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葬地
陈家麦
从桐树坑回到杭州,阿秀说我像换了个人,这让我欢欣鼓舞。一个月后,阿秀怀孕了,她乐坏了,之后我俩终于有了孩子。总之,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
一天,我收到了一封寄自桐树坑的信。拆开后见是遗书,是柳春燕的,说她要随李大篷去了,赶往天堂的路上。末了,她嘱我别忘了照顾李小橹。
走到窗前,眺望桐树坑的方向,被高楼大厦层层阻隔,灯的海洋,虚幻成天堂……有人给我拍了拍肩,是阿秀:“对不起,仓满,我看了信,你有事瞒了我,这个女人干吗去死呢?”
眼里涌出了一股股热辣辣的泪,到我嘴角,咸涩涩的味儿。
我说:“对不起,这么多年我一直瞒了你。实际上,是她——柳春燕救了咱俩的婚姻……”
1
不在省城好好呆着,却要去三百多里地的桐树坑支教,可能是我一时心血来潮,可能像大伙儿所说的那样——疯了,我无所谓,我去过那地方,阿秀也不知。她顶多能解开一半答案。
“真的那么急吗?”她像在例行公事。
我说:“是的,我病得很重。”
“哪地方能治病?”
“我想是。”
这事别人或许以为我是出风头。好在我是带薪支教,也就是说三年中我把关系仍留在杭州,工资奖金福利一分也不少,等到支教一结束就能回来。
阿秀说:“我劝不住你,劝也没意思,分开过或许对咱俩来说是个办法。”
“城里太闹了,你知道的,塞得我脑瓜满满的,再呆下去说不定哪天,砰地一声,自个爆了,血肉横飞……”
“别说了,再说下去没等你的脑瓜开爆我的脑瓜先爆了!
只有我知道自己病根,直到动身那一刻,我都跟阿秀懒得说。
我去桐树坑,跟我妻子有关,跟那里的一个女人也有关。
她叫柳春燕,是蒙古人,长得牛高马大,成天穿了一条牛仔裤,屁股包得圆圆的。不知怎么搞了,一见了她我的血就往上涌。这种状况对我来说很难得了,自从跟阿秀分床后,我这方面的念头变得麻木了,即便来了,也因不巧,弄得两人都很扫兴,渐渐就没了兴趣。于是,我想办法把兴趣转到别的女人身上。我也怀疑过阿秀在移情别恋,为此两人常常拌嘴,后来都懒得吵了。从某种程度上讲,我跟阿秀成了名义上的夫妻。
事情得从一年前说起,那时刚过了梅雨季,杭州很热了,再过一个月,校里要放暑假了,可我实在是一天也不想呆了,只想出去透透气,就请了年休假,加起来十二天。
到了汽车东站,我毫不犹豫买了一张去往省界的车票。坐了八小时左右的车,又换中巴车赶往山区,这一切我做起来简直是不假思索。
车到瓦窑镇,我开始行走,在山道上,我像从动物园放归的狼凭着嗅觉,找回原始森林。冥冥之中似有一根线牵着我。
夕阳沉入西山中,现出一座宽大的水库。绿得透明的水,一望无边,湖心有条舢舨,站了一位黑黑的渔民,船头有一行鸬鹚,抖动着灰褐色翅膀。他大了声问我是不是过湖,我朝他招手。那渔民划了舢舨来,他就像跟我前世约好似的。
登上舢舨,他摇着橹,扑面而来的是湿润的水汽,我张开鼻孔打开肺腔,涌进了无数氧气泡泡。我问他叫什么,他说叫李大篷。我说,这名字起得蛮有味的。他说,是我阿爸起的,我女儿叫小橹,咱是打鱼人嘛。
舢舨渐渐向湖那边靠,从芦苇荡中闪出弯月形的水岸,一户人家飘出淡蓝色炊烟。门前堆了两捆干柴的石屋,走出一位高大的女人,穿了发白的牛仔裤,跟着是一位穿红背心的小女孩。
天光渐渐黯淡。李大篷提了一只木桶,一会儿回来,桶里满是活蹦乱跳的鱼,那女人将一条条鱼剖了,上灶台炖了。
天黑了下来,屋里渐渐有了香味。我们围了一张小方桌开始吃饭。除了鱼,还有咸猪蹄、盐水竹笋、野菜。野菜带有苦味,李大篷说,山里人叫“饥咕”,这时节满山都是,摘了“饥咕”最上头的部分,嫩嫩的,等到了夏天“饥咕”就枯干了,当引火用。我说,“饥咕”这名挺有趣的,饥咕饥咕,饥了就咕,枯了当烧火。三人都笑了,女人说,酸哪。
三人喝酒,连小女孩也来凑热闹,喝的是土米酒,刚喝时口感像酒酿,淡苦中带甜,再说我也需要解乏。我说,看来你不像渔嫂。她说,你很会观察,我叫柳春燕,蒙古人,蒙名叫娜仁琪琪格,是辞了职来这儿支教的。
让我肃然起敬,我也是教书匠。柳春燕说,既是同行,该碰一碗,你是来旅游的吧?
