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白剂
倪湛舸
阿井篇: 向着星星咆哮的野狗
阿井家住在河边,菜场里。
某天晚上他起来打算往河里撒尿,身边一条野狗忽然仰天长啸,于是阿井也抬头,哎呀,满天星,亮晶晶,阿井一个不小心,尿到了自己脚上,于是愤愤地踢那条骨瘦如柴的小狗,小狗哀怨地嗷了一声,他很内疚。
后来有一次在志波那里过夜,啤酒喝多了,半夜爬起来找屎茅子,撞见浮竹在院子里支起望远镜看星星,天上都是云,甚至还飘着点小雨,亮晶晶的是浮竹的眼睛,阿井先是很纳闷,然后很郁闷。
白天志波他们几个鬼哭狼嚎的时候,浮竹一个人在隔壁看《国家地理》杂志,做轮船模型;这会志波他们打呼打得山崩地裂,浮竹裹着毯子摆弄望远镜,看细碎的雨点在镜头上洇开。
阿井从浮竹身边一溜烟跑过,他俩谁都没开口,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都是野狗。
高二那年,阿井就已经铁了心要娶小露。班上男生都怀疑他不是直的是弯的,因为小露根本就没胸。阿井被逼急了,拍着胸脯放出话来:“共产主义一定要实现,小露的胸一定会发育!”
这话传到女生那里,小露穿过操场去找正在打球的阿井算账,隔壁班跑八百米,一群人抢跑道撞成史上无敌大肉球,无辜的小露被压在最底下,被挖出来时撅着《东成西就》里欧阳锋那样的香肠嘴。
换了别人肯定就哭哭啼啼地去医务室然后躲在宿舍里十天半个月都不见人,小露不。小露打掉无数只关心的手继续往篮球架的方向进军,一把揪住比她整整高一头的阿井的校服前襟----阿井吓得腿都软了,这满脸煤渣双手沾满鲜血还长着猪嘴的是什么东西啊?
露之彪悍,可见一斑。
学校里的男生打牌打得百无聊赖,开始打赌,赌某人如果剃了光头来上学就给他三百块。某人果然为区区小钱剃了个秃瓢。众人大笑,说如果有女生肯秃,那他们每人出一千,那时候刚开学没多久,大家手里都还积着压岁钱。
结果那些钱全都落入了小露的腰包。她给自己买了最新款的山地车,请全班人吃了必胜客,剩下的天文数字捐给贫困山区的小屁孩。于是那群男生不得不绞尽脑汁给感激涕零的弟弟妹妹写关怀信。小露头上已经长出青虚虚一片毛,像个小和尚。
小露是自费生,中考差一分没上线。初中摸底考试她是年级第一,可以保送重点高中,可是校长和班主任找她谈话,说你成绩这么好还是自己考吧,然后保送了教导主任的女儿,小露考试那天发烧,题还没做完就吐了。
自费生一年交三万。阿井爸妈下岗买断工龄也不过就给三万。
学校尊重学生隐私,从不公布自费生名单,只有小露不管,到处跟人说我自费。阿井跟她不一个班都听见了,大骂:“有钱还不如去整个容隆个胸,瞧你长得那个难民样!”
小露二话不说冲上前一拳打得阿井眼前飞小鸟。多年后一护也有幸享受同等待遇。
“话说我眼前飞过十五只乌鸦。”阿井说。
“我也有我也有,十六只,比你多!”一护伸手在屁股旁扇动做翅膀状。
“你真的没放屁吗?赶紧扇一扇就怕别人没闻见?”小露满头黑线,可能有十七根。
她高中自费三年,可每次考试都能进年级前十名。高三下学期,尖子生瓜分保送名额,小露拿到了P大数学系的录取通知。千古奇冤,一日昭雪。
“你要是也考上P大我就做你女朋友。”小露端着饭盒去球场上找阿井。
阿井揉揉眼睛,天快黑了,转身看见教学楼唰地一下亮起灯来。三十七盏日光棒纵横交错,像燃烧的棋盘。
野狗快跑,星星就落在前面的沟里!
