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商场两茫茫
──一城小店,无处话淒凉
汤祯兆
我居于香港新界的沙田第一城,由大学时期开始,至今约有二十年了。沙田第一城是沙田区最大型的私人屋苑,由81年已完成第一期开始,到88年推出第七期为止,整个屋苑在五十二座,规模之大算是私人住宅楼盘中的异数。由第一期至今,沙田第一城的楼龄已不浅,三十而立之年转眼间亦快将降临,然而楼宇的市场承接力仍气势旺盛,即使仅以最近数月为例,平均每月仍有上百宗的交易买卖个案,楼价保持在三千至三千五百元的呎价之内,在二手楼市场上算是极为「长青」的信心保证。那当然与四周环境的配合有关,一方面管理公司连年获奖,且早有未雨绸缪之见,及早进行楼宇更新及维修保养的保本增值工程;加上附近的小学表现出色,成为招徕家长置业为下一代铺路的吸引元素之一;更重要是交通的四通八达,陆路有大老山隧道的地利,加上连铁路系统最近也延伸至在第一城设站,更加令到屋苑的价值得以巩固下来。
「下流社会」的乐园
对不起!花了一大段宣传式的官腔介绍,其实我旨在为读者先进行立向式的锁定工程。香港的经济起飞,除了部分人士透过财经金融地产上的投资发迹外,大部分仍属稳打稳紮由低向上攀爬的阶层。我所属的家庭可说乃颇为典型的例子,由一家九口(包括照顾偷渡来港的亲人)于颠峰时期挤在公屋单位内,到陆续逐一置业迁出成家,可说是香港社会生活水平向上流动的对应写照。老父在购买人生第一楝自置物业时,竟然不用借贷全用现金成交,令我大开眼界,也终于明白到上一代人的工作理财伦理观念与我们如何大相迳庭。沙田第一城正好属于由低层向上移至中层的最佳跳板。香港人用「上车」作为术语,意指拥有第一楝私人物业,于是沙田第一城就成为价钱合理而且保值能力不俗的「上车」热点──换句话说,沙田第一城可看成为香港社会阶层流动的一个主要观察据点。
当然若要更仔细去分析,我会借用三浦展的《下流社会》来加以说明。沙田第一城由于拥有大量的小型单位(最小面积为395呎),于是成为胼手胝足争取往上层流动的年青人之热门选择。拥有私人物业,无论如何都应该被归类为中产阶层,然而又因为那是咬紧牙关的上溯过程,而且基础也绝不牢固(只要出现金融风暴又或是楼市崩溃,上述人士便会身处水深火热的险境),于是正确来说应以中下阶层名之较为准确。日本社会的趋势专家对此阶层有深入的分析,大前研一以Lower-Middle名之,而三浦展更自创「下流社会」来命名,更因而成为一纸风行洛阳纸贵的日本流行社会学名作。挪用「下流社会」的命名,主要针对的是经济上的阶层特色。日本与香港当然仍然存在极大的差异──三浦展所指的「下流社会」,不少是从「中流社会」(即中产阶级)下滑至「下流社会」的;反而香港的「下流社会」,则刚好才从真正的低下阶层攀爬上来,人种特性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明乎此,我以「下流社会」的乐园来形容沙田第一城,自信也属不亢不卑的持平之见。
商场为谁开?
正因为沙田第一城结聚的恰好为过去数十年,大抵凭实干耕耘而非投资有成,从而汇合而成的群体,我认为作为香港整体低下阶层向上流动的缩影写照(不要忘记即使时至今日,它仍然是全港最大型的私人住宅屋苑),它的观察价值不言而喻。其中最具象征性的焦点对象,我认为不啻属屋苑内的两个独立的购物商场,分别为较旧的银城商场及较新的第一城中心。商场固然是为了居民的需要而建立,又或至少要在商业利润及居民利益两端中拉扯平衡。在执笔的期间,银城商场内一间历史最悠久的文具铺,刚巧逃不过要结业的命运,终于要伤感地光荣撤退。这所拥有廿年以上历史的吴增泰文具店,是典型的家庭式手作业小店,由一双母子合力经营,内里陈设混乱,货物堆积如山,毫无条理,等閒之辈入内轻则捣乱毁物,重则自伤肢体,所以我要购买什么,大抵都会高声呼叫而由他们执拾了事。然而正因为母子的自把自为,故此文具店内又往往会为人带来意想不外的惊喜,由过年过节融合中西的不同玩物装饰,到红白二事之用品乃至致送他人的名贵金笔,同样一应俱全。看著当年的儿子由精力充沛的毛头,变成为今天发线也不得不上移的稳重店主,我不得不怜悯神伤。
