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透明人
游 静
很多人以为他十年前死了,然而没有。「原谅我还活着」,陈国产在笔记中这样写。十年过去,他举手投足都散发着难民气质的煽情风格一点都没改变。
「一如很多…香港…人…」他盯着自己的笔记,前天见医生时他被一而再再而四问及这三个字的意思。「吓……乜……嘢?」「乜嘢……咩?」「咩……边……三个字?」「乜嘢人那三个字。」「哦。」医生想了解他基于什么感情经验政治宗教理由要坚持说自己是「香港人」。陈国产连忙摇头摇脑想都不用想:「我没坚持」。「那就好。」窗外两只猫也一起点头称是。说到这里──每次从外面回来他就会把在外面说的话从头到尾再讲一遍,有时讲两遍──陈国产连忙在笔记上补充「我没坚持」,就在「人」字后面,连标点都来不及加。看医生总是感觉很赶,有种被追杀的焦虑。「为什么你总是如此不安?」陈国产连忙把眼珠放回眼眶内,他哪有不安。有人看医生没不安的吗?现在的医生真都有精神病,如此没水平,即使是精神科。
「你不要以为我是那种整天怀疑有人要害我,走在外头车子驶过会尖叫的癫佬。刚相反。我觉得……时间很长。什么都没发生……这十年来。从前我还是特种国家服务员呢。转了个体户后无依无靠,成了一个半透明的人。半透明你懂吗?你广东话麻麻地,对吧?我现在什么话都忘了,只懂讲这种话,非常本土。所有人都识听唔识讲或者识讲唔识听,半透明。」
徐医生写下来并加括号,「(病人口头襌)」。陈有时会骂──比如他旁边的铁皮屋阿姑把整个天台晾满三角旗挡住他──你以为我半透明吗。但有时他又会微笑着轻轻说:你看不见我愈来愈透明咩。徐医生不肯定这词是褒是贬,翻手册又找不到病例。
他回来十年了,乘京港特快回到这边陲小岛,那时一定很风光,能够回归,徐医生想。典型理想幻灭症候,目光日益短浅、耳鸣幻听、眼袋大到像那对整天盯着动物春宫图都不肯交配的癡肥大猫熊,明明是异性恋搞同性恋嘛,水土欠佳导致荷尔蒙失衡。本土中心病,徐在笔记上写着,顿一下,又加了一对引号。
要烧要饿要卖要∕杀如常∕曾经有人来过声称发展 繁荣兴盛∕走了摧毁 才逐渐显现∕一栋著了火的大楼∕人们如常工作 咒骂∕只感到热 看不见火∕热起来互相 屠杀∕靠核能开冷气
陈的笔记本,都是些不明朗的短句。徐压抑着努力不让自己皱眉──毕业时被降了整整一级正是为了这些难以控制的小习惯。「很好。」他极力让自己说得很慢「很好。」重复加强权力,閤上。「可维持每天都写吗?」陈耸耸肩。「你可以告诉我:像一栋著了火的大楼是什么意思吗?」
此时,陈的眉心突然解开来,似叙述一部惊险片的情节,充满悬疑紧张,却叫他深深著迷。「我刚刚买了房子,西贡一幢别墅,三层加花园天台很豪那种,隔壁房子的原居民阿伯六十几岁还每早游泳,我站在阳台上向他挥手。楼市大好,我每天放工,九点多回到家坐下来。饭餸送到我面前,我抬头跟老婆说:捱廿年,廿年,我们把房子卖掉,便可退休。那是九六年,我们向银行借了六百四十万。」
「我明白了。你的纪录中没经历火灾,你所说的──房子烧起来,是一个比喻吗?」
「你不明白,徐医生。九八年,我每天盯着新闻报告,每天都有楼宇著火,或者人。午夜醒来,尸体烧起来香味四溢,好香,我饿。辞了菲佣,珠珠不肯做饭,老嚷着要我去看医生,但明明有病的是她。我叫她走因为我怕她把病传给我。」