我支支吾吾起来,接着说,我打算住上几天,给你们添麻烦了,费用我会照付。就给三人回敬,祝三口之家生活幸福。
三人哈哈地笑,柳春燕说,酸,你喝多了,我不是李家的媳妇,他媳妇在县城哩。李大篷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飞走啦,跟了有钱人啦。
“酸,喝酒管喝酒,往哪扯。”柳春燕白了他一眼,他很听话似的,又来跟我碰酒碗。我兴致挺高,她逗我喝不过李酒鬼的,我不服气,说自己没喝够,接着又喝了一满碗。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才发现自己睡在李大篷家了。这会他不见了,李小橹说,阿爸到乡街卖鱼去了。
“这酒挺缠人的,什么时候把人放倒了也不晓得。”我有点不好意思。
灶台上,柳春燕拿了菜刀切番薯,李小橹坐了小板凳拉风箱。昨晚后半截的事我全忘了,两人说笑着给我重播。李春燕说,你这人看上去酸气,酒风倒还爽气,喝起来比蒙汉子都牛气。
喝着稠稠的番薯粥,我出了汗,胃里有了粘性。柳春燕说,我得要上课了,你要不要去参观一下村部村小。我就跟了她,李小橹背了书包在前头蹦蹦跳跳的。
又转了一道山坡,过了一座小木桥,前方现出一块长了小树林的平地,有十几间石屋,屋前大多坐了一二位老人,各捧了一口粗瓷碗,狗伸出红舌头在地上舔饭渣,不时朝我远远地吠了几声,被主人喝了,那狗上来跟柳春燕和李小橹摇尾。柳春燕让我脱下鞋子,让它嗅一嗅,说这样狗会一辈子记住你。她有点顽皮,我就照她说的做了,狗来舔我鞋,变得温和起来。
一堵垒了鹅卵石的矮围墙,挂了两块木牌,村小和村部连在一起。院中升了一杆有点褪色的五星红旗,迎风招展。柳春燕开起玩笑:“年轻人都到县城淘金去了,村长是李大篷,手下不到一百条枪,我是校长兼唯一教师,手下不到四十个娃。”
村部有一间办公室,里面铺了一张硬板床,边上搁了木桌木凳。柳春燕说:“是村部的所有家当,还兼了村招待所,乡干部难得来村里调研,喝了酒找不到北将就一夜,这样吧,你住招待所吧,委屈你这杭州人了。”
我忙说:“不错嘛,别把我当城市人,其实我也是从乡下出来的,十几年寒窗才有一份薄功名……”
“有点酸哪。接下来就请参观校长室兼教师宿舍,是本女子的,叫光杆司令部。”柳春燕把我领到二楼,其实是阁楼,半层高。西间是储物室,放了皮球铅球之类的体育器材,中间的房子稍大,放了一架风琴,地上铺了一只只蒲团,像和尚用来打坐的。东间是寝室,门开着,她弯了腰进去,正朝我做手势,我的头就碰到了梁,一阵钻痛,用手揉,咧了嘴呼气。柳春燕用手揉我额头:“我忘了提醒你,哎唷,长了个鼓包咹,这是本司令给你的第一份见面礼!”
