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虹(节选)
陈 谦

第十三章

木棉回到住处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下来。雨后清冷的晚风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寒意。木棉忍不住缩着脖子，双臂交叉着紧抱在胸前，连风刮散到脸前的散发，也顾不得拨弄，似乎是一松开手，那好不容易拢暖的一点热气就会散尽。她低着头上楼，心是空的，脑袋却象盛得太满，五官都能感觉一股股难以消释的压力，转上二层楼面时，竟有些气短。

木棉站下来，不经意抬眼看向西边的天空。只见高地下旷远零星的街市灯火之后，是墨蓝的云色，森森地铺远。木棉踮了踮脚，看到那墨蓝的尽处，是更深的墨蓝。那儿曾经出现过彩虹吗？她竟不能肯定。这真是漫长的一天，木棉想。她从西天的那条彩虹出发，却意外地遭遇到另一条彩虹。木棉靠到栏杆上，竟握到一把冰凉。空气里飘着微酸的甜酱味儿，木棉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近处那些人家窗户里的灯光是暖色的，楼道里传出的傍晚新闻的播报声。又是一天了！她轻叹口气，又想，真愿意就不过只是又一天呢。木棉开门进家，借着走廊灯在屋里打出的窄长光亮，一眼看向床头边电话上留言提示的红灯在闪。她回手扇上门，不及揿灯，摸索着揿下录音电话的回放键，倒到床上，在黑暗里听到苏博士、珍妮语气急促的三个留言，都是早晨打来的，催她听到电话后赶快到学校去。木棉耐下心来，等着，却再没有别的留言了。她骨碌一下坐起身来，拿起电话嘀嘀哒哒按下嘉田的号码，没有按完，突然停住了，儿中是一阵空茫的泛音，接着便是电话空司录下的女音，在话筒里公事公办地说：你所拨的号码有误，请重新查看你的号码后再试。

木棉将电话搁上，在黑暗里躺了一会儿，才拧亮床头的灯。小小的屋里，立刻亮出一片温和的桔色。她起身下床，看到床上散乱摊开的那套早上赶着进城去看嘉田时换下的ＡＮＮ　ＴＡＹＬＯＲ套装，刚才给压在身下，赶紧心疼地拾起，轻轻拉撑了几下，小心地将它挂回到衣橱里。真是无心插柳啊，木棉想，准备得这么充份，却没有用上，反在忙乱中找到了一份事。

从苏博士那儿出来的时候，苏博士问了她从蕙质那儿拿到的工资水准，然后一再说，他可以跟蕙质再争取一下的。这样的人工，实在是不大说得过去。在湾区这儿，扫地的也不止挣这个数呢，苏博士又说，听起来对蕙质挺不满。木棉反复要求着，让苏博士千万不要去问了，她已经很满意了。苏博士最后半信半疑地站下来往定她，说，你这孩子真是太老实了。木棉笑笑，心想，自己哪里是老实，只是懂得惜福吧。她马上就可以工作了，按这样的薪资水平，她能够挣下自己的吃住，很满足了。人在美国最要紧的就是跨出这第一步，她真心地觉得自己这第一步已经跨得太好了。

木棉踱回来，又拿起电话，这回很快地按下整串嘉田的号码，没有人接。她侧脸去看钟，七点四十分，还没到嘉田接电话的时段，可她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嘉田明明知道她挂心他的，她甚至为了他的检查还跑回去一趟，可他到现在还不跟她联系，木棉心里便对嘉田有几分的怨。这怨却没有压住她的焦心，又去翻卡洛琳的电话。木棉是绝少给卡洛琳打电话的，就象今晨，她宁愿自己跑一趟，也不愿意麻烦卡洛琳。

