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灾区
唐云
5.12灾难发生以后就天天看电视、上网,对灾难的那份关切是从未有过的。看着看着,惨烈的画面让自己再也无法安坐了,盘算着尽快前往灾区,希望能够做点事情,特别是绵竹市,那是我20多年前大学毕业时实习过的地方,那里有我的实习指导老师……但是,从大局来看,只身前往似乎不被允许,再者,一个人单独去能够做些什么呢?15日下午自己有课,在开车到大学城的路上,听当地交通广播电台正在征集救灾物资,当日下午4点就截止,第二天早晨车队就出发。想必那是一个庞大的车队,应该有全程通行的证件。开着车急忙给电台打了电话,申明自己是他们电台张台长、也是这次救灾运输车队领队的老师,希望值班员告诉他,在下午四点半给我来电!
下课后急忙打开电话,等了差不多1个小时没有接到电话,就只好自己打过去。那边张台长似乎很忙,周围一片吵闹,我大声说了自己想随他们车队前往的意图,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问我:老师你是什么车?我回答是越野车,他说:有点为难,因为这次红十字会批的通行证只针对大货车……我有点着急说,你看能不能把我的车当成你们的指挥车,我自己出油钱、过路费(那时还不知道救灾车辆不收路费)!他回答明天早晨一早到汽博中心,看看能否通融。这个答复我觉得已经令我非常满意了,这就是意味着他可以去红十字会通融了!
这边联系好之后,另一个为难的事情是怎么开口给太太说。
吃过晚饭,磨磨蹭蹭地边看电视边和太太东拉西扯,先说成都同学们的事情,然后开始回忆实习时趣事,然后介绍那个时候的绵竹、还有带我实习的当地老师,最后说自己想过去看看,老师们是否还平安……太太看着我说,你给我绕这么大圈子干吗?那还不快去超市,看看能够买些什么带去啊!
于是到超市,在太太的带领下,从食品专柜到日用专柜跑了一圈,两个大推车满满当当以后乃出来,喊了两个“棒棒”帮我挑回学校停车场(这是我第一次购物喊棒棒挑物),装好后备箱之后,又给张台长电话说,我的东西已经买好,明天一定等我!
闹钟在6点准时把我闹醒,我带好摄影包,匆匆开车出门。
汽博中心广场上已经很热闹了,那些温馨的、振奋的大红标语正在被贴在车厢上,让我感动的几幅标语是“四川,重庆永远是你坚强的后盾”、“川渝一家、骨肉不分”、“你是我的脊梁、我是你的肩膀”,看得出这些标语是经过精心构思后完成的,粗犷的重庆人在这个时候表现出特别细腻温情的一面。在我停车的同时,另一辆皮卡车也到来,大约和我一样属于编外车,车上也装满的食品物资之类,看得出来那也是几个哥们自己掏钱买的……
十八辆满载的大卡车,浩浩荡荡出发。难得的是,听见广播的渝北交警支队和高速公路执法队的警车主动前来保驾护航,我们开上了渝遂高速公路。而我,担待一个指挥车的名义,张台长就坐到了我的副驾驶位置,在整个车队的最后,跟着大队逶迤而行。
高速公路上是前所未有的壮观场面。从身边呼啸而过的全是救灾的车子,有成队的越野车、私家车,有同样满载的大卡车,所有的车身上都有红色的标语,一辆又一辆。而紧急停车道上也时常可见那些从贵州、广州、福建等地远到道而来的车队在休整,我们彼此鸣号打着招呼,我常常伸出手去,向那些路途劳顿的自愿者竖起大拇指。大约因为这天的道路上我们的车队最为壮观,绵延排开竟超过一公里长,在我们经过的时候,那些在路肩上休息的人们纷纷掏出相机,拍下我们行进的场面,并挥手致意。
川渝交界的收费处已经成了救援物资车的集结地,无数大小的车辆在等待通过,执法队的警察个个忙得大汗淋漓,虽然所有的道口都是全开放,但是人们还是嫌通过太慢,不耐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我们的车队由于有执法队警车开道,等了差不多十来分钟后就优先通过了。从后视镜看去,那收费站楼顶上的“四川”两个字,这时有着特别的意味,开着车也不觉有些泪眼模糊了!