里面铺了一张地床,窗台上摆了一只瓦罐,插了一束云锦杜鹃。屋里有股脂粉气,挂了乳罩、三角裤之类的妇女用品。柳春燕像记者拿话筒:“谈谈体会!”
“啊哼,这里是全村最干净最温馨的地方!”我的一只手还在揉额头。
“酸——”李春燕从抽屉里拿出一瓶酒精,用棉花蘸了,给我额头上的鼓包轻擦,凉嗖嗖的感觉传来,让我的眼睛眯了起来,鼻孔里收到了女人体气息,身上一阵内热,听觉模糊起来,她让我拿着棉团摁住,我终算听清了。她问我怎么啦?我说,被女司令腐化了呗。
“酸——”她拍了我一下,差点让我半个身子塌方。
走廊中挂了一块边沿生了锈的锄头,窗台搁了一把榔头,我猜是用来敲钟的。楼下,几个学生你追我赶的,穿的是土布,跟省城的学生比,他们就像隔了一个世纪。
村小只有两班,分为二、四年级,五六年级就得上乡中心校,每隔一年才招一个班,也就是说,两个班的课全由她一人轮着上,遇到一个班上主课,另一班就上副课,所谓副课就是复习上一堂课,做做作业,或是唱歌踢球,柳春燕安排好了,让班长领头。一天中,柳春燕像一只砣螺被两班学生不时抽打着,够喝一壶的,可她生龙活虎似的。到了吃晚饭时,她发热了,说头痛病犯了。
“没办法啊,老师都不肯上这穷地方来。”李大篷弄来了一铝锅姜汁鱼汤,她喝了一半放下,李大篷下命令似的,她听令一样,说肚皮涨得难受。李大篷笑着出来,嘴角漾出一圈圈笑纹:“散了汗就好了。”
一早,我转了一圈回来,她刚走木梯,脚步踉跄,像只皮球一样滚到我怀里。
“别撑了,让我来吧,反正闲着也闲着,别忘了我是名校的名师。” 我说。
“酸,只好劳你大驾了。到时我来观摩,不反对吧,传经送宝的名师!”柳春燕说。
刚开始,我担心驾不住这些山里娃。二年级班上有二十一名学生,见我莫名其妙地当起老师来,他们像一窝麻雀叽喳开了。霎时,又静了,都挤头探脑的。原来,李大篷背了柳春燕来了,李小橹提了一张竹椅。柳春燕一手捂了戴了手帕的脑门:“同学们,这是杭州来的名校名师——酸,大家欢迎!”学生掌声擂得山响,堂课上寂静无声,连我不小心折断的粉笔都能听见。
门口,斜刺进来一道嫩黄黄的太阳光。她躺在竹椅里,身上披了一条毯子,像坐月子的妇人。
2
连着三天我来顶课,柳春燕的头痛病缓了,请我上她寝室吃饭,算是谢我,我领情了。是李大篷在张罗,弄好了菜,李大篷抬脚就走,我急,要叫住他。柳春燕喊住我,说随他去吧。
喝着酒,柳春燕说,你跟我男朋友长得挺像的,都有点江南书生的味道,我喜欢南方,喜欢南方人,也喜欢南方人的酸气。
我有点意外,柳春燕像打开了话匣子。她在上海华东师大读书时,跟一位来自杭州的同学马伟有着刻骨铭心的爱。毕业典礼后,两人眼看各奔东西,可马家的人不同意儿子娶蒙古女人。带着沉沉的伤感,进了酒吧喝得一塌糊涂,半夜出来,两人相拥着走到街角,都吐了,奔来一辆小汽车,带了一股巨风,马伟一把推开她,车停了,马伟躺在车轮下,地上铺了一滩血。
“马伟走了,留下我一人!”柳春燕涌出了眼泪,双手朝自己捶脑门。我让她别这样。她站了起来,像迎着飓风的一株弱草,我拿背给垫上,她双手勾了我脖子。我像一驾木马,背上伏了一位草原女子不时拉着缰绳:“他说要带我到南方,去一所遥远的小山村,生下孩子。”