卡洛琳的电话也没有人接，这让木棉紧张起来，她赶紧又拨嘉田的号码，仍是留言机在响。木棉清清嗓子，说，嘉田，我是木棉--却停住了，她想说，很挂念你，可说的是：你听到录音后，给我一个电话，好吗？挂上电话，木棉觉得肚子有点饿，刚要起身去翻冰箱，电话铃响了。她几乎是扑过去的，拿起电话，就连着ＨＥＬＬＯ了两声。苏博士的声音，通过电话线传来，让他那本来就有些沙的声音，听起来更哑了。嗨，木棉吗？苏博士的口气很严肃，让木棉立刻感到了紧张。是我，苏博士！木棉小心应着。木棉，你走了以后，我越想越不安。未等木棉回话，他又说，我担心你会钻牛角尖。木棉苦笑，说，我真不该给你添那么多的麻烦。你这孩子怎么总是这样战战兢兢的？木棉，在美国你不能这样。我就不说你们孙老师了，你见了蕙质，她多能干，博士，单身母亲，办公司，一步步，靠的全是自己，你欠谁的？木棉咬着嘴唇，不说话，心里想，这可是个好问题啊。苏博士又说，噢，我扯远了。你刚才来问嘉田的事，我没答好，过后越想越不安。老实说，风言风雨我不是没听过，但我想告诉你的是，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嘉田娶了你，他对你一直很负责，象一个真正的男人。现在他的困境，是你们两个人共同的困境，你不要为那些无聊的流言蜚语消耗精力。木棉静听着。苏博士只管自己又说，你知道吗？那年嘉田来家向我们宣布婚讯的时候，是那么的欢喜！他带来一瓶茅台--那时茅台还不容易见呢！还专门扎了个红绸结的，小心翼翼地捧着手心。他那夜跟我们谈你，你的贤惠和孝心，喝了很多酒，非常开心的，好几次，都要哭了。嘉田不是一个很ＯＰＥＮ的人，他的欢喜就显得特别真。木棉握着话筒的手软下来，苏博士的声音嗡嗡地响远了。她呆着，却有点惊喜，她从来不知到嘉田对这段婚姻有过这样的欢喜。她一直觉得，嘉田娶了她，是不愿与人言的。木棉拿正电话听筒，却好一阵都没能将注意力集中回来。苏博士的口气变得愈发严厉：所以嘉田是什么不是什么，我们知道，你更应该知道。他得了这样的病，已经很不幸了，就不要让他失去为人的尊严。木棉，听你苏老师一句话，你前面的路还长着呢，要让嘉田放心。木棉暗自冷笑了一下。在别人眼里，她只是嘉田的负担，他们哪里能懂，嘉田何曾就让她放得下心呢？便灰心地应着：谢谢你，苏博士。我懂。苏博士的声音轻下来：懂得还不够，要记得。木棉没应声，只听得苏博士那边有人在背景里叫着他，他赶忙说，你好好休息吧，我的话你好好想。ＴＡＫＥ　ＣＡＲＥ！

木棉挂上电话，又往嘉田家里拨打电话，还是没有人接。再打卡洛琳处，没人。她想着苏博士的话：嘉田是什么不是什么，你更应该清楚。她趴到床上，双手抓住被单，脸埋进被子的深处，翻过身来，青蓝花案的被套，罩住了她的脸。她在青蓝的雾里，努力想象着嘉田捧着一罐扎着红绸结的茅台，一脸欢喜的样子。但她想象不出来。只看到自己，那夜映在江船窗上的震憾。

嘉田是在回美的前夜，向木棉提到两人的关系的。

其时离木棉送走安安已经有半个多月了。市卫生局的调令也下来了，木棉将调往市职业病医院药厂工作。南星药厂上下都相当震惊，大家说，真看不出木棉这样一个孤苦的小女子，竟还有那么过硬的社会关系，有人在市里罩着，层层关照下来。大家又传说，这还不是因为木棉跟那个最近老在电视、报纸上出现的留美博士孙嘉田谈上了恋爱。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看她年轻轻守寡，三代孤儿寡母的，原都为她们如何活下去发愁呢，哪想到人家一下能攀上这么高的枝头。如今，晓旭所牵涉的案子，广东方面已经立案，胡总等人已移送广东，所传至少是会有人会被判极刑。大家看木棉的表情就有些复杂。人们疑惑的是，那个前途、条件大好的孙嘉田，是犯了什么病呢，竟让这个苦命不吉的女人给迷住了。话曲曲折折传到木棉耳里，她先是一笑，过后却矜持起来。再一想，将错就错也挺好，至少让她再走出去，与人对视时，不再先就低了眉眼。