「大门被淋红油那天,珠珠回来把两只猫也带走。难道怕我把猫宰了下饭?有病!徐医生,我教了十多年数学,一个等边三角形每个角都是六十度,你怎么可能跟我说我们明明拥有的这一栋五个房三个厕所两个阳台一个天台的房子全部加起来到头来只值一个负数?你怎可能跟我说房子突然变成是你的因为我这人这一生只值一个负数?我现坐在你面前有手有脚医生你摸摸我像一个负数吗?」
窗外一只猫望着另一只。个子较小的那一只身体呈球形,尾巴呈球形,眼睛似一对玻璃弹珠瞪着陈国产,却彷彿望着陈国产身后很远很远的地方。陈连忙歪歪头斜眼瞥瞥身后是否有埋伏。陈想说,如果用一棵玻璃弹珠向一只猫眼打去,不知是什么光景。但时间够了。
水慢慢升上来。徐善缓缓滑入浴缸中,每天只有这一刻他知道是完全属于自己的。病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今早来的那个陈国产不知是否会再来。每一个走出去的病人像泼出去的水。再来时大部份问题只是更严重。药转来转去。每种药用在每人身上都不同,副作用老跟书上说的不一样。医生为啥你不先告诉我?我的手震会恶化吗医生?只要停了药我便会回复勃起吗?抑郁不能有性生活吗?每日无法起床是因为我的床还是你的药?再迟到我会被炒吗?医生医生请告诉我。
徐善忍着呼吸。只有水中是安静的。漫无边际、黑沉沉的海。徐善从未学懂游泳,病无边际。徐善在病人的大海中浮沉。从前念书时,总是把病人说成泳池一样,一望到底。只要训练,泳池是可以克服的。这些年来的实习叫徐善渐渐明白,每个病人是一片黑沉沉的大海。无论徐善怎样努力,他永远不会知道,海下面是什么。眼巴巴看着浮上来的污染物,他只可以猜,能够清理便是猜中。也不过是猜。即使猜中也不一定清得掉,十之八九已然太迟。
「天生我跟你一对/豁开去沦落/败瓦中逸乐/共我登极乐/你这般的身世/我/亦一般的身世/天生我们的爱情/天生我如斯爱/天生我们一对/情陷了共这天地沦落」
黄耀明每次唱到要跟天地沦落徐善便接近高潮。从没一个病人说过自慰时想着谁。有一位思觉失调的,每次来都穿男装,一身黑西装黑皮鞋。在病历上,她的病症有:情绪反应贫乏、缺乏动机、社会退缩、幻觉、迫害及夸大妄想、思想异常。她被转介来看徐善,又小心翼翼隐瞒着一切。「我都是想帮你。你不诚实我怎帮你?」她自此没再来。后来看到她从酒店高楼跃下的新闻。很久以后徐善在床上睁着眼看见他,那时我不应如此要求的,他说。你之为你,能够坐在我面前,大概已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去诚实。
「桥下流水赶退潮/黄叶风里轻轻跳/快快抱月睡/星星闪耀/凝望谁家偷偷笑/何地神仙把扇摇/留下霜雪知多少/蚂蚁有洞穴/家有一个门/门外狂风呼呼叫」
自慰接近高潮爸便出现。他过世时徐善一滴泪都没流过。护士替他换裤子,徐善看着那庞大而软弱的阳具,像一块多余的肿瘤挂在腿间晃荡着。这不断胀大、疲软、低垂的阳具佔据了徐善的床,叫他加倍兴奋、加倍用力,犹如要补偿大阳具的不能,犹如在与大阳具做,共欢快、荣辱、生死。徐善虚脱在床上。他愈想跟这老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却愈被紧紧綑绑在一起。这时他感到最自由。
陈国产再次出现在徐善面前时,他彷彿换了一个人。「女心理医生是否都好像《无间道》里头那个般,外表木口木脸内里其实热辣辣?」「你觉得我木口木脸还是热辣辣?」徐善愿意接受这挑战。「你又不是女的,」陈不愿意。「那你呢?你认为你自己是木口木脸还是热辣辣?」