两个人改变了阿井的命运。小露。志波。
如果不是因为小露,阿井现在没准在河边的菜场里卖馄饨,要不就是跑去深圳打工。“这孩子身胚好,考不上至少还能卖苦力。”老娘这么说的时候阿井就老大不高兴,他不是都读上重点高中了吗,根本不用自费,再说家里又不是真穷得揭不开锅。老爹在城外给人看仓库,管吃管住一个月还给五百块;老娘在家卖馄饨,阿井跑堂洗碗还得送外卖,小日子过得挺有滋有味。
“什么时候这里才能拆迁啊?”阿井越长越高,猛地站起来头会撞上天花板。
家在城北,棚户区,据说爷爷那辈是船民,连这种破房子都没有呢。
老娘在馄饨铺里摆一只黑白电视机,吃饭的过路的都会瞟一眼新闻,夏天那会好多高考专题,电视台采访一个又一个分数高得吓死人的贫困生叫大家捐钱。
“喔哟哟,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老娘再看看手里阿井的成绩单,“伲屋里这个唔指望了……”学校非常恶毒,给每个家长发信,信里有个代表名次的数字,家长去教室开会的时候就找贴着这个数字的椅子坐,阿井他娘一下就意识到自己果然是走到哪里都给人垫底的。
那些年大学学费火箭升空一样地飚,考得上也读不起。
除非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学校。
比方说P大。
“要不是我逼他,他哪可能小宇宙爆发考进P大啊!”小露偶尔跟阿井回家,不知好歹地在婆婆面前吹嘘自己的影响力。
阿井他娘看媳妇从来不顺眼,故意往馄饨汤里多撒一把盐:“我养的儿子我最清楚,身胚好脑子笨,你以为他光凭最后那几个月就能考上名牌大学?他高三整整一年都半夜三点睡觉!”
“没有胸也就罢了,屁股还那么窄,一看就不好生孩子。”
阿井他娘不喜欢小露。其实几乎所有人都很奇怪为什么阿井对太平公主死心塌地。女生都说阿井长得帅,留长发扎个马尾让人看了就想扑倒。阿井却说自己胆小找个丑女不会被人抢。其实不然,危机时刻存在。
一护喜欢小露,甚至跑到小露上课的地方当着全班师生的面心旷神怡地看个不停,托着下巴,口水滴滴嗒嗒。事后还跟阿井感慨:“可爱,太可爱了,你哪天跟女朋友分手了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小露上GRE班,一护不仅也跟着去,还派遣雨龙给他们占最前排的座位,结果就雨龙一个人听课,一护和阿井隔着小露你瞪我我瞪你,小露拿书蒙着头睡觉。小露说志波写的歌词真好看,一护马上就买来一堆诗集号称要当诗人,那阵子雨龙的脸始终是青的,见到阿井就说赶紧把你家太平公主锁在哪个宫里吧,我已经被下铺那位恶心得吃不下饭了。
一护其实没什么,真正的威胁是志波。
小露喜欢志波,她以为没人知道,但谁都知道。
好像没有人不喜欢志波。而且,要是小露真跟了志波,阿井连个屁都不会放。
如果我是志波就好了----那时候大家都这么想。尤其是浮竹。
志波读过好多书,听过好多歌,看过好多电影,本科毕业后竟然考进了美院学油画,而且成年累月地旷课,窝在家里组乐队。
“最讨厌不务正业的人了!”阿井不停地提醒自己,结果还是成了志波的人肉卫星。认识志波之前,阿井的世界一片混沌。对,是一片混沌,不是一锅馄饨。那感觉,就好像是劳动人民的愤懑在地下沉睡多年,终于被革命家煽风点火,哗地一声就呈燎原之势。
志波绝对是杨秀清之类的人物。
就好像浮竹平定一护雨龙之乱时,阿井在一旁看热闹,脑子里闪过一堆武侠小说里的人名:陈近南李寻欢金世遗萧秋水石之轩,怎么琢磨怎么不贴切,最后还是志波有能耐,说我们老大那就是个洪秀全啊。
于是阿井想莫非您是东王殿下?那我混个忠王成吗?再一想不行,虽说我的字也就李秀成那狗爬样,但我不要被千刀万剐。
话说白了吧,不是我不想疯狂到底,是我没那资格。
阿井读的是哲学系,不但分数线低,而且每年都招不满,学生大多是调配过来的,反正很适合阿井这种“只要进P大就好”的投机分子。
老师讲《道德经》的时候阿井凑巧睡醒了,觉得“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真他奶奶的有道理。阿井他娘看到新闻里说和谐社会就要骂:“要不是不太平,朝廷为什么成天逼着大家和谐?!”老子的话真好,亲切得像家里老娘一样。于是阿井忽然就跟开了窍似地开始读书,甚至拿着《罪与罚》求小露看了跟他探讨救赎问题,小露踹了他一脚,志波给他了一张碟,苏联人七十年代拍的《罪与罚》。
志波和阿井之间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对话。志波总是不耐烦地随手抓书或是碟扔给阿井,阿井只觉得一扇扇大门凭空打开。
他进去转了一小圈,然后转身往回跑,等到那些门全都关严实了,发现老婆正守在电视机前调台,看了“快乐男生”再看“加油好男儿”。
小露的预产期是明年三月。
志波都死好多年了。唉,东王之乱。天朝覆灭。能守住“太平”的只有小露的胸,肚子挺成那样了还不见发育。
她要是下不来奶怎么办?阿井烦恼得不行。
“吾等今将奔赴决战之地—
坚信吧,吾等之刃永不破裂!坚信吧,吾等之心永不言败!