职业病医院座落在江对岸去机场的路边，离市区有十几公里，离南星药厂就更远了。那里过去是专供全省各大厂矿职工医治疗养工伤的地方，现已变成区域性医院，为周边的人口提供医疗服务了。医院不起眼的大门缩在机场公路茂密的林荫后面，通向大门的路边，堆着很多基建的废土。沿着医院的围墙，用石灰刷着很多字体歪斜难看、内容莫名其妙的广告词语。面试那日，木棉由院里的人事科长领着，穿过四层高的门诊和住院部大楼，来到院内深处的制药厂。说是药厂，不过是药剂科下面一个小小的配剂室，平日只配制一些自用的简单针剂、片剂而已。院里现有计划将它扩建成有规模的药厂，生产市场化的产品。人事科长反复跟木棉说，他们很需要技术人才，特别是木棉这样专业对口的大学生。这些话让木棉为自己的选择高兴起来。

木棉一进厂房，就闻到熟悉的管道蒸汽特有的味道，那腥甜里，有一种胆淡的馊味儿。她听着从塔罐阀门喷出的嗤嗤声，跨过湿漉漉的地板上蛇一样曲拐着的黑水管，走到车间深处。那是一个死角，她贴着塔器，看到白亮的天光从厂房高高的天窗上泻入，一时有些恍惚，周遭陌生得很。这陌生给她安全感，就是这里了，她点点头。

车间里的人不多，他们看她的目光是善意的。人们不知道她的来历，真好。厂里因为局里关照的原因，也因为的确需要她，已答应份她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木棉从车间出来就去看了那套房子。在院墙最深处的一栋半新的宿舍楼的二层上。从客厅的窗子望出去，就是院墙外农民的水稻田，一垄一垄的秧苗青青，能看到那田里汪汪的水。远处是大片蕉田，更远处是松林，沿着缓坡铺陈而去。木棉推开窗口，听到了野外画眉的叫声，她的心欢喜起来，想，安安是可以在这儿安全长大的。

从职业病医院回来的那个傍晚，葵娘坐在厅里等她，连灯也没开。木棉进屋时，能感觉到葵娘的目光在追随她。她打开饭桌上的纱罩，看到饭菜都凉了，却没有动过。娘，你还没吃饭啊？木棉惊声问。葵娘点点头，很慢地说，你吃吧，我胃不大舒服。我热一下饭菜，再煮烂点儿，你一定要吃点的，木棉说着，外衣也没脱，就进出着热饭热菜，一边兴奋地说着她这天在职业病医院所见到的一切。葵娘只偶尔点点头，看着在走神。自从安安走后，葵娘常显得这样，令木棉担心。木棉心里很愿快点换个环境的，又有些担心葵娘不肯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南星药厂，不愿意跟她一块儿搬过去，一路琢磨着如何跟葵娘说。没想当她提到医院分给她的新居时，葵娘说，那我们就早点过去吧。娘，我就是怕委屈你，那个地方很偏僻，几乎就跟乡下一样了。但有点好，我们是住在医院里，理疗科什么的都有，你看腿就方便了。只是南星──说到这儿，木棉环视着窄窄的空间，鼻子有点酸，便停住了。