张台长手里的对讲机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喊话,那些自愿前来的卡车司机们相互照应着车速、也在不断相互提醒着安全,敬业、赤诚。听张台介绍,当电台发起倡议后,这些卡车司机就自己开车前来,所有费用都是他们自己支付。他说,这些卡车司机好多都是自己跑运输的个体户,他们不但愿意放弃跑业务的机会,而且连油钱都是自己开销……对那些平时骂骂咧咧、以超载超速为家常便饭的卡车司机,我向来没有好感,但愿今后我能够改变这样的看法。正在这时,张台长的手机响了,原来是另外一个车队的几辆车,由于和自己的车队跑散了,不知道此行的目的地在哪里,希望加入我们的车队。张台长让他们跟了上来!后来在一个叫回马的地方下了高速,我们停车休整时,那几辆车追了上来,我看见其中一辆面包车上坐的全是穿着T恤衫的漂亮姑娘,心中有些疑惑:难道这个时候她们还要去旅游吗?不过这样的疑惑在到达目的地后,被她们的实际行动打消了,这是后话。
200多公里的路程,我们开了近8个小时,其间有卡车爆胎,也有卡车需要加水,更有一辆卡车由于装得太多,速度始终很慢。到了三台一个小镇,车队前车报告,说有一辆当地警车主动前来开道,大家顿时好感动。快要到达绵阳的时候,张台要我将车开到前面,跟着警车走,过了进城的收费站,警车停了下来,从警车上下来几个人朝我的车走来。张台长下车。结果这辆警车正是专门来接我们车队的,车上有此批物资接受地——绵阳桑枣镇的工作人员小于。
小于上了我的车,他要张台长先到市里的接待处登记,其余的车跟着警车直接去镇上。
来到绵阳市区,首先看到的是街边那一顶顶临时搭起的彩条布的帐篷,几乎所有的空地上都是帐篷。道路上的车辆几乎都是与救灾相关的,来自全国各地的车辆都打着条幅标语,最多的是军车和救护车,他们响着警笛呼啸而过,渲染出紧张的灾区气氛。在接待处外的广场上、大街道路两旁,更是看见拉着救灾物资的车已经停得满坑满谷,他们都在等待着登记、分配去向等……张台长他们到大楼里登记去了,我得以休息下来观察那些车辆。其中看见一个来自唐山的车队,显然这个车队奔波得太久,车上全是灰尘,而且好像车况也不是太好,居然还有一辆长安小面包车,其车玻璃都坏了,大约他们也在等待登记。我正在给这个车拍照,一个警察跑到我车边,要我挪一下车,让出车位。我回头一看,两辆巨无霸似的大车正在靠边,这是来自山东的车。停车以后,一个司机跳下来就打电话:我们先到的四川红十字会,他们让我们开到绵阳,现在不知道到哪里,在等待再分配……恩,有点乱。这个爷们奔袭千里,满脸风尘,其状甚是疲惫,警察递给他一瓶水被他却拒绝了,他挂了电话嘀咕:灾区的水金贵,哪能喝你们的水啊?返身到驾驶楼里取出个大茶壶,咕咕喝了起来!
我们登记完了,直接向桑枣镇进发。刚出市区不久,就看见路边垮塌的民房,大约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们到了桑枣镇。在进入该镇之前的路上,我就没有看见过一间没有倒塌的民房。据小于介绍,安县在救灾前期一直是被忽略的,但是灾情并不在其他地区之下,原因在于安县不像北川或者绵竹(安县距这两个地方都是20来公里)有大量死伤,但是民房的垮塌却异常严重。
在桑枣镇政府院子里,有一个简易的镇抗震指挥中心,是彩条布搭成的雨篷。院子四周也堆积了不少物资,矿泉水、方便面之类。待到我们的大车队到来之后,小镇中间的公路就几乎被阻断了。一辆辆车只能依次开进院子,由于院子不够大,最多也就能同时容纳4辆。问题最大的还是没有卸车的人员,我看见院子里全是妇女和那些已经停学的中学生,当车门打开,稍稍大一些的学生娃就爬上车去,而妇女们在车下排成两行传递物资。看见几个学生,大约年龄在12、3岁,女孩子,她们好像特别努力,没有站在传递物资的队列里,而是一趟趟抬着最重的物资往返于汽车于堆放点,汗水不住地流。我有点后悔没有带儿子前来。卸车的进度很慢啊!