没了马伟,柳春燕一人北上,到了北京就不想走了,在《中小学生天地》杂志社打工。有一天,收到了桐树坑小学学生集体签名的一封信,说他们好久没上学了,老师走了,没人再肯来了,他们好想上学。就这样,柳春燕来了,也许是为了跟马伟订下的盟约。
“我曾经去过医院,得知自己得了脑癌,我怕是活不长了,是桐树坑让我一天一天地延长生命,还有李大篷,虽说他是打鱼人,但他疼我,像马伟一样。”柳春燕这么一说,让我产生勇气。我背起她在屋里转悠:“我嫉妒啊。”
“酸——”她从我背上跨下来。
“就让我痛痛快快为你酸。”我张开双手,像雄鹰拉开巨翅:“马伟来也——”
她也把我紧紧抱住:“上帝又派了一个马伟来,你俩太像了,外表俊秀,内心忧郁,跟李大篷完全不同……”
我突然像个无人倾诉的孤儿,找到了亲人:“我有病,浑身上下都是,连我老婆都烦我。”
“看出来啦。”
我有点做贼心虚似的:“我,我体质不好。”
“是的,脸无血色,一动就出虚汗。”
“你是妖婆。”
“我没成精,但我会是你好医生。”柳春燕直勾勾地看着我,只差没把我五脏六腑穿透,我毛骨发寒发抖,像干燥已久的一捆柴,好想来一把火,把自己烧得精光。
“我来替你治病吧,孩子。”柳春燕张开嘴唇递了来,从嘴里传来了热烈的气息。
我的嘴衔了她的嘴,我的舌头被一根舌头搅动,搅得我体内飞快升温。
我俩的双手在各自的衣内探寻,似乎我在急急寻找引发马达轰鸣的快艇,她在引我走向辽阔的水域。我俩把衣服当成累赘,一件件地卸了。
我全身澎湃起来,好想快快进入一条狭长的航道,劈波斩浪。柳春燕将我导入,可我突然之间失去了动力,连连试着,都无法进入道口。急得我汗水淋漓:“完了,该死的老毛病。”我伸手在她发烫发汗的身上抚摸,但找不回自己的动力,像熄了火屡次发动不起的马达。
柳春燕拿出一瓶土米酒:“喝上吧,对你有用,听医生的。”
我喝了,渐渐像病人找着了郎中,看她时有了胆量。
“你会好的,乖,听话!”柳春燕拎出水瓶,倒出一碗带热汽的水,用嘴含了,腮帮鼓了,示意我躺下。
我眯起眼。一会儿,感到自己像一根发软的油条,被一团热乎乎的水浸泡,给两片柔软的东西上下左右轻揉,我渐渐有点发胀,似乎有了一点张力。我巴望着就这样揉动下去,我的力气在涨大与跌落中,反反反复。我迷糊了起来,醒来后,发现自己成了鼓满风的帆船,跟着领航员,进入道口,航速时快时慢,转向一路快速奔驰,热流奔涌起来越聚越多到了闸口,外边是大海,我被猛推了进去,轻舟激浪似的昏晕,眼里满是星光摇动,我欢叫着。之后,船慢慢地靠了岸,我回到了坚实的陆地。
“谢谢你,我找到感觉了,我好多了,我好了,我的医生,我的恩人……”
“别犯酸,你还得继续治哪。”
在桐树坑,我像一头脱了缰的野马,没了在省城的种种顾忌。
又到了晚上,我的脚步不自觉地迈向柳春燕的寝室,她靠在床边朝我招呼:“你来了,这就对了,你还需要一个疗程,不过,你好多了。”
我决定把余下的假期全留在桐树坑。夜晚来了,柳春燕与我各划一条船,互相激励,一起抵达陆地。
“谢谢你,亲爱的!”
“也谢谢你,亲爱的,咋我也犯酸………”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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