葵娘没有马上接她的话，停了一会儿，才说，巫祖康走了。葵娘的话声很平，但木棉听到了尾音里的微哑。她心一沉，眼前便出现了那个戴着深黑墨镜，穿一身深蓝色哔叽呢中山装，拄着拐杖，腰杆挺得笔直的老头。她只见过他一次，这就是最深的印象了。她趋步上前揽住葵娘的肩，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葵娘径自点着头，说，后天的遗体告别，他家老三找人来通告了，说着，很轻地叹了口气。你要去吗？木棉小声地问。我想了一个下午，还是不要去了。唉，活着都不见面了，葵娘的声音轻下来，双手手心朝上摊在膝上，脸上肌肉垮着，好像一下冒出了很多新皱。木棉蹲下，握起葵娘的手，轻揉着，感觉到它们慢慢软柔软下来。她小心地说，听说他晚年身体很不好，没法行走。葵娘的眼泪就出来了，很薄的几点。木棉拿过纸巾递上，眼也红了。葵娘接过，也不去揩脸，捏在手里，说，都是辜负啊！现在人走了，有子有孙送他，很圆满了，我去干什么呢？木棉握住葵娘的手腕，轻耀了一下，说，人已经走了，别再记恨了。葵娘声音有点高起来，说，我不曾恨过他，我只恨那辜负。木棉说不出话来，停在那儿，又听葵娘讲，你千万不要学我。我年轻的时候，有人介绍过一个省立大学的老教授的，那老教授人真还不错，丧妻，四九年前也在外面有小工厂，算是资本家，跟我的出身是一样黑。他对我挺好，每次来看我们，都留钱，粮票布票；我去看他，他们那儿偏僻没有车，他都要骑很远的车出来到车站载我。可是我赌的是一口气，要活出个独立女子的样子来。木棉，我这一辈子独立是独立了，其实很苦的，这苦别人都没法给人说去的。娘太懂得了，所以你一定不要走错路。你如果跟孙先生有机会，一定不要放弃，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这个地方，看来是不合适你的。木棉抹着泪，不说话。葵娘又说，我当年抱你来，就想你能有个好的将来。你想将来的生活，不要老考虑到我。我养你，图的不是报答。有时我想，你当年若是跟晓旭留在了哈尔滨，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这样子了。木棉说，这都是命，娘。葵娘点点头，说，所以将来的，就要把握好啊。木棉后来跟葵娘商量，由她代表葵娘去巫家看望一下。

嘉田约见木棉的电话，在她去巫家的那天早晨打来。

那日是梅雨季里一个难得的晴天，虽然没有太阳，但风吹过来，清冷中有一种干爽。木棉即将调离，为了方便交接，已改上正常班。嘉田电话打进来，本想请人传个口信，没想到木棉竟在，听起来便有些兴奋：嗨，木棉，你还好吗？木棉一听是嘉田，声音也高起来：是你啊，嘉田！我挺好的。你在哪儿呢？嘉田说，我一直都很忙，从红水河回来，就去桂林接一个到那儿教书的美国朋友，刚回来，就要回美国了。木棉听了竟一急，说，啊，你就要回美国了吗？这么快啊？嘉田说，我已经回来差不多两个月了，得走了。听说你调动的事情落实了，只是那边比较远，你们会习惯吗？木棉说，习惯的，习惯的，还真要谢谢你，我们要请你吃饭的。嘉田在那头轻声笑说，我正来找你，看你这两天能不能出来见个面，一起喝杯茶也行。木棉坚持要请嘉田吃饭，嘉田说，吃饭的话，就只有今晚了。听了木棉的时间安排，嘉田便说，那就到靠邕江大桥岸边那个叫“江上花”的船上餐厅吧，离木棉要去的巫家也很近。木棉没有多想，便应承下来，竟有些雀跃。