在又一辆车开进来之后,我看见了另外一幅景象,那群在路途上引起我疑惑的漂亮姑娘们一起跳到车上,以极快的速度开始卸车,她们穿着印有“我爱中国”英文字和自愿者标志的雪白T恤,搬起那些沉重的一箱箱矿泉水,让她们美丽的线条因为劳作而变得更加美丽……
我的任务不再是跟着车队,我还要完成我自己的事情,我要去绵竹中学寻找我的老师们。在我正要离开的时候,看见了一个不愿相信的事实。在一个角落,几个人正把一堆纸箱破损散在地上的矿泉水往墙根的草丛里扔……看见我,他们说,我们腾出地方来好堆东西,一会再放回来。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自己是很心疼,就把草丛里的水一瓶瓶捡出来,整齐地码放在花台的水泥台沿上!
我拉着食品,准备往绵竹方向去,这时小于阻止了我,说你一个人去那边不行的,那边主要还在救人,你去以后也帮不上忙,我说我的车可以帮助拉伤员啊,他说现在拉伤员是救护车了,都不让自愿者的车拉了,这不是地震最初的时候,因为怕有感染啊!我想想也是,于是开车朝北川方向去。在路上,我得以再次看见路边的简易棚子,看见一些老人守在棚子旁边,在石块垒砌的炉子上生火做饭。那些棚子大多是草席与干草搭成,偶尔能够见到塑料布的。我停车问一个老人,你们怎么遮雨啊,她说没有办法,还有更恼火(川话“恼火”就是“严重”的意思)的。我无语。在开到去北川那座大桥的时候,一个警察拦住了我的车,他看看我车上的“红十字”标志,问我去北川的目的,我如实告诉他我是想去作点事情,我是自愿者。他说不行,你个人的安全没法保证!
在来灾区之前,我有两个预定的目标,第一是用自己的车帮着拉伤员,我在电视上看见有好多这样的自愿者;第二是将我的买的食品直接送给那些最需要的人。我有一同学在绵阳中学宏志班作班主任(四川仅有的二个宏志班之一),他们班上有一些来自重灾区的孩子,在地震后没有办法和家里联系,也不能回家,我的同学陪着他们睡操场,他太太帮他们做饭,听成都的同学说他们两口子这几天已经忙得不可开交,而伙食的问题是大问题。既然北川绵竹都不能去了,我就决定把车开回绵阳。绵阳城区虽然不算重灾区,但是我到了绵阳中学后,看见学校门口的空地上都是帐篷,我同学出来接我,把车开到学校里,喊那些孩子出来搬东西。孩子们个个严肃地喊我叔叔,并感谢我,我一时不知怎样回答,默默打开车门将物品一箱箱搬下来。在买的时候觉得东西已经很多,越野车的背箱已经撑得很满,但这么往操场边一放,就觉得太少太少了,小小的一堆,而周围十几个孩子还不能一人一箱,心中那个惭愧啊……跑这么远就拉这么一点点……看着孩子们高高兴兴地搬起箱子而去,心中不是滋味!我把太太给我买的食品也一并给了他们,晚上躺在车上睡觉,太太打电话问吃饭没有,我说我把自己的都给孩子们了。太太说你娃连自己都不能照顾,还当什么自愿者啊?我说两个概念、两个概念!
