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八首
程宝林

童年的刀疤

在一张床上
赤身而睡
相拥、相吻，或者相对无言
冷的脊背，抵近更冷的脊背
今天你才指给我
看─
这块刀疤

藏在我背后
右侧
第四和第五根
肋骨之间

借助一面镜子
艰难的角度
我看到
一小块凹地
装得下好几粒
大米

40多年前
我是母亲赤裸的婴儿
20多年前
我是你瘦削的恋人
现在，我是你的
男人
发福而慵倦
前途无所谓
光明不光明

母亲把我交给你
她没有忘记
我童年的那场大病
但这块刀疤的位置
她说的恰恰相反

女人把我还给你
她们只接纳我
她们可以容纳的
那一部份
对这个藏在肋间的细小刀疤
无人留意
更不介意

2005年9月30日上午

夏天

一粒萤火虫，来自故乡
停留在你左边的乳房上，将它照亮
使右边的乳房
陷入更深的黑暗

我的右眼，看见了
乳房上的光明，来自一粒萤火
而我的左眼，看见黑暗
变得更加遥远

现在，满眼都是灯光
刺目、耀眼、不堪忍受的光明充满世界
那一粒萤火虫消失在纽约的呼吸之中

在别的萤火虫中我能认出这粒
不管它飞得多远、飞得多快
飞离这个夏天

1996年7月，新泽西州

割喉者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
那一年，那个人，那件事情
在他奉命割断
那个年轻女人的喉管之前
他是否接受过一点
起码的外科医生训练
至少，他应该当过剃头匠
没有什么刀子
比剃刀离喉管更近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
那个人是谁，他现在在哪里
究竟是谁下令
让他去割一个女人的喉管
让她在死去之前
发不出一点喊声
其实，那个人是谁并不重要
我相信他当时的工资
大概是37元5角人民币
他已经退休，安度晚年
在你我之间，构成人民

2004年6月某日，旧金山

自费

五分钱
在今天，在我的祖国
连一根冰棍也买不到了
这样要命的夏天
当年，在上海的一条小弄里
几件制服、几顶大盖帽
敲开了一户人家
以国家的名义
向一个母亲
索取这笔欠款
这是一粒子弹的价格
这是一次自费死亡
上海的龙华
花像血一样绽开
1931年，有柔石
1968年，有林昭
2004年8月4日

（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