陈国产失声苦笑一下,「我又不是女的。」在这个不相信心理医生的地方,当心理医生确实也要有两手。「那珠珠呢?她与你在一起时是木口木脸还是热辣辣?」到正题了,他知道徐善迟早会问。
「两样都不是。她是一个受过高等教养、有礼、文明、知道界线的人。如果我不讲,她什么都不会主动问。我晚上睡不着爬起来看股市指数及金发女人穿一身名牌行来行去,白天在公路上总是浮现会被压在货柜车下支离破碎的样子,后来看见车匙都会紧张,惟有改搭公共交通,每天早个多钟出门,晚个多钟回去。她一句都没问。有晚我回家时客厅全黑,我以为没人,却听到她细细不断跟两只猫聊天。我一年没听见她讲过这么多话,我索性搭大巴去皇岗,过境开房睡。至少小姐还当我是个人。」
来到这里,徐善开始明白陈宝珠跟陈国产分手的原因。难怪病人的笔记中充满对猫的恐惧。「揾小姐」其实对陈有重要的治疗作用,只是日积月累成了习惯,陈开始负担不起。珠珠的离开,更迫陈面对现实。
「她其实早应该走。我们根本不应结婚。婚姻跟个市一样,一定有人赚到的,不过总不是你。大家都是咖喱啡,却要扮主角充撑着赚到的样子。充撑便是一切。你只能一直跟自己说明天会更好。其实自己已经撑到内伤、撑到七孔流血了,向谁说去?」
「她走后,银行收楼。我搬到油麻地。不用再捱亡命小巴。我条命轻于鸿毛,不知几好。」
徐善想问陈国产还有否造房子著火的梦,但时间够了。
我条命轻于鸿毛。自我作为对象物体逐渐消失。一种自身活在体验里的性质,不光是间接感受体验。只感到热看不见火。你当我半透明吗?体验与知觉之间庞大的不一致。个人从过去体验构筑出来的僵固架构,被卡住。
如果他能面对自己的被卡住,全面的去体验他在轻于鸿毛中的积极与消极情绪,感受「不知几好」对他个人的意义,那他或许便可松绑了。徐善在他的笔记中写著。他的工作是协助病人面对与处理自己真实的感觉,从而认识自我。徐善盯着「真实」、「感觉」、「自我」,他过去十年都在学习认识的三组字,视线开始模糊:处理自我的真实,从而认识感觉;处理感觉的自我,从而认识真实。哪里是自我的终结、真实的开始;感觉的终结、自我的开始?它们相交、不相交的地方在哪?徐善浸在水中,似乎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溶解。这便是陈国产感到自己半透明的意思吗?还是觉察到生原来轻似鸿毛的快感与悲凉?
陈国产丢下一句「不知几好」后便再没有出现在徐善的办公室。每次徐善眼角瞥见猫在他窗外昂然踏步回过头来又以为看错,便想起陈国产与他那小笔记本,软软的牛皮包著,触手清凉。十年过去,另一个十年也会过去,楼市股市又被重新炒作起来,微温、热闹、沸腾、崩溃、死寂,跟人的情绪一样。徐善真想退休。香港的腐朽不著痕迹,里面已崩溃败坏,外表却不知几好。
在入夜的苏豪、在骗外国人的仿古家俬与骗大陆客的意大利精品之间,穿着粉色西装窄身西裤打着小花领带的少男优皮们相拥嘻哈走过,徐善也尝试面对真实的自我,然而这自我比每一件荷里活道上的菩萨头都沉重,还不知它究竟是在嘲笑你还是安慰你。徐善一头浸在自己小小的浴缸中,让少男的小花溢出缸外。妻刚从温哥华回来,想必已熟睡。看来今夜不能陪黄耀明了,徐医生在水中彷彿听到自己,与泡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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