便有些凄然。
木棉,我没有几年活了,我希望看到你有个好的归宿,你不要管我,只管去找自己最好的出路。你只有自己安顿好了,将来才能再接回安安,将生活过下去。你不能像我一样失败。说着,葵娘抹起眼睛。木棉的眼睛也湿了。娘俩在灯下泪眼相望,好长一阵的静场。
回到自己的卧室,木棉拧亮床头的灯。脱下外套,坐到床边,看到床边自己和晓旭的合影,拿起来,凑到灯下仔细看着,忍不住轻轻地去抚摸晓旭影像上的脸。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只这短短时间,晓旭死了,安安给送走了,葵娘如今也是风烛残年,突然地,自己就有可能要改嫁了。真是象梦一样,虚幻得让人心惊。木棉将那照片抱在怀中,眼看着安安的空床,抽泣起来。哭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来,想到自己今晚跟嘉田说的,历史流淌在各人的血液中,无法隔断。可现在她突然遇到一个可以改写历史的机会。她这时想到嘉田,心绪静下来,她好像看见他第一次到她家里来,穿着风衣,站在安安床边,弯下腰来端详着熟睡中的安安,然后抬起头跟她说: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你一定要好好将她带大。木棉心里有一种很深的感动。她想,她是该去应承下那个婚姻的。
(一)(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