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2”,我一辈子的痛
羌山游侠
三: 有泪!无泪!
我在引言中已经说到,在那里的日子,我见到了太多的眼泪。胥明英老师那母亲之泪让人撕心裂肺,蹇绍琪那父亲之泪令人哀叹不已。其中,最让让我难忘的是一位老人的眼泪。这位老人在地震的第二天便匆匆来到北川,来到北川中学,来到难民营,来到我们中间。此前,比这位全国二号领导人职务低得多的有守土之责的人从未来此踏上一个脚印。当然,此时都来了,都簇拥在总理后边来了。
总理先是进了难民营口的第一个帐篷察看,我恰好住在那个帐篷里。但我此刻在外边,官员警察很多,想回去也回不了了。总理又走出来。有领导说,哪些人是灾民,总理要对大家讲话。我举起手,他示意我走过去。当时涌上来的人也很多,我刚好站在总理的左侧前方。大家在电视或其他媒介的图片上一定看见了总理面前的两个小女孩,一定看见了总理把手一直搭在一位上年纪妇女的肩上。这位妇女我认识,名叫刘绍英,她的丈夫杨建和我的妻子一样也被掩埋在教学楼里,再过一两年,他就要退休了。也许人们不知道,他当过兵,参加过唐山大地震大援救,救出一 个个生命。32年后,自己却在另一场大地震中殒命。我和刘是同一个村子的人,和杨也是同一个乡的人,很熟悉,平常总是以“叔叔”“阿姨”称呼他们。灾害发生后,我们俩泪眼以对,互相打气,期盼亲人还有一线生机。在总理面前,我真的想告诉他我们的惨剧,想让他看看我妻子的照片,问问总理“她漂亮吗?”我没有这样做。因为刘阿姨也只是噙着眼泪略略讲了讲自己的悲伤,便对另一个还在讲述凄惨的妇女说,“别说了,他心里也不好受。”确实,我看到眼泪在总理的眼眶里打转,苍老的面容显得更加疲惫,白发占据了大部分脑袋。说实话,当一个六旬老人在你面前流泪的时候,你还能对他说什么呢?你还忍心让他再伤心吗?他都走在了那些封疆大吏的前面,你还能说什么呢?我静静站在那里,听他讲话,我知道“他也不好受”。
总理接下来看了北川中学的废墟,察看了几乎完全 毁灭的北川县城。我没有跟去,因为伤感的我很难再迈动步子,因为太多人堵在一起,想跟也跟不去。还要感谢总理的是,在他来视察以后,北川中学的救灾力量达 到了空前的规模,救援物资也大批运抵。我有时在想,要是每个官员都学总理这样不怕危险,心系人民的话,地震带给我们的损失也许还要小得多。可惜,全国只有一个家宝。
另外两位汉子,我没有看到他们流泪,但同样的让我感动。一个北川中学校长刘亚春,另一个是北川县长经大忠。刘校长的儿子也被埋在 教学楼的废墟下,他没有组织力量先搜救儿子被掩埋的地段,而是完全服从县自救领导小组、援救部队的安排,组织力量优先抢救有人呼救的地方。他的妻子也被埋在县城的进修校的楼房下,根本顾不上去看一眼。大概是在灾害后的第5天,他黯然离开北川中学,始终没能见到儿子的尸首。他说其他的学生都找到了,就他们那 排3个同学没有了。有一天,他告诉我,他到县城去过了,根本无法寻找妻子的尸骨。他就在废墟边呼喊妻子的名字,说刘亚春来看你了,然后在那里磕了三个头, 返回学校帮助救援。临走那天,他说他把儿子的书房收拾得整整齐齐的,给他摆上文具和水果。他还说,他被妻子给惯懒了,不知道儿子究竟穿什么衣服,他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刘平常是一个不善言语的人,那几天我们成了互相倾诉互相慰籍的朋友。他一直没有流泪,但是从他反复的话语,从他颤巍巍的小个子,我知道,他的泪流在心里。
关于学校糟糕的建筑,我也和他交换过意见。他话不多,就一句“天总是要睁眼睛的”。好像前任校长曾见到他,有安慰他的样子,他仰头而过,不予搭理。他临走时,碰见了教学楼承包商中的一个,姓陆,说刘校长你走了呀。刘只是说“你修的楼房”。刘在任时修的东西怎么样呢?他主持工作以 后只修了一个标准运动场,也就是现在的难民营,地震后几乎是完好无损,尽管地势高过任何一栋教学楼,尽管保坎有三、四米高。