木棉下午三点多钟出门去巫家。这时天又阴下来，却没下雨。木棉穿一件改良的中式化纤面料薄袄，裁剪非常贴身，收着好看的腰，长过臀下，拉链直拉到颈口，领子高高地立起。面料是浅米色的，上面有机绣的同色梅花，让木棉在素净里显出几分时髦。她将头发盘到脑后，挽成一个髻。晓旭死后，她第一次作这样的打扮。一路出来，碰到厂里的熟人，走过了，还会忍不住再回头看她。木棉坐公车到了大桥头站下来，在一个小花店里买了一束白菊，再转出来买了一篮水果，去找巫家。小时候，木棉每一次和葵娘路经桥头一带，葵娘都会指着桥头大转盘边上一栋墙面灰黑的三层楼房说，那就是巫家了，葵娘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总是沉静的，看不出感伤或怅然，似乎是在说着别人的事情。木棉却想，葵娘心里一定很在乎的吧，要不然，何必总要提到它？木棉从来没有进过那楼里，却是年复一年，眼见着这栋装载过葵娘一段最风光的人生的老宅越来越破败。江边这一带，如今是寸土寸金。巫家老宅正对的马路那面，一家四星级酒店正在翻新，过桥的立交桥就要建了。现在这个巫家老宅的外面，给画上了个惨白狰狞的“拆”字。一切都会灰飞烟灭，除了个别象晓旭那样的意外，一代代人按顺序谢着幕，不是吗？木棉想，竟在那感伤里，有点想开了似的。

木棉捧着白菊从街面上下来，跨过一条窄窄的阳沟，走到骑楼下。再一抬头，看到屋顶上有几只鸽子飞过，滴滴哒哒的鸽粪掉下来，滴到二层窗子里伸出的竹杆上晾着的衣服上。骑楼下很黑，巫家的大门是开着的，有个很高的门槛，让木棉愣了一下。木棉站在门槛外叫：巫锦华！巫锦华！--那是在南星药厂电工房当班长的巫家老三的名字，也没有人应，便犹豫着朝跨过门槛往院里走去。

一进门便是一个杂乱的天井，很大。木棉完全没想到，里面会是这样别有重天，便站下来。这天井让木棉震惊的还不是它的大，而是它的零乱和破败。在下午的黯光下，一片青灰。到处堆着杂物、青砖和不知哪儿拆下的木板。葡萄架下有一堆石灰，盖着油毛毡，毛毡的折缝里积着污水。边上的一口大水缸，缺了一角，里面盛着脏兮兮的雨水。架下叠放着一些破旧的矮圆桌和竹椅。木棉想，幸好葵娘看不到这个景象，鼻子便酸了。她低头去看那地砖，似乎每一块杀上都长有青苔，她只能从四周门窗的雕花包铜的细节，想象得到一点当年的气派。木棉转过身，看向正面的大堂，闻到了香烛的气味，她向天井深处迈去的步态有些畏缩起来。这时，巫家的老三锦华才急急忙忙从里面出来，见到木棉，便轻叫：是你啊！木棉！你来了？上前来迎她，微躬了腰致意。木棉一见锦华臂上的黑纱，眼泪就上来了。锦华五十出头的年纪，头发已经花白。他的眉目生得是非常的气派的，却早早含了胸，走路总低着头，在厂里几乎没有声音。受家里影响，锦华几兄妹都被下放到边远的山区多年，八十年代初期落实政策后才调回来，除了妹妹锦云由家里作主嫁给香港巫家一个世交的儿子外，其他人都在南星里安置下来，连同他们的配偶。

谢谢你来！锦华走在头里，引领她进到里面的厅堂，她隔着泪眼，跟随着锦华布鞋雪白的鞋底向前，停下来时，一抬头，便见到厅里一张临时搭起的灵台。她去看巫老爷遗像。巫老爷戴着墨镜，穿着长袍，不过的白发往后梳去，纹丝不乱，侧身坐在一张藤椅上，面容清瘦，却是十分好看，木棉看得有点发呆。锦华体贴地在身后扶了她一把，木棉才回过神来，将白菊、果篮递上台去，再学着锦华的样子，点了香插上。鞠躬的时候，竟有些抽泣了。她觉得她在为葵娘哭着，就越发有些忍不住。退出来的时候，锦华请她坐下喝杯茶。木棉揩了泪，问，能不能见见锦华的母亲。锦华略显犹豫，然后才说，老太太行动不便，不好下楼，他先上去通报一声。