那些不能同赴战场的,他们的钢铁意志与吾等同在!
起誓吧,即使大地裂开,我们也要活下去,再次回到这里!”
阿井和一护不打不相识,认识了还是打,打游戏。阿井自诩是高手,没想到一护进步神速,很快就成了附近网吧里众人皆知的不死小强。网吧里乌烟瘴气,阿井输了就翻一护带来的漫画,还推醒已经睡着的小露叫她看热血台词。
“狗血!”小露嗤之以鼻,“你学谁不好学一护那个脑残星来的单细胞生物!”
阿井学志波的时候小露倒是没什么好说的。
志波虽然任性,却野心勃勃,说话办事更是好比光屁股坐板凳—有板有眼。
女孩们都暗地渴望这位草莽英雄早日从良。当然,他要是不从良自然会有另一群女孩趋之若鹜。
相比之下,阿井就是个窝囊废。
他太清楚自己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所以就老老实实地干些力所能及的俗活,这些要干好了也不错,谁知他天生一个滥好人,虽说哪儿人多他往哪儿挤,可是再怎么挤都还是脱不了一身的“与世无争”气。
只要能让身边的人过上好日子就行—他就这点理想。孝敬父母,体贴老婆,将来再好好宠爱孩子。
爹娘一辈子被人踩脚底下,除了我世上没人对他们好,难道指望朝廷救济金?哪朝哪代的朝廷不劫贫济富?
媳妇性格太硬,这可怎么行,女孩子太好强就是请人来欺负啊,我得好好守着她。
单位里明枪暗箭,大家满脑子的奖金升职,阿井搞不清哪帮哪派,叫他干活就干,叫他帮忙就帮,心想我的人缘那可是从来都很好啊,结果被人在背后骂“缺心眼”。
阿井不傻,回家就呆在阳台上抽烟,半包下去了忽然想起什么,抽出一根揉碎了看烟丝在风里飘:“志波你投个好胎,阿猫阿狗都不错,不过别做野的,一定得争取当上宠物,吃喝不愁还有人疼。”
本科那会,阿井他们班上有人发急病,阿井自恃身胚好,背起那两百来斤的大块头就往医院跑,然后就困那儿了,陪床陪检查陪手术,整整一个多月砸进去。
小露给他打了饭送去,撞见阿井拍着胸脯说:“全都包在我身上!”
对方说父母身体不好,不能惊动,拜托阿井照顾到底。
“你爹娘要好好供着,我男人就得被踩?”小露当场就把饭盒砸了。
于是事情就全砸了。
对方身体不好的父母被惊动了,连夜坐飞机赶来,还是头等舱;来了就把阿井往外赶,感慨人情冷暖啊人情冷暖,我家孩子生了病还要受气。然后觉得不能太过分,阿井好歹卖了那么久苦力,于是说要不我们按照小时工给你钱吧!
小露被大家锁屋里派浮竹看着,志波出马去接阿井,志波嘴毒,该出的气就得出。
病房里挤满家长兼首长的老同事和老同学,嘘寒问暖那叫亲切;再看那高血压的爹和心脏病的妈,既年轻又壮实,要不怎么生得出两百多斤的娃。
志波叼着烟大声问阿井:“说,这一个多月你掉了多少斤肉?”
阿井一声不吭只管推把志波往外推,志波恼了:“你贱不贱啊,送上门被人嚼?”
公车很空,志波一屁股坐下,阿井站他身边拉着吊环:“孩子心疼爸妈是应该的,你们这么闹我很为难。”
阿井他娘看电视,新闻里讲某大学生出意外死了,那孩子的爹是开出租的,娘是扫马路的,砸锅卖铁送孩子读书,正等着熬出头,忽然就一场空,新闻里的娘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把,阿井他娘也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把。
踏进病房的那一刻,有钱有势的娘还是眼泪鼻涕一把把。
后来志波竟然没了,阿井没见着他娘,也不敢去见,反正就是眼泪鼻涕一把把呗。
“你怎么不把他的工钱也一起要回来呢?!”那是小露唯一一次冲志波发飙。
“你给我闭嘴!”那是阿井唯一一次吼小露。
“好了好了大家都消消气……”浮竹试图打圆场,却明显心有余力不足。
“你们全都给我闭嘴!我就是窝囊废怎么样干什么都半吊子就知道不知青红皂白地对人好我就是贱民我们家十八辈子都是贱民被人踩了还给人舔鞋子!”天黑了,星空当头,阿井直着脖子吼。
小露哭,志波骂,浮竹叹气,遍地是野狗。
(一)(二)(三) (四)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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