在文具店的邻近,另有一所名为和毅的茶餐厅,那更是我以前学生的家长所开设经营的。那名学生是我转职至教育界后第一年遇上的学生,今天早已大学毕业了。眼前的茶餐厅,在第一城经营了不过数年的岁月,但即使眼见也可感受到它咬紧牙关,不断在求变维持下去的吃力情况。说来惭愧,我甚少光顾学生的食肆,因为环境十分狭窄,令人进膳时难以舒怀。然而那正是不得不如此的策略之一,店面有限而铺租又腾贵,唯有牺牲环境上的质素,去追求更大的利润回报。自从文具店结业后,每次经过附近,我都会担心学生家庭经营的餐厅──尤其是近年来,两大连锁快餐集团均进佔了商场的有利位置,「大快活」甚至位处商场的中心,正好在和毅茶餐厅的对面,委实不得不教人忐忑不安。
大小通杀的经济逻辑
请不要以为我是廉价的伤感怀旧支持者,题目中所指的小店,其实不一定限于小规模经营的店舖。连锁快餐店哈廸斯(Hardee’s)的结业,大家心里都知道是早晚的事。其实它在数年间,在香港己静悄悄地把不少分店关掉,艰苦经营的情况乃路人皆知的事实。只不过它的全面撤退,仍勾起个人不温不热的回想。
银城商场内也曾经有过一所哈廸斯分店。有好几年了,忽然就在楼市开始回阳朝春的日子,它就无声无息结业,原址后来就一开为二,租给两间地产公司──连同屋苑内原有的同行,忽然地产公司的数目立即飙升至上十间左右。我既不甘又好奇,于是走去查探租金为多少,才蓦然发现两个铺位各以数十万的价钱租出,原址的租金回报登时狂飙了一倍有多。其实也不会诧异,先前有一所面包店结业时,老板告之商场管理公司要加租至五万元。究竟每天要买多少个面包才可以支付五万元的租金成本?我苦笑心想大抵要推出鲍鱼金箔包,才有生存下去的契机。
回头去说哈廸斯──它一直是较为精致的连锁快餐店。观其早餐的布阵便可知,与其他同类型店舖所走的「抵食夹大件」路线,有清晰的出入,食物的份量明显不及对手。但就是那一点点差异,令人留下印象:汤底浓稠的通粉、甜味与焦度合宜的蜜汁鸡翼乃至被传媒炒作成焦点的蘑菇饭(黑椒味最出色)等等。中环店的经理打趣道:平日又不来,今天结业才一起湧进来!是的,哈廸斯的食物又不足以令你牵肠挂肚,甚至要抱朝圣心态去满足嘴馋。然而若有一间在你上下班的途经路径,很自然又会成为需要同类型食物时的首选。它的消失无疑勾起淡淡然的哀伤,却又不足以提升至一种香港情怀的回溯──只不过在宏观的潜背景下,我们又再一次被地产商吞噬了一项口味的选择。这个世界没有双赢,有的也不过是政治又或是经济上的修辞策略──市场机器追求的从来都是独赢。
「品味的政治」的追求
那么是不是所有商场内的布局变化,居民都会逆来顺受全盘接收?从第一城的经验来看,那又不至如此。第一城曾经有一间迷你电影院,但因为太过冷清,不久便结业了,位于第一城中心内的原址一直空置,曾经有不少租户提出改建用途,例如兴趣桌球室又或是建遊戏机中心,可惜总是在业主委员会连同区议员的大力反对下,最终不了了之。原来居民又不致于对身处的环境麻木坐视,甚至当有部分食肆,尝试把餐桌开设在公众的休憩领域内,也迅即被多番连环投诉,结果立即要收敛作罢,可见群众聚合的讨价还价能力,其实绝对不可轻视。
然而这更勾起我的疑惑:究竟作为由下层向上流动的「下流社会」,有没有改变了自己的阶级属性?我的意思是一般而言,低下阶层较为关心与自己利益直接有关的事项,而且那又与经济及民生息息相关,此所以香港在发展期间,较大规模的群众抗争活动均与民生扣连(六七年的天星小轮加价以及七四年的廉署成立等等),也固然属理所当然的习性延伸反映。然而今天若然真的已出现了阶层流动的变化,尤其是在回归十年后,即使经历了金融风暴的打击仍可以熬过一劫,那应该确实可看成站稳了脚步的中产分子,可是眼前所见的思维方法,有没有任何改变?
在这方面我较为悲观,我认为回归十年的最大冲击,是说明了香港人仍停留在消极反抗的回应模式之中。大家或许是富裕了,然而仍是摆脱不了划地为牢的自封心态,总是在不得不作回应的地步,才愿意集合起来进行磋商争取权益。如果晋升成为「下流社会」真的代表了上层流动,那么提倡「品味的政治」大抵才属于范式转移的第一步。我的意思是当大家可以购下私人物业,那已证明忧柴忧米的日子已经稍为远离己身,那么是否可以为自己信奉的理念多说一句?多走一步?那不一定是什么政治上的见解立场,所谓「品味的政治」就是对自己的好恶挺身而出去维护,香港人爱去的旅遊胜地小樽,那条为人津津乐道的运河正是当地居民历时数十年的争逐成果。如果我们有好恶,那其实就应该由身边的环境开始──选择就是政治;除非你连自己喜欢什么也不甚了了,言不出所以然,而我确实担心有机会不幸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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