在那里八天,我见到的经县长都是同样一身满是灰尘的衣服,都是嘶哑的声音,都是一瘸一拐的步子——听说有一只腿被砸伤了。我为什么要写他?因为他是在北川中学出现频率最高的领导,因为他和农民一样的装束,因为他沙哑却还要发出指令的嗓子。听刘校长讲,在灾害发生后10分钟的样子,经县长就赶来,建立起自救领导小组,积极 展开自救工作并向上级汇报灾情。只是他的机构已遭到灭顶之灾,要医生,没有;要药品,没有;要武警,没有;要车辆,没有。我记得我是打“野的”是在12号七点钟左右赶到北川中学的,一到那里,那辆车就被政府征用运送伤员。
当外界的救援力量终于来了时。他又匆匆赶往满是废墟的县城,查看灾情。又在有限的工作人员中抽调力量,行进到乡镇了解灾情。然后匆匆赶回设立在北川中学的指挥部,然后又匆匆赶往乡镇,声音嘶哑,一瘸一拐。
我曾经为办公区掩埋的教师尸体一事找过他。他说,跟我来。把我带到了消防警察救灾指挥中心。当时,总指挥不在。他对那里的干事用蹩脚的普通话说:“求你们帮个忙吧。北川中学楼房已经毁了,再不能寒了教师的心。我们要留住人才本来就不容易,再不找寻教师的尸骨,有可能年轻教师都会走的。”那位干事答应带我去找徐总指挥。他说,快跟着去。我当时在想,堂堂县长腔调如此可怜巴巴,还讨好的用蹩脚的普通话跟人家交流,跟村长跟我一个小老百姓有什么区别呢?但这时他没有顾及自己的面子,而是为了北川的大计,为了千万羌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大妹妹一家三口全部遇难。幺妹子的女儿,他最疼爱的外甥女被埋在城关小学的废墟里。他查看灾情时早就发现了尸体,只是把女孩脑后的石块轻轻拿走,又匆匆离开,既没有告诉妹妹也没有叫人去挖掘尸体。 他的母亲在地震中被砸伤,还从未去看上一眼。要是加上他们家族其他的人,死亡人数应该不下十人。
我没有看到他流泪。我再也没有为教师尸体的事情打扰过他。只是,不时碰见他一瘸一拐,声音嘶哑。
四 :?!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地震发生后,武警官兵、消防官兵、解放军和各地自愿者迅速来到我们的身边,积极参与搜救工作。这中间有太多太多可歌可泣的故事。我仅把我在北川中学所见所闻的部分记录如下,聊表一个灾民的敬意和感激。当然,我相信,我所记录的人物和故事也只是北川中学周 围出现的英雄的一部分,感人事迹的一部分。
在北川中学参与救灾的军警中,消防官兵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他们有个负责人说,我们是干实事的。确实,有技术有设备的他们总是出现在救援的最前线。他们切割预制板、钢筋,清除掩埋物,打孔,钻进废墟搜寻,抬送伤员。更重要的是,他们换班岗不停, 做事情有始有终,能保证最快的营救生还者和清理遗体。我所见的至今还记得的消防队伍有重庆消防、齐齐哈尔消防、宜宾消防、泸州消防、北京消防等。我记得以前成都消防休息时来川大体育场踢球时和学生有冲突,大家发帖子狠批他们。现在,我想恳求大家当他们再来踢球时,能友好的欢迎我们的英雄,为他们腾出场地。 也许,他们中有的人再也不能回来踢球了。在北川中学,一说到消防,大家都说,“可以”,“在做事”,“舍得整”,“还是累得老火”。当他们下岗时,我们这些等待亲人的家属就把树荫地让给他们。有的战士不一会儿就呼呼入睡了。我还碰见两个消防战士抬了少半筐盒饭来送给我们吃,因为他们没吃完。在那里,盒饭是 高级食品,有米有肉有菜还热乎。我们吃的是莎其玛、饼干、方便面,喝矿泉水,没有开水的。但我们没觉得不公平,他们多累呀!我们都吃过了,就让他们多吃 点。他们就使劲往妇孺手里送。这种感人的场面我仅此一见。其他的地方应该多,但没有听说不能乱吹。只可惜我当时没有留意是哪里的消防。
有的消防官兵喜欢过来跟我们拉拉家常,你们在这里等人吗?他可能埋在哪里?不要灰心,昨天都还有活的。有个消防军官,我记不清是宜宾的还是哪里的了,肩上两个星,带个眼镜,挺儒雅的。他说我们消防一定帮你找到你妻子。他还给我讲了陈坚的故事。第二天碰见我就问,找到了吗?