晚上下了小雨,早晨起来我同学就告诉我说昨晚半夜有余震,问我感觉到没有,我说开了一天的车累死了,睡得很沉没有感觉到。同学说昨晚小雨,今晚要是大雨该怎么办?问起原因,他说整个绵阳已经买不到雨布了,而孩子们的雨布是他十二日当天上街抢购的,仅仅只有十米,而他自己家的就根本没有。我立马给遂宁的朋友打电话,问遂宁有没有帐篷买,朋友告诉我没有,连雨布都买完了!没有办法,我决定马上开车回重庆,好在半道上经过射洪县一个叫柳树镇的地方,发现街边有彩条布,停车下来将他们的所有的都买下来,但是都不过只有50多米,大约200平米,返车赶了100多公里给他们送回去。
在我再次返回重庆的时候,上海柯先生来电话,说上海作家陈村先生主持的那个网络论坛“小众菜园”的网友们捐赠了一些钱,希望能够通过我买一些灾区急需的物资直接送到灾民手中。我当即建议买雨棚布。
结果就有我第二次到灾区的经历。这次买了大约7000平米的雨布,还有我一个朋友买的几箱药品和食品,我们借了一辆装物资的小皮卡再次开往绵阳安县。这次有绵阳的诗人杨晓芸女士一同前往,之前晓芸一直在忙于救助,在绵阳包括九州体育场在内的几个灾民临时安置点作自愿者。在安昌镇,我们再次目睹了那些堆积如山的物资,看见那些等待分配的灾民在匆忙地装车、卸车。晓芸将我们的意图给镇上的朋友说了,想直接送到灾民手中,看哪个村现在还没有雨棚。朋友说都很严重,雨棚都很简陋经不起雨的……,镇长说如果你们自己到乡下去发物资的话,很可能引起哄抢。我们不知道他说的事实呢还是出于关心我们,但是无论如何我们得完成大家的重托,要亲自送到灾民手中而不想让有关部门去再分配。镇领导见我们态度坚决,就同意了我们。出于对他们的信任,我们将药品交给了镇上,并一再叮嘱好好保管,因为我们看见一间没有关好的房屋,大约是临时作了仓库,里面的物资有的箱子已经破了,东西散了一地……
我们被带到群联村。汽车开不动了,晓芸和大家走路去看那些倒塌的房屋,我们到了一个地方,这里显然是一个大院子,但是这时没一间完整的房子了。乡民以为我们是赈灾的官员或者新闻记者,说你们怎么现在才来啊?我们不知道怎么回答。
一个从宁波打工回来的汉子拉着我就往他家跑,说这是我刚用打工的钱修的房子,垮了!我看见房子很新,在一片废墟中我看见那些没有完全碎掉的窗棂上都是亮亮的红油漆。一个老人蜇到我身边,问我们是不是救济来了,并轻声说,从灾难发生到现在,他只领到一瓶矿泉水!说我晓得政府的难处,你们能来就好,千佛景区的山都垮完了,后山的村民是死是活到现在都不晓得……我大惊,但我看他并不像撒谎。我说那你吃什么啊?他说我在垮了的房子下掏了一些米出来……
我想到镇上那些堆积如山的物资,怎么这么多天了还没有分到他们手里呢?
晓芸大约比我脆弱,一群乡亲围着她,跟她说了很多话,我没有听见说什么,末了,看见晓芸眼圈红红的,转过身偷偷抹泪。一个母亲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就站在她身边,也在抹泪。孩子手中拿着一个奶瓶,奶瓶中不知是什么液体,浑浊淡薄。我把老农告诉我的关于后山村民的事给晓芸说了,晓芸说这是真的!
镇干部把我们带到马路边的一个老旧的建筑物前,这个建筑物大约是很早的一个简单厂房,青砖的墙、青瓦的顶。墙体看来很结实,而瓦顶已经受损了,我们的物资就被堆放在这里。镇干部叫来了村长,说这些雨棚布要平均分配,而且要马上分配,天气预报说晚上有大雨……我的朋友补充说,我们带的食品非常有限,希望先照顾老弱病残……
村长看了我们的篷布,说我们一个村的雨篷能够完全解决了。听了真高兴,晓芸也笑了!
晚上在回重庆的路上,晓芸短信说,这里下大雨了,这批篷布太及时了!就是不知道他们是否及时分配下去……
绵竹至今还没有去,不知道当年指导我的老师是否平安,准备本周末再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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