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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你,雾
——我的十年,十首诗的片断
廖伟棠

2002年
“现在请合上,接著用力拔出他身上的利刃
──一个不存在的中国也被劈开了。
在我的伤口上,一个鬼魂疾驰如闪电。
肉体、果实、种子,喷散如星,
所有蒙昧的耕作者都无法重燃但也无法熄灭。
今天请你替我听听:
空气中嗡鸣的刀片(多少已经折断),
我也要在这一个将要陆沉的小岛上听
一只小手上举著的白蜡烛,烛芯静寂爆裂。”
——《六月四日寄北京》

为了在北京继续待下去,我追随前辈陈冠中,进了《视觉21》这本当时内地最前卫的杂志工作,从此频繁奔走京港两地、中国的各个角落,渐识中国之难。但每年的六月四日我都要回到香港,因为这是我唯一可以祭奠我们的青春的地方。《六月四日寄北京》是在香港写给在北京的疏影——我日后的妻子的。其时香港经济仍然低迷,国内仍未为奥运幻象所惑,两者的灰暗中反而令人看到爆裂的希望。

2003年

“是夜月晕,有狐跳樑急。

来,朋友们,现在我们可以名正言顺抢劫这个世界──戴上口罩我们都是恐怖分子,心里窝藏人质。谁夜立,谁就招来风雨。这一霎那春暗,七百万人潜行到另一场战争,而那攻城的人早已死去他们的血开花:如夹竹桃之夭夭。持之,这也是我入城的凭证,点染口罩上方,双眼黠光。是夜月晕,我额上刺字:曾参。意思即杀人,即死士,即失乐园。来,今夜这世界空空,我被遮掩的笑著火猛烧。且避而不谈昨天的毒、流言、飞沫、高官们的越货,关上门,我们含沙,射满天的阴影。”

——《暮春围城志.香港》

SARS猖獗期间,我多次往返京港,被友人笑为病毒传播者。4月1日在港,先闻“封城”谣言,再闻张国荣之死,只觉这愚人节玩笑也开得太大了。日后分别为香港和张国荣写了《暮春围城志》和《春夜慢》悼之。在那恐慌的日子,我们每个人都是诬衊曾参杀人的人也是其父也是曾参本人。SARS最大的祸害,就是使许多人坚定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信念,也就更努力拜金了——京港都一样。

2004年
“火车经过东湧的长长海岸线,
仿佛伸出双手就能越过玻璃
拥抱那分隔两个日子的澹澹海水。
拥抱你。但最后的结果是
我们都拥抱了这个嶙峋的世界:
只抬头直视烈日的我、把手
推进洪水之刃的你、决意要孕育
黑夜的她……这排山倒海的世界。
千盏灯更添凛冽。
我曾无法想像,有这么一个
不可能收藏的日子,属于你
犹如一片捲入海底石洞的鲨骨。
你也无法想像,有同一个大胆的日子
属于我们,光阴也扑不熄。”
——《婚礼日致亡友》

8月7日,我们回香港在大会堂登记结婚,拍照背景就是日后我们都参与保卫的天星码头。而那一天又正好是我们的挚友、诗人马骅的祭日,他于云南山区义教,6月20日意外坠于澜沧江。可以说从此我的诗大多只为这两个读者而写:我的亡友、我的妻子。

2005年

“雾沿著海堤搂紧了中银大厦、国际金融中心等等,他的脸蹭著香港的重重黑幕、隔夜茶色玻璃,闪著一个个媚眼,他闪过湾仔运动场恨恨地绕了一圈一圈,巨大的沉默在将他抵挡,我几乎听到他因为失恋而哭,人民不爱他,我也不爱他,但我在新鸿基中心三十三楼空空的办公室里召唤他,过来,过来,我的心能容下这一场毒雾,我仿佛听见每一个绝望的人民也都这样召唤。”
——《雾中作》

2005年我们完全搬回香港定居,住于大屿山下,工作于湾仔某老牌杂志,半年后辞职。但那年我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是全程参与了12月的反世贸运动,在其来临前写了这首《雾中作》,于其时写了《湾仔情歌》。这里的雾是香港政府及所谓的“香港精神”暧昧之大雾,但是绝望者能消化它。每个参与反世贸运动的港人都显示了本城罕见的国际主义精神,而不是狭隘的香港精神,让人觉得这里还有希望。

2006年

“我一头冲进雾中洗沐,雾中莲蓬滚烫,

而我将大笑、大闹、大哭一场。我知道立秋了,

节气将频繁,风安慰了雾,给我们递上新的衣衫。”
——《论神秘》

W.H.奥登晚年曾说“谢谢你,雾”,这句话的意味这两年我得以体会。现实如雾,日益含混,因而更需要我们睁大双眼。但雾也带来沉静、省思,“因为这个特殊的时期,/这样的宁静也是这样的快乐”(奥登诗句,桑克译),夜行衣得以披上。

谢谢你,雾。
谢谢你,被我们抛弃又抛弃我们的一切。
香港的阴雨山,北京的未名湖,青青世界。

我辨认您,我必须辨认。必须在这一夜
草船借箭,我的夜行衣破了
也像一朵花:在烈酒浇奠处怒放。

我听见雾在吹笛的声音,
委婉道破光的虚妄——正与绝望相同,
于是我告别雾,走进光更刺目的六月和七月。

2007.5.9-10.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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