另外换人岗不停的还 有两只队伍:唐山自愿者和华西集团自愿者。因为他们都有经验——唐山人有救人的经验,华西人有建筑的经验,都冲在救援的第一线。唐山自愿者的红背心,华西 集团的蓝背心,消防的黄制服,构成了北川中学废墟上绚丽的生命风景线。华西集团还带来了百吨吊车,立下汗马功劳。我在晚上给手机充电时碰见一个唐山自愿 者,他在一边等充电一边写日记。他说他最瞧不起营地门口那些特警,整体无所事事,就知道弄吃的。那么大的个头,搬块砖不行呀。
另外值得尊敬的还有长虹集团。工人们在电视上看到北川受灾严重,北川中学教学楼倒塌了,就组织了几百人来营救。他们是来到北川中学最早的一批救援队伍吧。这就是网上说的企业比政府反应还快。而且,长虹集团对口把北川中学师生的衣食住行全包了。听该校的老师讲,他们的待遇很好。而且长虹集团还给每一个照顾学生的教师发放 一千元补贴。北川中学高三就是在长虹培训中心复课的。北川中学的赵东老师说,以后只要长虹厂有的产品,我绝不买第二家。作为绵阳企业的龙头老大,作为一家国企,国难时刻长虹尽显长者风范,尊者气度,值得尊敬。
还有许许多多的志愿者,有的独自一人前来,有的是单位组织的。我在那里碰见了绵阳各 界人士组织的防疫消毒组,但愿被卫生厅官员打的没在他们。我还碰见了川大的志愿者,由一男一女两位老师带队,就住在我们的帐篷前边。另外不少外国志愿者也到了。帮着搬运物资,抬伤员,马不停蹄。
现在我要重点表一表对日本救援队的敬意。北川中学03年建成的楼房是1、2楼整体下坐,把高二7个 班埋在下边。通过自救和消防、武警的努力,救出来近百人。里边依稀能听见人声,但施工难度大,那栋楼剩余的部分在余震中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后来逐渐停止 救援,无人注意了。这让一些自愿者,包括一名美籍华侨义工和一个纤弱的女孩,气愤不已,强烈要求组织力量营救。又过了一天,日本救援队来了。他们勘查了一 下,做了些记号,留下几个观察员,其它的五六十个救援人员纵身跳进楼房,开始钻孔救人。这时候北京消防也跟着进去了。经过几个小时的紧张劳动,终于从里面 找到人了,可惜的是,太晚了,全死了。傍晚,日本队员撤离。虽然他们没有救有生还者,但是他们的艺高人胆大令人印象深刻,他们的勇敢赢得了在场群众的尊 敬。
最后再提一提我在第2章里说到的那些重庆崽儿。他们是重庆电力的。我去找他们的时候正在吃饭,听了我的来因马上放下碗筷,说给我们说哈搬到哪里,马上给你搬。他们5,6个人把两台几百斤重的汽油发电机按照我说的放好,发上电,调节好灯。有一台机器有点问题,拉了好久才点上火。我回到工地 一看,那灯正射在消防官兵的眼睛没法工作。我赶紧折回去找他们。他们还在发电机旁没有离开。听我说完,他们说没得事的,你说,放到哪里合适,只要我们抬得到,保证给你弄巴适。三个人,抬着一台机器,绕着那栋新教学楼走了100多米,走到最佳位置。气喘吁吁的他们顾不上休息,就拉绳发电,调节灯光。一切就绪,看着消防官兵开始忙碌。这几个家伙坐在台阶旁,说我们看哈,你们还是累哟。这些崽儿忘了吃饭了!