木棉坐在厅堂边上的小屋里喝茶等着，见一些人影来来往往，都压着声，却是很忙的样子。木棉想到明日巫老爷大殡，这种老式大家庭一定有很多讲究，难免又想到刚去世不久的晓旭，那样草草地就被送走了，心下又是一阵难过，又独自抹起泪来。锦华出来，领着木棉往楼上走，去见巫家老太太。巫家老太住在二楼深处的一间大屋里。木楼梯已经很破了，踩在上面，吱吱作响。一路穿过好些小小的房间，闹哄哄的，依稀还有婴儿的哭声。也许是因为梅雨季的缘故，楼道里的空气带着霉味。巫家几房兄弟，解放后都挤在这里，每一房的子孙都不少，一直都在乱世里长大，中间一辈都没有受过好的教育，挣不下好的生活，只能带着家眷也挤回来。让木棉看来，这生活比她和葵娘过的，更是不堪呢，心下便发紧。

巫老太太住的房间倒很阔大，房顶挑得很高，但多年失修，看着是一派颓旧的灰黑.两扇细细长长的大窗关得很紧，屋里的家具很旧了，沿墙摆开，却是笨笨大大的雕花器件，能看得出一点当年阔过的影子。老太太坐在靠窗那面那张铺垫着薄被的藤椅里，伸出手来迎木棉的手。那手厚厚的，很暖，让木棉惊讶。老太太穿一件黑缎棉袄，发福的脸很饱满，竟没有很深皱纹似的，只是那气质跟巫老爷不是很配。巫老爷是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的，葵娘年轻的时候，应该是很配他的。

老太太让锦华斟茶，一边盯着木棉看，看到得木棉心虚，不敢抬眼。老太太很慢地说，谢谢你来。你娘她好吧？木棉谢过，说还好，只是腿脚不便，不出门了。她让我代她来看望您和家人，请您节哀！巫老太很深地叹了一口气，说，祖康一辈子，最爱的还是她。现在祖康死了，她也不来看看，唉，让人心寒啊。她是误会了他了。过去有好日子过的时候，出出入入，吃喝玩乐，祖康带的都是她。我们这些人，在家照顾老老小小，哪里去享过福？后来倒楣了，什么都没有了，祖康却来跟我们过了，他下了十几年的大牢，我们全跟着他熬啊，熬到他眼睛瞎掉了，才出来。接着长年卧病。她以为祖康辜负她，其实祖康要救她的。换她来过过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日子！说着，巫老太抹了一把泪，木棉含着泪看巫老太，嘴嚅嗫着，却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巫老太停了一下，掏出手绢揩揩眼角，又说，她今天如果回来，看到这个家，看到这里的情形，她要感谢祖康的！她后来的日子没过好，怨不得祖康。祖康给她自由，是她自己没把握好。唉，如今大家都老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这栋楼，马上就要拆了，我也活不长了。她好在还有你，她独自拉扯你大很不容易的，听说还供你出省念了大学，你要懂得孝顺她，将来好好给她养老送终，说着，轻轻敲了敲桌面。木棉的眼泪流出来，不时点点头。道别时，巫老太让锦华搀扶着，一直将她送到楼梯口，握着她的手说，你这妹崽生得面善，会苦尽甜来的。

木棉从巫家出来的时候，天已黑下来。看到天井里有人在搬那些台凳，到人行道上摆开。锦华解释说，那是另一房的孩子，靠夜间卖煮田螺消夜为生呢。木棉点点头，说不出话来，和锦华对视了一眼，同时叹了一口气。跟锦华道过别，木棉走到桥头的榕树脚下，坐到水泥围圈上，透了好一阵的气。

街灯亮了起来，下班的人潮开始汹涌，在市井的噪声中，木棉起身慢慢走下江边长堤，去找那条叫“江上花”的船。

（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