但是,这常灾难在展示人性伟大光辉的一 面的时候,也揭露出它丑恶阴晦的一面。就在灾害发生后,人们纷纷逃命,按照政府安排疏散时,全国人民都来救援时,也有些丧尽天良的家伙趁火打劫,浑水摸 鱼。北川中学有不少教师宿舍里的财物被盗。该校食堂前几天刚采购回来的价值3万多元的面粉和大米被人在12日晚上搬运一空。 县城里被盗的更多。据说特警一天就在县城抓了12个小偷。我亲自看见北川中学校门边的树上绑了三个小偷。灾民看到,无不愤慨,要求特警“打死算球了”,有人实在气不过,对这些家伙动了粗,被警察劝阻。我后来看到有报道说都是本地人。但据我当时从穿着上看至少不应该是北川人,那些人穿得很花哨,像大城市里的专业人士。还听说农业银行的金库被盗,损失几百万。过了两天得知是内部人员干的,大部分被抓获。
比起这些明目张胆发国难财的恶徒,那些贪没救灾物资的小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任家坪村有些村民,受灾不重,但领救灾物资特别积极,特别勤快。特别是一些西山坡的村民。每天用装猪草的大背篓把矿泉水、 方便面、八宝粥、午餐肉往家里背好几次。有了衣服了,哄抢;有了收音机了,哄抢;有了锅了,哄抢。我曾经碰见两个妇女用大背篼背物资。我问,你们背哪去。 答背回去。我说,救灾物资是灾民用的,怎么可以背回家去。她们说我们那里也有几十个难民。我就问,是哪里?真有几十个人会让你两个女人来背吗?男人们在干 什么?她们不敢动了。任家坪附近的农民我打过交道,要是心不虚,她们是要跟我拼命的,结果屁都不敢放一个,悻悻的立在那里。我后来领完口罩就走了。我想她们还是满载而归。我记得大约是15号的样子,供水曾经出现不足。那些从乡镇走了几天几夜赶过来的人们尽管嘴唇都干裂了,也只能一人领半瓶水。我看到那些人渴得太可怜了,又是烈日当头,就冒充工作人员去领了箱水,给他们一人两瓶。他们才是真正受苦受难的人呀。由此也可见当时现场有多混乱,多无序。
前来救援的武警,或者准确的说,部分武警也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奋不顾身,甚至有游山玩水之嫌。这样说的大都是到过县城废墟的。我没有去过,没有看见过他们玩 耍。就北川中学能见到的情况来说,武警确实换班很勤,而且有的岗位没人接班,有始无终。我也听到因一直在北川中学指挥协调而声音嘶哑的张定文校长破口大骂 “妈那个X。锤子的人民子弟兵爱人民。”我听到周福勇主任讲他下去找自己女儿的时候,听到小学的废墟里有声音,恳请坐在石头上休息的武警帮忙。别人回应 说,我们要有长官的命令才敢行动。气得周破口大骂“你们没有命令来北川干什么?X球安?”他们也不恼,就是不动。
我亲眼目睹的让人失望的事情有两件。一,我们在办公区废墟上呼喊搜寻亲人的时候,听到有男人在应答。我们向武警求助。他们来了。但弄了一个小时左右告诉我们没有大型机械,无法救人的,说完扬长而去。让那个受困者又在废墟里困了一天。第二日,我们听到他还有声音,赶紧求救。这一次来的也是武警,也是没有大型机械的帮助,这名男子却成功获救。我当时真应该问问第一支队伍是哪里的。救出来的人,名叫袁本科,是北川中学一位女教师的父亲,在县人大工作。
另一件就是我到电信设立的紧急民用通话棚去打电话,碰见里边全是穿迷彩服的人,有肩章,我也分不清兵种。电信的负责人在帐篷口喊,同志们,这是紧急电话,不能煲电话粥,老百姓有急事。没人搭理他。另一个人告诉我,这些兵娃子一打就是一两个钟头,又不说正事。那个电信负责人气得走了,愤愤地说,切断他妈那个X了,都打不成最好。 正在这时,有个跟帐篷里那些人同样装扮的人提来一部手提电脑要上网。电信管理人员告诉他没法上网。他不信,从电话机拔下线插在电脑上,结果真不能上网。他 很不高兴,能打电话怎么不能上网?那位管理员就耐心的告诉他这个是卫星电话,没法上网的。
还听说有农民因为房屋倒塌了,人也要疏散了,就把猪一条条卖给当兵的。
听北川中学的老师讲,有些学生把长虹员工捐赠的衣服扔在厕所里,认为质量太次了。而且浪费很严重。老师们都很生气,狠狠的教训了那些不知好歹的学生。
尾 声
我结束这篇回忆文章的时间已经是在灾难后的第16天。听说今天又有大的地震,好多同学都去空旷处躲地震了。我坐在电脑前一边拨开伤口一边敲出文字,不是不怕地震,我这些天一坐下来就觉得大地在摇晃,但是我答应了LULU,今天必须写完的。而且,我觉得,要是老天真要我死掉的话,我怎么都逃不掉,而且死了,正 好能遇见我那个怕狗的姑娘,帮她驱赶恶狗。更让我感动的是,我的写作得到了好多好心人的鼓励,还有朋友帮我把拙文的全部或一部分在网络上发布,我不能被那 些预报地震不如狗的专家的话吓得不敢进屋。
我没有为妻子为舅舅舅妈为失去的朋友为不幸羌民为所有遇难的人们做一篇悼文,这就算悼文吧。在表达我的哀痛的同时,希望这篇文字也能记录下历史。
用我QQ上的签名来结束这篇无力的文字吧。
“生死两茫茫,燕子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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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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